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月份剛剛從北京回來,那時候非典在北京還只是一些市民的私下謠傳,我在北京呆了一個晚上,只為了見韓微一面。見面地點在韓微新買的房子里,那是一套二手房,在魯迅文學院附近的羊角胡同,她花了三十萬買下房子后總是打電話要我來北京看看,我猶豫了好長時間,一直找借口推托。這次到北京我想好了,就趁這回見面把該說的都說了吧,長痛不如短痛,我心里隱隱有一種預感,這可能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見面了。
韓微到北京站來接我,我們有一兩年沒有見面了,她瘦了一些,她是那種稍稍有點偏胖的女孩子,一瘦人就顯得好看。那天北京很暖和,她穿著跑鞋和牛仔褲,還戴著一個墨鏡,整個人顯得很酷很大的氣的樣子,看見我從出站口出來,老遠就揮著手跑過來,然后變戲法似的從背后掏出一把花草來說:鮮花迎帥哥。說罷她咯咯咯笑彎了腰,我接過來一看,那里是什么鮮花,是一束青青麥穗,她說:一個大陽臺我不知種什么好,又不喜歡那些俗氣的花草,就種了幾盆麥子、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可惜蒲公英早謝了。我們打車來到八里莊,她帶我參觀她的新家,不大的房子讓她布置得溫馨又舒適,她調(diào)皮地扭頭沖我說:帥哥,這個房間是你的,晚上經(jīng)過我同意,你可以進我的房間,怎么樣,還不錯吧?北京待我不錯,過來才一年多,就寫出了兩部連續(xù)劇,第三部已經(jīng)開筆了,這里的劇本市場比上海大多了,選擇北京選對了,我也沒想到,我會這么快就買了房,我們在北京有一個家了,一個自己的家啊——她慢慢走近我,像往常那樣摟住我的腰,然后把臉微微仰起來,兩片如花瓣一般紅潤的嘴唇動了動,我忍不住親了一下,親一下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吊住我的脖子吻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好象要把這一年多耽誤了的愛情時光全部補償回來。
但是我心里沒有一點甜蜜的感覺,愛的沖動時時被一把無形的鎖深鎖在體內(nèi),我想對她說我要出國,這是最后一次對她說,不管她愛不愛聽——那晚,我們就在一家蒙古小肥羊餐廳吃火鍋,面對桌上翻滾著湯汁的火鍋和韓微興奮的笑臉,我心事重重。韓微說:我希望你早日離開上海到北京來,上海雖說經(jīng)濟發(fā)達,但北京畢竟是首都,憑你這個外語學院的高材生,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發(fā)展機會。我那天還看到中央臺四套在招兵買馬,我看了廣告,很適合你。你上班,我就在家寫劇本,第一部馬上就要開拍了,內(nèi)定是王志文和斯琴高娃演母子。這部戲還沒拍,我在編劇界已有了不小的名氣,這幾天總有影視公司打電話來要我給他們寫一個戲。我們是從小青梅竹馬在一起長大的,我在上海戲劇學院畢業(yè)四年了,何曾有過這樣的機會??蓱z的我四年只給電臺寫了一部廣播劇,得了五百塊稿費。來北京咱倆好好大干一場吧,帥哥。她把裝滿飲料的杯子舉起來,沖我點了一下頭,我沒有舉起杯子,心里想現(xiàn)在就把話說出來,又覺得她正在興頭上,這時候說出來太殘忍。我一聲不吭,埋頭吃著羊肉,那么鮮美的羊肉在嘴里吃著只覺得毫無味道。
晚上回到家,我們面對面在床上坐著,床頭燈昏黃地照著干爽潔凈的被子,對于分別太久的戀人來說,這應該是最銷魂的時刻,然而我卻沒有一點激情。我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倒了一杯水坐下來,她倚坐在我身邊,輕輕地說:是不是還在想著要出國?
