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講座六

■就業(yè)的主要壓力已經不在城鎮(zhèn)，而在于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的轉移。

■農民不買東西，關鍵是收入不能支持他們大規(guī)模消費城市生產的工業(yè)品。

■啟動農村市場和提高農民收入的主意特別簡單。就四個字，“減少農民”。

■并不是沒有地種的農民才是剩余勞動力。導致生產率降低的那些追加要素都是“剩余 ”的。

■在10年左右的周期內農村剩余勞動力轉出的規(guī)模要達到1.5億到兩億人。

■如果把我國的農業(yè)生產率提高到國際先進水平，需要6000萬農民就足夠了。

■從時間上說，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的問題已經沒有了后推的歷史余地。

■城鄉(xiāng)勞動力對有限就業(yè)崗位的競爭是不可避免的。

扭轉供求失衡形勢的根本舉措在于啟動農村市場

下崗問題在很長時期內引起社會的普遍關注。但實際上,目前下崗問題已經不是中國就 業(yè)形勢嚴峻的主要原因?，F在我們面臨的最大就業(yè)壓力并非是來自城鎮(zhèn)勞動力。

就業(yè)的主要壓力已經不在城鎮(zhèn)勞動力。在哪里呢？在于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的轉移。

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轉移這個問題，在上屆政府的時候已經開始了。但在朱總理上任 的時候還不是很突出，由此引起的矛盾不是很尖銳。這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那時候我們 推行的是叫農民“進廠不進城、離土不離鄉(xiāng)”的政策。另一個原因是在過去一段比較長的時 期內，農村剩余勞動力到城鎮(zhèn)務工的就業(yè)市場實際上和城鎮(zhèn)勞動力的就業(yè)市場是分割的。由 于文化水平、技能素質等方面的差異，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和城鎮(zhèn)勞動力在就業(yè)崗位的選擇上 也有比較明顯的差異。農村勞動力從事的主要是保姆、餐館服務員、建筑等領域的工作。他 們與城鎮(zhèn)勞動力在同一個市場范圍內競爭的機會很少，城鄉(xiāng)勞動力對勞動崗位的直接競爭并 不十分普遍。在朱總理上任以后的一段時期內，就業(yè)問題上最尖銳的矛盾是下崗問題。

但現在不同。現在在就業(yè)問題上，最尖銳的矛盾在于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轉移。

我們先說一個國民經濟全局的形勢判斷問題。大家都知道，就業(yè)問題盡管重要，但它是 一個長期的問題。從短期看，中國經濟短期面臨的首要矛盾并不是就業(yè)問題。短期內的主要 矛盾是供求失衡問題，是通貨緊縮的陰影仍在持續(xù)的問題。

通貨緊縮的一個外在表現叫做“價格緊縮”。就是持續(xù)的物價負增長。從1998年初到20 00年5月，我國的物價總水平曾連續(xù)30多個月呈現為負增長。此后，從2000年5月一直到2001 的10月，我國的物價總水平連續(xù)15個月表現為微弱的正增長和零增長。但從2001年11月起到 2002年12月,我們又有了連續(xù)14個月的物價負增長。2003年，我國前三個月的物價總水平是 正增長0.3％。再次實現為微弱的正增長。

我們?yōu)槭裁匆岬轿飪r呢？因為在市場經濟下，價格是所有市場參與者之間最通用的語 言。人們做生意，不管你說上海話,廣東話,南京話,北京話，不管是中國話還是外國話，相 互間最能溝通語言就是價格。我們可以說，價格幾乎包含了交易過程中的一切必要信息。從 經濟學角度看，價格信號中包含著所有市場參與者之間利益關系及其狀態(tài)。市場中存在著各 種各樣的利益矛盾。這些矛盾是趨于激化還是趨于緩和，所有有關信息都可以通過價格變化 反映出來。舉個例子說，政策為什么要特別關心農產品價格呢？因為這個價格是影響城鄉(xiāng)之 間利益關系的最重要杠桿。

那么持續(xù)的價格負增長反映出了什么問題呢？物價總水平的持續(xù)低迷反映出，目前在我 們國家總量關系中，總供給和總需求關系仍然處于不平衡狀態(tài)，而且是嚴重的供大于求的失 衡。嚴重到什么程度呢？人常說，價格是調整市場供求之間關系的杠桿。如果價格持續(xù)低迷 ，說明供求失衡已經嚴重到超出了價格杠桿能夠自動調節(jié)的范圍。

