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張鐵林純屬偶然,純屬緣。
因編《中國書法全集》,每年去北京松竹草堂查資料,談稿。而張鐵林是松竹草堂的???,一有空就往草堂跑。一回生,點點頭,兩回熟,就同桌隨便吃飯,甲申夏,住松竹草堂幾天,有三天與之共進晚餐。我吃飯平時就少,又不吃辣,故草草而畢。張先生見而說,你這樣吃飯?zhí)珱]氣氛,喜歡什么就吃什么,不必計較客套,就像北大某教授,頭發(fā)光光的,皮鞋尖尖的,衣冠楚楚的,你永遠看不到他光赤膊的那個情景,這種人做學(xué)問,也高不到哪兒去,舉座皆笑,以為真率,實為知人。
張鐵林真是那種敢于在熟人面前光赤膊的人嗎?我想是的。那一天,他讓我看他用毛筆小楷寫的日記,邊說邊讀,某日看某古人手札幾通,去某飯店吃飯,某菜多少元。他笑著說若干年后研究北京經(jīng)濟的人,此條是有價值的史料。其實,他演電影、演皇上就很真,因為真,人們才覺得像個真皇上。近日他出了本畫集,是他人生多個階段的寫生筆記。這些速寫,在我看來就是張鐵林“光赤膊”的本真流露。因為真率,所以有趣。連看幾遍,第一遍就把它當作連環(huán)畫看的,邊讀旁邊幽默風(fēng)趣的文字,邊看刪繁就簡,草草而作的圖畫。時而發(fā)出會心微笑,也時而抵掌擊節(jié),那種有滋有味沉浸其中的情景,只有小時候看《三國演義》《水滸》這類連環(huán)畫時才有過。這些畫,生動展示了張鐵林在四川、倫敦、日本等地的生活,讓我們感受到一個漂泊異國他鄉(xiāng)求藝之人的心靈,這可是大明星的隱私啊。
第二遍,當我用挑剔的眼光看這些畫時,我不能不被這樣精湛、純熟的技巧折服。這些速寫置專業(yè)畫家之林一點也不愧色。當然,他十六七歲時的寫生速寫不免稚嫩,但線條的明暗、造型的準確,已顯露出很深的潛力,尤其眼神的捕捉已相當敏銳,幾個小朋友的寫生很具性格,這樣的“雕蟲小技”非同凡俗了。
而成都茶館的寫生就很專業(yè)了,這時他以藝術(shù)家的眼光對成都茶館中底層平民百姓作了深入的透視。他每天去茶鋪里喝茶畫小人兒,觀察十分細致,對底層老百姓的命運有了更深切的體驗。這批畫是張鐵林“藝術(shù)心靈的探險史”,讓我們直接窺視到他與茶客心靈相撞、相契的火花。張鐵林的流暢而又沉穩(wěn)的線條,有層次、濃淡相宜的墨象,撫摩著人體,揭示生命的形態(tài)與內(nèi)心的律動,線條的流動、剛?cè)帷⒐?jié)律,一與人的本真狀態(tài)相應(yīng),返乎內(nèi)心,也因之得以返乎自然。約略取形的傳神,超乎物象本身,極見功力。茶客的頭部是精心刻畫的重點,用筆粗獷中見細膩,一遍又一遍皴擦,濃淡墨堆積起的凹凸感,將面部皴擦得如雕塑一般有立體感,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密密層層的皺紋里,透露出人世的蒼涼,神采飛揚。他們一下子震撼著人們的靈魂。81年看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就是這種感覺。茶客們的坐姿各顯個性,表情則各有性格。有正面端坐者,蜷縮右腿者,托腮聆聽者,甚至蹲在竹椅上交談?wù)?。左手拿著煙的,神態(tài)安詳,而右手托著煙斗的漢子,半瞇著眼,赤膊,手上肌肉橫突,人生辛酸的故事聚積在這些肌肉的紋路里了。這幅八米長的組畫,描繪出精神世界極為豐富的眾生相,可也算是茶道大觀了。
