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ants
“噓”是一種聲音,曾經(jīng)在北大的許多場合被當作一種銳利的武器,來對臺上那些貌似高深的說教說“不”。
這種場合久違了。我所經(jīng)歷的最痛快淋漓的一次是幾年前一個所謂的“博士”在二教所作的一場報告上。題目是“儒教與伊斯蘭教聯(lián)合就會主宰世界”什么的,開頭就講基督教文明的危機,然而這哥們卻用了十幾分鐘時間神采飛揚、唾沫橫飛地大講美國的性解放、亂倫……在經(jīng)歷了幾分種耐心的莫名其妙后,人群中終于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噓”聲,伴隨著雜亂的拍桌子聲,這場報告就這樣被徹底“否”了。
這就是北大的“噓文化”。
另一個更多應(yīng)用這個武器的場合是在大講堂。我想談的正與這有關(guān)。余杰在新近出版的一本書中講到了這一點。通常是一場美國電影的高潮或結(jié)局,美國人就按捺不住,要表現(xiàn)出其目空一切的英雄主義或人類“救世主”的角色,通常還伴有一大通陳詞濫調(diào)式的說教,比如男主人公對其妻子說:“我很愛你。但全球正面臨危機,我必須擔負起拯救人類的責任?!被蛘呔褪欠@高智商的外星人并成功地教化其成為美國公民。每當這種時候,同學就不禁同“噓”一把,以表達對這種惟我獨尊式的狹隘的輕蔑。
余杰似乎不這么看。這沒什么問題。
假如我的文章僅止于此,借著當前的北大熱再把北大的瑣事販賣一通,或者借著余杰熱表達一下不同于各人的意見,那么我就應(yīng)該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問題在于接下來的余杰先生的發(fā)揮中,他引用了一個美國學者(又是一個美國人)對義和團的議論,說什么一個最自卑的人往往會表現(xiàn)出最自信的自大,比如北大的“噓”聲即是一例,義和團的刀槍不入也是一例。
終于,又有人要揭開那段塵封的歷史,來為自己的議論增加一點說料了。
義和團,一百年來最被歪曲和侮辱的一個名詞。想一想,百年前風雨如晦的華北平原,那些面色黎黑、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們,嘴里念叨著“刀槍不入”的虛幻符咒,在列強和西太后的槍林彈雨中成排地倒下,這是近代民間反抗列強的最后一幕……而在時人的議論中(當然主要是那些知識分子)無一例外地把這一運動斥為“愚昧的行動”、“盲目排外”、“違反國際公法”。這也是幾十年來史學界一直重復不斷的一種聲音……
由于專業(yè)的關(guān)系,我曾經(jīng)翻閱了義和團的一些檔案,每當我的眼睛觸及到那些泛黃的文字時,心中便會涌起一股愈來愈強烈的痛。
當列強的槍隊日夜從國中之國的公使館沖出,大肆在北京街上槍殺中國百姓時,沒有一個人說這是違反國際公法;當荷槍實彈的外國軍隊在逐個焚毀華北平原上寧靜的村莊時,也沒有人說這是違反國際公法;當炮聲隆隆中多少文化瑰寶被無恥地搶劫時,也沒有人說這是違反國際公法。
而當義和團僅僅反擊圍困了一下這個罪惡的巢穴——公使館時(更何況有西太后背地保護著),立即有人出來說這是“盲目排外”、“違反國際公法”。拿槍的無情殺戮,正人君子們“口誅筆伐”,必欲斬草除根而后快。痛快啊,痛快,只要洋大人高興,大家就都痛快。西太后這個老不要臉的無恥女人,還擠出幾點渾濁的老淚,陪公使大人們絮叨著幾天來所受的驚嚇。而此時公使館和紫禁城外,義和團的人頭已掛滿了大街小巷……
在這片喧囂聲中,梁啟超、嚴復等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扮演了極其卑劣的角色。嚴復應(yīng)當說是晚清少有的對世界局勢有所了解的人。這個曾以翻譯西方政治學名著《論自由》和社會學名著《群學肄言》著稱的“大學者”,難道不了解所謂的國際公法就是強者欺凌弱者時必須讓弱者閉嘴的一種把戲嗎?
那個時代,中國人不被當作人,不僅是外國人,就是中國人自己也把同胞不當作人看。草民的生死被視如草芥,一文不值。奴才就是奴才,在主子面前會做出一副十足的奴才相,在民眾面前又是一副十足的主子相。這就是百年來殖民文化給我們留下的深深烙印。
“刀槍不入”的勇士們,這些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民們,這些面對洋槍洋炮、貪官污吏、傳教士和地痞流氓的欺凌無處申說的農(nóng)民們,這些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無助的人們,幻想出這么一個虛幻如符咒的東西,鼓起勇氣,以血肉之軀,蹈向必死之地……多少人血肉橫飛,多少人繼之而起。符咒靈應(yīng)與否,已置度外,只有這慘烈的死,才能完成這群農(nóng)民最后的反抗……
這些草民們已變成游蕩在華北平原上的游魂,殺的殺,罵的罵,正人君子們又一次完成了對這一事件的權(quán)威解釋,并非為了紀念,而是為了給活著的草民們作訓導。所有這些,都出于國人自己之手。所有這些,都在考驗著這些習慣逆來順受的百姓們?nèi)淌艿臉O限。
三十年后,當日本鬼子的屠刀挑釁地伸向中國人的脖子時,多少雙麻木而暗淡的瞳子里已再也不能激發(fā)起點反抗的激情。這一次沒有“刀槍不入”的信念和勇氣,也沒有了拼死的反抗,而只有束手待斃的麻木不仁……
而此時的正人君子在干什么呢?
當然,這絕不用擔心,他們永遠有自己的打算。義和團的這段歷史,就這樣被涂抹過來。近代史專家林華國教授曾經(jīng)嚴厲地指出:我們關(guān)于義和團的研究,就是隨著宣傳的需要而不停地變化,抵抗侵略,我們罵幾句帝國主義,引進外資,就罵義和團盲目排外……
對于我們來說,這段歷史不僅是過去永遠的創(chuàng)痛,也記錄著知識分子無可推卸的恥辱……
北大的“噓”聲不再響起,我們變得寬容大度的同時,也在為無聊和空洞提供著舞臺,我們也在為閱覽室里手機的喧囂提供著足夠的容忍。每當此時,我就不禁懷念起北大的“噓”聲,懷念起過去崢嶸的歲月。
也許,這“噓”聲,也只能像義和團一樣,深埋于心底,不可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