那么供大于求的失衡跟就業(yè)有什么關系？這就要說到農村市場。

人們發(fā)現，將近70％的農村人口對工業(yè)品的消費程度還是非常低的，農村市場還遠遠沒 有啟動。顯而易見，如果農村市場啟動的話，我們應當不會在現在這個發(fā)展階段就面臨這么 嚴重的供大于求的失衡。

啟動農村市場的答案其實人們很容易想到。中國13億人口中還有68％是農民。啟動農村 市場，國民經濟中的供求失衡不是就可以大大緩解了嗎？問題是農民為什么不買東西。關鍵 是農民的收入不能支持他們大規(guī)模消費城市生產的工業(yè)品。

提高農民收入的關鍵在于減少農民

上屆政府在提高農民收入問題上可以說是千方百計了。前幾年，我們在糧食購銷體制上 實行過一項改革，叫做“敞開收購、順價銷售、封閉運行”。這個政策的目的何在呢，就在 于防止“谷賤傷農”。試圖通過政策補貼和政府強制拉高糧價的辦法保護農民的利益。這個 政策的成敗得失可能還有很多值得總結之處。但目標是保護和提高農民收入，這絲毫沒有疑 問。

不僅在產品的“出口端”，在投入端，政策也采取了強力介入的措施。在化肥、農藥、 種子、農機具、農膜等各種支農物資上，政府想盡一切辦法減免稅費和降低價格。政府盡量 少收稅或者不收稅。通過指定專營的辦法減少流通加價。在減輕農民負擔上，這些年我們不 知發(fā)過多少文件。

通過這樣的強調，采取了這么多措施，農民收入增長了沒有呢？年年還是增長的。但是 ，令我們尷尬的是，在過去一個很長時期內，農民收入的增長速度呈現為連年下降的趨勢。 在整個“九五”計劃期間，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長速度一年比一年低。1996年我國農民人均純 收入的增長速度是8.99％，2000年時這個指標下降到2.11％。

“十五”期間的2001年和2002年，這種狀況有所改善。這兩年農民純收入的增長速度分 別是4.20％和4.76％。但這也只是恢復到1997年到1998年的增長水平。去年“兩會”后的記 者招待會上，溫總理著重強調指出，“當前擺在我們面前的主要問題，第一是農業(yè)發(fā)展滯后 ，農民收入增長緩慢，這已經成為制約擴大內需的一個重要因素”。

應對供求失衡，實施擴大內需的戰(zhàn)略，根本舉措在于開拓農村市場。開拓農村市場的關 鍵在于提高農民收入。那么提高農民收入的關鍵何在呢？

2001年、2002年農民人均純收入的增長速度有所提高。我們分析，提高在外出務工的工 資性收入上了。2002年，通過外出務工，全國農民大約平均每人增收100元。說到底，要解 決農民收入問題，最終要靠把農村剩余勞動力從土地上解脫出來，轉移到城鎮(zhèn)和非農產業(yè)就 業(yè)。沒有別的出路。

在過去幾年中，為了研究擴大內需、啟動農村市場和提高農民收入的問題，不少中國學 者出了不少好主意。終于認同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特別簡單。就四個字，“減少農民”。

人們共識，局限在農村、農業(yè)這個領域里，我們不可能根本解決農民收入的持續(xù)增長問 題。由于對自然的依賴程度和市場的特殊性等方面決定，農業(yè)的生產率提高速度永遠趕不上 工業(yè)和其他國民經濟領域。工業(yè)領域可能靠一個技術更新，一夜之間就可以使生產率成倍提 高。農業(yè)不可能有這個前景。技術進步過程有個客觀規(guī)律，農業(yè)技術進步所能導致的產出增 長和生產率提高總是不斷趨近于一個極限。簡單邏輯就可以很容易地反證這個道理。如果農 業(yè)產出增長或者生產率增長不存在極限，我們不就可以在一畝地中打出夠全世界人吃的糧食 了嗎？