畫家的觀察側(cè)重形狀和色彩,以便以形傳神,導(dǎo)演演員的觀察大概側(cè)重肢體語言和細節(jié)以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張鐵林兼具這兩種人的眼光觀察人世萬象,因而他的速寫有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有多少畫家取材福建的惠安女,張鐵林畫的卻別有特色。他畫一對老年夫婦,男的坐著,腳穿拖鞋;女的站著,背朝男,一只右手擺后,幾個手指暗示著什么。這是他們一個交流的生活細節(jié),全靠男的注視方向與女的手指姿勢體現(xiàn)。寥寥幾筆,即把內(nèi)心意思形象托出。這很能見出張鐵林的藝術(shù)眼光和傳達能力。真所謂信筆作之,意似便已??此齐S便的幾筆中,“神”全在里邊了。
速寫,為人物傳神最為困難。太拘泥于細節(jié),有時僅得形似,更多的可能收獲瑣碎,張鐵林藝高膽大之人,他的“胖女人”速寫系列,反映他潑辣、大膽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顯示出高度的想像力和藝術(shù)變形、夸張的嫻熟技巧。
“胖女人”的創(chuàng)作沖動源于雕塑家亨利·摩爾的作品。那時,張鐵林在倫敦的英國皇家電影學(xué)院讀碩士,常與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一起參觀博物館的各種美展,畫了許多人體畫。倫敦的公園里有不少摩爾的雕塑,造型簡單卻極為傳神。后來臺灣的雕塑家朱銘《太極系列》也在倫敦展出,這批作品也極抽象極簡之能事,這些刺激了他畫大胖人的興致。碰巧,學(xué)院里有胖女生愿獻身藝術(shù),愿意讓他畫,代價只是要他親自主廚,做一頓中餐,外帶紅酒一瓶。這自然不難,張鐵林因之有了對著胖女生寫生的機會。
正如張鐵林自己所言,胖人難畫極了,找不著骨頭,便成懵事。不過此時他已是十分專業(yè)的畫手,不但對人體的比例、明暗了熟于心,而且對西方藝術(shù)大師的手法也很熟悉。例如他畫“胖女人”,頭部的眼睛都是變形的,有時只畫一眼,且很像畢加索筆下的少女眼睛。張鐵林畫的胖女人,大多用夸張的筆觸,先以粗獷的線條勾勒形廓,這寥寥幾筆是最顯功力、最傳神的幾筆。他愛用弧形的長線,或見棱角,以突出“胖女人”的碩大體積感。特別是一幅坐著的背面“胖女人”,左右鋪展的弧線極盡夸張之能事,仿佛托出一團松散鋪開的肉,不過,彎曲的脊背,你仍可感到她“骨”的存在,頭部作回顧狀,尖鼻,三角眼,與身體的弧線形成對照,尖削的臉龐仍然透露出女孩的秀氣。就這么幾筆,一個神氣完備“胖女人”就完成了,你不能不嘆服觀察的仔細,傳達的高超。許多人看了這批“胖女人”速寫覺得生動,也有趣。特別是女性讀者,看后忍不住發(fā)出笑聲,這笑聲,或許也就是掌聲了。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這些“胖女人”從速寫的技巧言,也是高人一籌的。張鐵林以完全專業(yè)的眼光表達人物速寫所必須有的重體感、透視感。例如,79頁那幅正面坐著的胖女人,盤曲的雙腿是夸張之筆,但右腳的腳趾,卻極有透視感,寥寥幾筆,前后的空間處理,體積安排,符合透視的原理。粗中有細,放而能翕,神來之筆。
