張藐邈
1940年。大漠。黑幕籠罩四野。颶風(fēng)狂飆。
“段桓……”一個飄逸婉約的聲音兀地從四下升起,叫出了他的名字,使他陡地從夢的山谷中驚醒過來。
混沌的段桓在漆黑中從床上坐了起來,打算清醒一下自己。當(dāng)他的雙眼適應(yīng)了黑暗的時候,客棧房間里的燈驟然亮了,那只蒙塵的日光燈射出眩白刺眼的光芒,使他的視覺忽然茫然了。慢慢地,視線一寸一寸地變得清楚起來,他不禁愕然了。
靜寂的房間里,一個身著旗袍的窈窕女人半倚在床尾。俏麗的瓜子臉上含著淺淺的媚笑。
“啊———你?”
這時,段桓急速地眨了幾下眼睛,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眼睛的焦距,仔細(xì)而謹(jǐn)慎地把那女人通體“打磨”了一番。
難道是客棧中解乏止渴的煙花女子?想到這里,段桓不由在心里偷樂了一下。但他卻感到自己的臉是僵硬的,干燥的,連同聲音。
“請問你是誰?有何貴干?”
“睡好了嗎?Mr段?!迸藢Υ怂坪鯚o一絲介意,又毫不吝嗇地拋過來一個甜美的笑。
“我現(xiàn)在請你馬上出去,我急需要休息!”
“是嗎?你著什么急呢?你有的是時間休息。何必在乎這一小會兒呢?”
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右手把玩著一把烏黑锃亮的左輪手槍。
段桓不知手槍是何時跑到女人手中的。
“該發(fā)生的終于發(fā)生了。”
段桓感到自己整個兒在那一刻轟然傾圮了。
“這場追殺終于要結(jié)束了。誰會想到事情會這樣結(jié)束———在西域這荒涼之地,如此一個破舊骯臟的小客棧里?!?/p>
女人柔若無骨地媚笑:“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從喬幫主雇用我到現(xiàn)在已將近一年了。你可知道,這是怎樣一段艱苦的日子?有好幾次,我還以為把你給追丟了。但是我得承認(rèn),這真是一場精彩的狩獵———上海、北京、東北、內(nèi)蒙……然后是這里?!?/p>
當(dāng)女人以一種自我欣賞的口氣說話時,段桓的手正躲在身后,一點一點地向一個目標(biāo)潛行,枕頭下有一把上了子彈的勃郎寧手槍。他在絕望中幻想趁女人說話時能抓到手槍,然后在女人出手之前,把子彈射進她的胸膛。
“段桓,你在干什么呢?我早就把你的勃郎寧給拿走了,你信嗎?”女人仍然面露微笑。
“你———”
“我們不要再玩這些無聊的把戲了,好不好?”
段桓又啞然了。他的那只希望之手戛然停了下來,重新生發(fā)一絲曙光的心再次昏厥了過去。他的手只差一點就可以碰到枕頭了。
“我認(rèn)為自己一向是一個異常警覺的人?!倍位笌е次返谋砬榭粗?。
“你能進入我的房間,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槍從我的枕頭下拿走,你真是一位一流的高手。能否告知我你的尊姓大名?我想至少我應(yīng)該知道我死在誰的手里?!?/p>
女人這時換上嚴(yán)肅的表情,點了點頭說:“聽說過‘笑面殺手嗎?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我稱得上是此行業(yè)中的佼佼者。我的酬金很高,喬幫主肯定很在乎你,否則他不會讓自己大‘出血?!?/p>
段桓無奈地笑了。“那是這件事情中最好笑的部分,喬幫主實際上沒什么好害怕的。其實,我只是厭惡了幫會里的勾當(dāng)———為小日本干喪失良知的事情,所以我想離開。而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要去出賣他,但喬幫主卻不這么認(rèn)為……”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段桓,”女人有禮貌地說,“我仍必須要執(zhí)行我的任務(wù),你的時間不多了?!?/p>
段桓仿佛看到死神正向他伸出索命之手,豆粒一樣的汗珠從額頭上滴了下來,臉上涂滿了乞求無助的色彩。他戰(zhàn)栗著,低低地哀求:
“如果有任何可以挽回的方法,請您提出來,你要什么,我都滿足你。我有的是錢。”
女人輕輕地?fù)u了搖頭,口氣十分平靜地說:“很抱歉,段先生,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假如我不執(zhí)行的話,這將對我的聲譽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p>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屋外的風(fēng)在瘋狂地叫囂著,一陣猛似一陣,步步緊逼。
“那好吧?!倍位敢幌伦犹谷黄饋恚瑴睾偷卣f,“在你殺死我之前,我想請求你幫我做件事。在你身后的那個柜子里有一只灰色旅行包,夾層里有一封信。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打開它,讀完后再送給喬幫主。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好吧。我答應(yīng)你!”