此外，農產品的市場也不同于其他產業(yè)。10年前，手機在中國叫“大哥大”，很有錢的 人才能拿在手里炫耀?，F在中國擁有全世界最大的移動通信用戶群。5年前，旅游還是和外 國人聯系在一起的，最多是和商務、公務活動聯系在一起的，現在尋常百姓舉家出游不算新 鮮事。這些產業(yè)的市場擴張是沒有自然限度的。但農產品不行。農產品的需求有自然限度。 你再往好里吃，也有自然限度。這些特點決定，農民的增收就不可能依靠本產業(yè)的規(guī)模擴張 來實現。這一點，不僅已經為經濟學的理論所證明，而且也為各國的發(fā)展實踐所普遍證明。

靠政府補貼、政策扶持行也不行。農業(yè)發(fā)展應當有政策干預，不能單靠市場競爭。但政 府補貼、政策扶持并不是根本解決農民收入問題的最終途徑。假定說，政府今年用政策補貼 的辦法把糧價從每公斤1.4元提到1.6元，來年從1.6元提到1.8元。政府能持續(xù)地不斷提價嗎 ？我們得有多大的財政力量才能持續(xù)地補貼下去？而且還得不斷提高標準地補貼下去？那是 不可能辦到的。政府扶持、政策補貼不可能最終解決農民的富裕問題，甚至連徹底脫貧這個 根本問題都無法真正解決。因為即或在一段時間內，在通過政府政策支持實現了脫貧，一遇 天災人禍、市場變化，這些地方還會返貧。這種情況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已經反復遇到過。

為什么減少農民才能提高農民收入呢？

假定一個農民種一畝地能打500斤糧食，兩個農民種一畝地能打600斤。要是按照過去“ 以糧為綱”的指導思想，這一畝地就該兩個人種。如果3個人種一畝地能打650斤糧食，那一 畝地就應當由3個人來種。

這是計劃經濟的思想。市場經濟不這樣看。市場經濟認為，一畝地一個人種打500斤糧 食，叫做“人均實物勞動生產率500斤”；兩個人種打600斤糧食，叫做“人均實物勞動生產 率300斤”。兩個人種一畝地時，盡管糧食的產出量增加了，但生產率卻大大下降了。而在 市場經濟下，生產率是提高收入最重要的物質基礎。一個顯然的道理，為什么在工業(yè)文明時 代，人口和土地還是這么多，而社會享受的福利資源要比農業(yè)文明時代多得多呢？因為人們 在生產過程中使用了機器，由此帶來了生產率的大規(guī)模提高。

生產率是社會走向富裕的物質基礎。不斷提高生產率，人們分享到的社會福利才能增加 。兩個農民種一畝地，結果是生產率大幅度降低。農民的收入就不可能有效增長。正確的辦 法是把第二個農民從土地上轉移出去。一方面，我們把第二個農民從土地上轉移出來，留在 土地上的第一個農民就會增收，他的收益就從300斤糧食提高到了500斤；另一方面，第二個 農民從事其他職業(yè)而獲得收入，兩個農民平均的收入水平就會進一步提高。

有學者不贊成“農村剩余勞動力”這個提法，認為應當叫“農村富余勞動力”。我看這 個叫法還不能改?！笆Ｓ唷笔墙洕鷮W上具有特定含義的概念。“剩余勞動力”不是沒活可干 的人，不是“富余”。并不是沒有地種的農民才是剩余勞動力。在經濟學意義上，導致生產 率降低的那些追加要素都是“剩余”的。

當剩余要素不能順暢轉出時會怎么樣呢？剩余勞動力也得吃飯呀。這就會迫使兩個人去 種一畝地。由此就導致了農業(yè)生產率的下降。實際上，剩余勞動力被強制地束縛在土地上的 后果不僅是導致生產率下降。農產品的產出增加還會導致供大于求，由此引起農產品價格下 跌。增產不增收。我國農業(yè)在過去幾年面臨的恰好就是這個問題。

此外，農村剩余勞動力不能轉出還會造成另一個嚴重惡果，這就是土地與人口的比例關 系嚴重失調，導致對土地的過度墾殖。在土地上超過合理限度地追加要素來增加產出，結果 就是土地過載和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破壞。這個后果也不能忽略。