我點點頭說:是的,我這次來就是想當面告訴你,我要出國,我的出國申請就要辦妥了。聽我這樣說,她立馬臉色大變: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死心蹋地地要出國?趕那個時髦有什么意思?我只愛劇本寫作,我的事業(yè)只在國內(nèi),甚至可以說只在北京,我不可能出國,我到了國外將一事無成只能做家庭婦女——她把話放低了一些,緩緩說道:我給你買了房子,我給你創(chuàng)造了比較好的條件,你到北京來會做得更好,我相信你,你為什么非要一條道走到黑呢?我給你看,房產(chǎn)證上可是寫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啊——她把房產(chǎn)證扔在我面前,我拿起來,看著那個綠得像青草地一樣的封面,心里百感交集。她不看我,我慢慢走近她,把手放在她肩上,說:韓微,要不這樣,我先出去,你就留在國內(nèi),以后再想辦法。她不等我說完就打斷話柄:不要講了,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結(jié)果怎么樣?不都分手了,還不是給兩個人心靈帶來莫大的傷害?我只能跟你說,你執(zhí)意要出國,我們就分手,我跟那個鮑博士結(jié)婚,你知道的,他追我不止一年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我們都說了有兩年了吧?這個晚上我在沙發(fā)上一夜未眠,我想好了,決定走自己的路,不能讓愛情絆住腳步,偏離我既定的目標。
天蒙蒙亮時,我來到她的房間,她睜開眼睛望著我,我拎著包平靜地說:我想回上海。她面無表情地說:那你走好,我不送了。我站了一會兒,狠一狠心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氐缴虾N颐τ诤炞C,和韓微再沒有聯(lián)系,好象也沒有再聯(lián)系的必要,人各有志,我不能強求她,她也不能干涉我。從小到大,父母都夸我是有主見的孩子,我不愿也不能按別人給我安排的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可我沒有想到,非典來了,它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軌跡。先是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文章,說廣東發(fā)現(xiàn)不明病毒。我并不擔心,科技這么發(fā)達,小小病毒怕什么。誰也沒有想到,這種英語叫sars的病毒像饑餓多年的猛虎一樣,一出籠就張開血盆大口要吃人,猶其是進入四月以后,北京非典一下子蔓延得相當嚴重,這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且全世界都受到這種病毒的干擾。我給韓微發(fā)了一個伊妹兒,很簡單,只有一行字:
請原諒我的離開,希望看到你的幸福,也許你和博士在一起更有安全感也更幸福一些。北京非典很厲害,請多多保重——
我把伊妹兒發(fā)出后開始瀏覽網(wǎng)上新聞,下線時再打開信箱,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封韓微剛剛發(fā)來的信,信很長,看到后來,鼻子忍不住一陣陣發(fā)酸。
士非:
我最親密的愛人,在北京這個春天的夜晚,收到你發(fā)來的伊妹兒,我不禁淚水長流。你知道嗎,那天早上當你絕情地離開我時,我感到天塌了下來,眼前一片漆黑,你把我的心也帶走了,我空蕩蕩地漂浮在空中,像一片秋天干枯的樹葉,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我不知道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有一個星期沒有下樓了,事實上現(xiàn)在也不能下樓,我們這座樓發(fā)現(xiàn)非典患者,已經(jīng)被隔離了,聽說要半個月沒有病例發(fā)生才可解除隔離。半個月對我來說無所謂,我倒希望它永遠隔離下去,因為我現(xiàn)在深感憔悴,根本不想見任何人——
現(xiàn)在是午夜時分,我的眼前到處都是你的影子,你的微笑,你的恍惚迷離的眼神,還有你愛用的香水味道,我不能想,一想起你,心就碎。
在心底里,我愛著你好象已有幾生幾世了,你不會有這種感覺。我忘不掉過去了的那些點點滴滴:你還記得嗎?我父母早早過世,我和祖母住在一起,又不漂亮,學習成績也不太好,在童年的記憶里,我好象很少有朋友。有一次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在放學路上欺負我,你突然從后面沖上來說我是你的妹妹,他們誰敢動我一根毫毛你就跟他們拼命。當時你長得那么單薄,要真打起來你根本不是人家對手,但你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你的小老虎架勢真的把他們嚇退了,其實在這之前我們見面從來都是不說話呀。在那個讓人留戀的學生時代,我們雖說住在一起,但很少說話,可我心里能感受到你一直在暗中保護我關(guān)心我。這樣的事太多了太多了,印象最深的還有一次,那時我們都已上了大學,有一次到徐家匯玩,在后面那個有著古銀杏的街心公園里,你讓一個暗娼盯上了,我從廁所里出來躲在人群中偷偷打量你,你是那么害羞,手足無措滿臉通紅,臉紅得就像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然后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我心里越想越好笑,現(xiàn)在哪有像你這樣愛臉紅的男孩子,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就開始痞,裝酷,勾引女孩子上床就像喝了一杯水一樣隨便。