話未說完,女人就在沒有任何警告的情形下扣動了扳機?!芭?!”手槍沉悶地響了一聲。段桓的額頭中間猝然露出了一個洞。紅酒樣的液體在裊裊飄散的煙霧中漫漫沁了出來……
女人收好槍,取出一個帶閃光燈的袖珍照相機,拍了許多張段桓的臉部照片。這是她應(yīng)該,也是必須要做的,她需要任務(wù)完成了的證據(jù)。不,確切地說,是雇主需要。
正打算離開房間時,她突然想到段桓臨死前的請求。她走到柜子前,打開旅行包,從夾層里取出那封信,看完后又輕輕地把信塞回信封里,然后朝房間掃視一下,打開門,迅速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離開了。
喬幫主在某些方面是個顯得沒有多少耐性的人,當(dāng)女人從西域完成任務(wù)回來,要求面見時,他便一口應(yīng)允了下來。他一向不輕易接見陌生人。喬幫主在一家茶樓接見了女人。他甚至熱情地迎到女人面前,夸張地握住她的手,“啊!英雄,你終于回來了!你讓我等得好苦呀!哈哈……你終于去掉了我的一塊心病,只要那家伙活著一天,我就如鯁在喉?,F(xiàn)在一切都好了,我得感謝你,我想看看你拍的照片?!?/p>
女人一語未發(fā),取出照片給了他。喬幫主一把抓過照片,從頭到尾反復(fù)看了幾遍,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宛如菊花盛開??吹贸鏊麑Υ撕軡M意。
“你的全部酬金,我已經(jīng)匯入你在上海銀行的戶頭,請放心。我要向你致以最濃最深的謝意。另外,我還想再問你一件事,在你開槍之前,段桓那狗崽子是啥表情?他有沒有號啕?或者乞求你手下留情什么的?哈哈,我敢打賭,這個膽小鬼肯定會那樣干的?!?/p>
女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喬幫主,平靜地說:“不,正好相反。他顯得格外的從容,他對死亡的態(tài)度,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p>
對女人的這番回答,喬幫主很不滿意,因此他忍不住粗魯?shù)厮ο乱痪洌骸昂昧?,我想你一定相?dāng)勞累,你應(yīng)該立刻去休息,我就不挽留你了?!?/p>
“不必客氣!”女人突然燦爛地一笑,從坤包里取出了一封信。
“在我走之前,我得把這封信函轉(zhuǎn)交給你,是段桓寫給你的。我希望你能讀一下?!?/p>
喬幫主困惑地接過信,信上那毛筆手書的字體,顯得飄逸灑脫。喬幫主念道:“我知道你會花錢雇人來殺我,為了公平起見,假如那個人把這封信交給你的話,那說明他(她)已經(jīng)接受了我裝在信封里的兩萬塊錢,并且同意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再見了,喬老大?!?/p>
信從喬幫主的手里掉了下來,他像驚弓之鳥一樣撲倒在地上,但是在他還沒有著地之前,他的前額上漏出了一個大大的洞,和段桓的一模一樣。
有誰會想到,素有“笑面殺手”之稱的這個女人,就是那個轟動上海淪陷區(qū),專殺走狗漢奸、為民除害的芊芊女子蕭無影。出乎無影意外的是,她這次竟得到了一箭雙雕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