那么怎么減少農民呢？只能向城鎮(zhèn)和非農產業(yè)轉移。

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轉移已經沒有后推的余地

我們面臨的農村剩余勞動力轉出的規(guī)模有多大？溫家寶總理在去年“兩會”后記者招待 會上說目前進城務工經商的農民大約是1.2億人。

那么還得有多少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和非農產業(yè)轉移呢？

在我國的“十五”計劃中有個說法。按照已經寫入“十五”計劃的數字，在2001年到20 05年期間，將有4000萬農村剩余勞動力轉向城鎮(zhèn)和非農產業(yè)就業(yè)。

是不是再轉出4000萬農村剩余勞動力，這個問題就解決得差不多了呢？遠不是。事實上 ，從農村的發(fā)展需要和提高農業(yè)生產率的要求看，從城鄉(xiāng)平衡發(fā)展的要求看，我們需要在未 來5到10年左右的周期內，每年向城鎮(zhèn)和非農產業(yè)轉出1500萬到2000萬農村剩余勞動力，也 就是說，在10年左右的周期內農村剩余勞動力轉出的總規(guī)模需要達到1.5億到兩億人才行。

為幫助大家有個基本估計，我給大家一組數字來說明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轉出的規(guī)模需 要有多大。我們國家每年的糧食總產量，正常年景是4.7億噸到4.8億噸。有這個產量就足夠 全國人吃馬喂了，包括工業(yè)用糧也夠了。我們一共有19億畝耕地。如果把我國的農業(yè)生產率 提高到國際先進水平，種19億畝耕地，打4.7億噸糧食，不超過4000萬人就夠了。有學者說 ，中國的自然稟賦條件較差。考慮到這一層，6000萬人也足夠了。我們現在的農村勞動力有 多少呢？2002年末的數字，我國鄉(xiāng)村就業(yè)人總數為4.90億人！

可能會有人爭辯說，中國農村就業(yè)人員中不都是從事農業(yè)生產勞動的。這沒錯。比如還 有開小飯館的。但是，在中國農村勞動力的就業(yè)構成中，直接從事農業(yè)生產勞動的占絕對比 重，這是個無需爭議的事實。

說到這里，很多人可能會問，我們能否推遲這樣歷史進程呢？

不能。實現這樣一個轉出規(guī)模，我們才能保證留在土地上的農民的收入增長速度跟上國 民經濟擴張的速度、跟上城鎮(zhèn)居民收入的增長速度，才能保證城鄉(xiāng)之間的利益矛盾不至激化 。

什么叫“矛盾激化”呢？現在一些農村剩余勞動力上北京、下廣州、奔上海、到深圳去 打工，一時找不到活干，少數素質差的做出不少不盡人意的事。這些現象不能簡單歸咎為“ 素質問題”或“法制觀念”。它們是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矛盾的外在現象。如果我們不能讓農村 居民在未來的一個戰(zhàn)略周期內更大程度地分享經濟發(fā)展的好處，那么可以斷言，城鄉(xiāng)發(fā)展不 平衡矛盾導致的現象可就沒這么簡單了。那時群體性、暴力性的對抗就會發(fā)生。不要說經濟 發(fā)展，連社會穩(wěn)定、制度安全都會受到極大的威脅。從時間上說，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 的問題已經沒有了后推的歷史余地。不作好這件事，中國向市場經濟轉變的改革就沒有希望 ，工業(yè)化、現代化就沒有希望。

我們說就業(yè)形勢嚴峻，還不僅在于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轉移的規(guī)模有多大。農村剩余 勞動力向城鎮(zhèn)轉移必然會帶來一個問題。這就是城鄉(xiāng)勞動力對有限就業(yè)崗位的競爭?？梢哉f ，這個趨勢是不可避免的。

目前，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方面城市勞動力正在不斷降低選擇就業(yè)崗位的條件，而另一 方面農村進城務工人員正在通過種種就業(yè)技能的學習途徑努力提高自己對就業(yè)崗位的競爭能 力。城鄉(xiāng)勞動力對有限就業(yè)崗位的直接競爭態(tài)勢已經明顯出現。問題的嚴峻性還不止于此。 這兩部分勞動力群體中最先相互“碰撞”的，很可能是農村剩余勞動力中年輕力壯、流動性 強、具有一定文化基礎的相對強勢群體和城市勞動力中年齡偏大、勞動技能單一、文化素質 較差的“下崗”職工等弱勢群體。就是說，我們面對的不僅是就業(yè)崗位的供不應求，形勢的 嚴峻性還在于，我們還將面對協(xié)調社會群體間的利益矛盾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