你跟我在一起從不亂來,你尊重我體貼我,我有時想起你的羞怯和靦腆,心里就充滿歡喜,你是那么干凈斯文,你不知道,在北京這一年多時間里,幾乎是每個晚上,我都在想象中親吻你撫摸你擁抱你,士非,我的親親寶貝——當然,我也恨你,你從來就沒有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過,你從來只想著你自已,你的計劃你的事業(yè)你今生今世要達到的人生目標。我不能說你不愛我,但也就是一般的兄妹之間的關(guān)心和體貼,到了最重要的抉擇關(guān)頭,你心里想的完全是你自已。我也設(shè)想過我們在一起的生活,從前我對你抱著很宏大很浪漫的幻想,這次你的離別讓我徹底冷了心,我如此苦心如此癡情都不能扭轉(zhuǎn)你的意愿,今后在一起還能有什么幸??裳裕课乙苍脒^和博士結(jié)婚,三年來他一直持之以恒向我求愛,他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主觀武斷地認定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是一個理智又清醒的男人,你走后這幾天他也來找我,來了好多趟,我們在一起也為今后的生活交流過,他顯得很有信心,可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會更穩(wěn)定也更有安全感。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愛他,我對他沒有像對你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沒有愛到骨子里的那種感覺。如果真的跟他生活在一起,我能想象得到那該是多么枯燥和乏味。我矛盾著猶豫著,最終決定不管怎么樣還是讓你離開。你是一個浪子,外表柔弱卻有一顆飛揚的心。張開翅膀朝著你想去的遠方飛吧,不管今后我跟誰生活在一起,這顆心永遠屬于你……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嗓子眼里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馬上給她回了個伊妹兒,寫完看看不滿意,又把它給刪除了。那幾天全國非典形勢十分緊張,北京就更厲害,每天都有百余人染上非典,我心里也十分焦慮,給她發(fā)了一個郵件,什么也沒說,只問她是否解除隔離了。三天后的5月7日凌晨,好象是三點來鐘,床頭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嚇了我一大跳,像《午夜兇鈴》中的場面一樣讓人恐怖。誰會這時候打電話來?我忐忑不安地一接聽,是韓微的,她在哭,老半天不說話,最后在我追問下才說她很難受,她說昨天感覺就不對,剛剛醒來開始發(fā)燒,燒得很厲害,而且渾身酸痛,可能感染非典了。我讓她趕緊跟樓下的醫(yī)務人員聯(lián)系,她說,她一直有一個很不好的感覺,這次非典對她來說可能兇多吉少,因為她心臟有點毛病,如果在非典中并發(fā),是很危險的。我急得汗水如雨,讓她趕快與醫(yī)務人員聯(lián)系,她卻并不放下電話,繼續(xù)說:我剛才已提前寫下遺囑,我沒有值錢的東西,就這一套房產(chǎn),現(xiàn)在已值三十五萬,萬一我走了,我把它留給你,我知道你出國借了許多債,你可以把它賣了,房產(chǎn)證就在桌上放著,到時候你一眼就能看到,本來想寄來,現(xiàn)在來不及了。最后,她哭著說:士非,我愛你,我能送你上出國的飛機嗎?我們還能再見嗎——她在電話中哭得泣不成聲,我拿著聽筒,淚水在臉上流淌。電話就這樣斷掉了,那個晚上我像瘋了一樣,而韓微的電話再無人接聽。我束手無策,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一直在追韓微的那個法學博士鮑伯文,打114查到政法大學,又從政法大學查到鮑伯文宿舍電話,電話再打到宿舍,是鮑伯文一個室友接的,他說鮑伯文對非典十分恐慌,不顧學校明令非典期間不準私自外出的規(guī)定,以寫論文為由早在十天前就獨自跑回山東老家了。我氣得扔掉電話,呆呆坐著,想著電話里韓微的哭泣聲,淚水又一次濡濕了我的眼眶。我突然決定,到北京去,馬上飛到北京,飛到韓微身邊,我要和愛我和我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共同面對這場災難,一定要攙扶著她走出陰影走到陽光下來。我馬上打車買了明天飛北京的機票,回家收拾東西時,母親聞聽臉色大變:我的傻兒子,你瘋啦?你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錢才辦好了留學美國,就這樣放棄了?就是不想出國也不要緊,你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去北京啊,韓微肯定送醫(yī)院了,你去了也見不到她。
我肯定地說:我能見到她,我一定要見到她,我要拉著她的手,我在她身邊她一定能戰(zhàn)勝病毒活著回來,她現(xiàn)在最需要我啊。母親說:你不可能進入醫(yī)院,更不可能拉住她的手,你不要命了?我愣了半天,最后才說:拉不到她的手就在玻璃墻外向她微笑,做一個勝利的手勢,我要讓她知道,我在北京,我和她在一起,我永遠愛她,再不會離開她……
(編輯: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