翻閱張鐵林的那本畫冊,絕不會產(chǎn)生視覺疲勞。他在眾多國家的速寫其實就是一幅幅人生畫卷。一幅幅異國情調(diào)的風(fēng)俗畫,你可以看見各國的風(fēng)俗變遷建筑文化乃至服飾飲食文化。也可領(lǐng)略電影拍攝、民居擺設(shè)等有趣味的故事。它也記錄了張鐵林藝術(shù)道路上的種種艱辛??傊?,你可以順著幽默調(diào)侃的說明文字走進他的心靈深處,如下面這段話,便是直抒性靈的妙文:
“張藝謀那年拍完《秦俑》,拖著一條傷腿,來倫敦宣傳《紅高梁》。住洋酒店沒開水泡茶又不會說洋話,我接他來‘宿舍’住了些日子。老謀子天一亮準出門了,天一黑準回來,一瘸一拐絮絮叨叨地罵洋飯不好吃。此人精力超級充沛,折騰一天依然整宿不睡。我們都是那路習(xí)慣光腚睡覺的不文明人類。那時老謀子剛拆了石膏的腿兒一粗一細,細腿兒還沒長毛兒,真嚇唬人。別招他說起當時女友,一侃就沒了剎車,兩眼剎那間閃出心馳神往的青光兒,那股勁頭兒可真不像沒心沒肺的人?!?/p>
敘述的方式、語言、變換的視角,一般作家恐怕望塵莫及。
張鐵林是性情中人,電影中他的眼淚或許都是“擠”出來的,但生活中,他動了情,也情不自禁地流淚。在東京板橋區(qū)的胡同民居里,他遇見了今生恐怕再難遇到的好鄰居柴田光夫婦,他畫了許多速寫。在其中一幅畫的旁邊有一段文字:
“臨行在成田機場,登機前我回頭一望,柴田夫婦遠遠地站著,我就忍不住淚如泉涌,這真是‘平生一次’稀里嘩啦地一把把擦不干凈。”
這段話質(zhì)樸無華,卻讓人感動,這是張鐵林本真的自然流露,其價值比畫更可貴了。
張鐵林豪爽、坦蕩,心地光明磊落,你不覺得他有什么架子,他最可貴的地方或許就是這種平民意識。他的畫亦如他為人,真誠,質(zhì)樸,沒有花拳繡腿。他從小習(xí)畫,至今興趣不衰。當年他報考了兩所大學(xué),一是電影學(xué)院,一是美術(shù)學(xué)院。不料電影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先到,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對自己的藝事很低調(diào),不事張揚,其實他能畫、善書、精鑒藏,本文所寫也只是他“冰山”一角。想了解張鐵林,請仔細看他的這本畫冊吧。
自序
《寫生筆記》也和我一樣有一個戶籍和履歷,它的出生地是北京的“松竹草堂”。
草堂主人劉正成先生帶著幾個后生在編纂一部一百零八卷《中國書法全集》,“愚公移山”般歷經(jīng)十余個寒暑,筆耕不輟。有道是“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我好學(xué)寫字,追隨精神感召,漸漸走近桃李樹下。和正成先生走動多了,毛筆字貌隨心變,有了眉眼,但卻喝掉他不少好茶葉,并用壞了一個燒水壺。日久我心生歉疚,再往,便自覺地帶著“高山茶”入伙了。松竹草堂是一個圓融歡喜的講習(xí)所,編輯部像是建在“茶寮”里的學(xué)術(shù)“作坊”,草堂里終日縈繞著以四川鄉(xiāng)音為主調(diào)的南腔北調(diào),門客們最終都演變成食客和茶客了。成都的風(fēng)俗掌故、人情山水是當然的保留話題,我以我和成都茶鋪的淵緣的故事加入了“龍門陣”,接著搬來一摞塵封了許多年的記錄歷史的寫生畫本兒,其中還有一卷兒二十年前有關(guān)成都茶鋪的長卷……
二十五年前,我在成都籌拍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電影,籌備的時間長得像度假,我就每天徒步走幾公里去那路邊的茶鋪坐上大半天兒。五分錢買一碗三花茶,耗到午飯時叫個鍋盔夾肉,一碗鴨湯抄手,總共塊八毛錢,吃個油嘴脹肚,剔著牙開始寫日記畫小人兒。茶鋪里都是四面村里農(nóng)民,或袒胸露背或光腳趿鞋,閑閑散散地安逸得不得了,我也如此安逸地悠哉游哉地畫了不少日子,集成一本《茶鋪》的寫生。
八十年代初,我在倫敦的一間維多利亞時代的高頂屋里,把成都茶鋪的部分人物素材湊在一塊,畫了一幅長十米的手卷。當時既沒宣紙也沒裝裱條件,隨手就用了英國人糊墻的底子紙,一英鎊一卷。當時剛拍完《中國三部曲》紀錄片,某日,英國制片在我屋里偶然突發(fā)奇想,要用《茶鋪》做電視片的片頭襯底。借去了,拍完了,兩月后送回來了,我也沒看。
某日陽光好,我展開畫卷看時,赫然發(fā)現(xiàn)手卷由頭向中間縱深一米撕開個大口子,傻了,我納悶,我沒了主意……隨即給BBC專管撥通電話。
“畫撕了怎么辦?”我試探。
“我很歉意,你說怎么辦?”他以守為攻。
“得賠吧?”我進攻。
“你非名家,畫非名畫,BBC拍它上電視還給你揚名哪,賠什么呀?”他迎頭痛擊。
“嗯……賠三十鎊吧。”我壯著膽子再沖。
“笑話!憑什么呀,你找專家鑒定去!OK?”掛了。
我懵了。我招誰惹誰啦,誰給我鑒定??!我像個詐騙未遂者。
不久,有好事者建議:找大英博物館鑒定,討說法。
某日,我抱著僥幸一撞的心理就奔那兒去了。博物館接待了我,辦事的人沒廢話,寫了個地址指了一條道,讓我去倫敦一家指定的專門鑒定機構(gòu)。
那天半路上下起雨,淅淅瀝瀝地?zé)┤恕0吹刂肺艺业竭@家古怪的三層維式樣老居,門楣子上雕了個卷毛神像腦袋長滿了青苔。我被淋成落湯雞了,懷里的畫軸被捂得熱乎乎的。進了屋見到一位恩格斯模樣的長者,問明了情況把畫軸拿進了里屋。約莫一刻鐘恩格斯出來,一手交畫一手遞給我一張蓋了戳子的證明信,不收錢。
信的大意是:“經(jīng)鑒識,此畫損傷將折損原作品四分之一價值,為一萬五千英鎊?!?/p>
長話短說,證明信寄給BBC,專管來電話了:“BBC付你一萬伍千鎊,我們得到什么?”
“BBC是賠我一萬五千鎊,享受了撕名人畫的快感。”我強調(diào)“賠”字。
“BBC應(yīng)該擁有這幅破畫?!彼詈笠徊?。
“照價請付六萬英鎊,復(fù)制一張給你。”窮學(xué)生得志有點狂,當時的境界也僅止于此。
三天后,有一萬五千英鎊進了我的賬戶,兩下無話,一年生活費不愁。
老天爺還算公平,英國人服法的態(tài)度倒叫我肅然起敬了,此事要放在別處就難說了。
有幾個職業(yè)畫家嫉妒得抓耳撓腮??!
這是關(guān)于勝利的故事,博大家一笑,也有戰(zhàn)敗的故事,一般都咽進肚里,仇恨入心去發(fā)芽了?!恫桎仭酚写私匐y又轉(zhuǎn)為艷遇傳奇,想必是得益于畫中那群神人的凜然不可冒犯之氣吧。劉正成先生欣然題了長跋,大家一起哄,《茶鋪》又上了《中國書法在線》網(wǎng)??吹娜硕嗔耍匀徽衼聿簧俸闷娴募樵拑?,酸溜溜的片兒湯話也有:“演演皇上得啦,還要附庸風(fēng)雅假裝文人?!鼻闪?,正趕上今年的“成都文化年”活動。
成都市委及成都文聯(lián)也聞訊相邀展出,也罷,就勢編一本《寫生筆記》畫集,就算應(yīng)時之作吧。
《茶鋪》自然入選了,那個為我既賺了面子又掙了錢的“口子”依稀可見,權(quán)當是為四川鄉(xiāng)親及“成都文化年”獻上個美中不足的不成敬意之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