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老年頭留下的舊民宅,絕大部分是四合院式的,它的基本格局是四面房屋圍著一個院落,組成一個居住單元,由一家人居住?;蛘?,一家人住著若干院落聯(lián)成一體的一個大宅門。此等人家,當然是處在小康以上的。
四合院,根植于以封建倫理道德為中心的儒學、理學的特定文化土壤,旨在維護封建社會的基本細胞——一個宗法制大家庭,內(nèi)部秩序的穩(wěn)定與協(xié)調(diào),有益于修身齊家。它同時也體現(xiàn)了宋儒的以“道統(tǒng)”融入“人倫日用”的“天人合一”之說。但古之“天人合一”,卻有“歪打正著”于現(xiàn)代環(huán)境科學的一面,它使人與自然建立一種相互感謝與贊美的共棲關系。使小庭深院中永遠洋溢著一派凝固了智慧與悟性的,均齊而深沉的安靜美。
北京現(xiàn)存的四合院舊房仍然不少,除去少數(shù)幾處住宅外,其他那些當年獨家居住的院落大多被塞進三四戶,以至七八戶人家,成為“大雜院”了。
自我落生以至中年,一直住在一所地地道道的四合院中。憶及兒時,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重重斑斕絢麗的夢,為此每嘗欣然自嘆,“天之厚我可謂至矣”!如是我對四合院的情感,便比老北京們懷念豆汁、焦圈、面茶、炒肝,還來得更強烈些!盡管“民以食為天”是見載于圣人語錄的。
較之江南某些一年皆是夏,一雨便成冬的地方,北京是四季分明的。然而四季中的春格外短促,用知堂先生的話來說:“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剛覺得不冷就要熱起來了?!被诖褐畞砣ゴ掖遥瑑簳r對春的識別,便在觀察生物的生發(fā);若盆花的出室,貓兒的叫春,都是極準確的春來的廣告了。
將四合院中春來的腳步摹寫得最真切的,要數(shù)張恨水先生的《五月的北平》了。他是這樣寫的:
北平的房子,大概都是四合院……北平所謂大宅門,哪家不是七八上下十個院子?就是中產(chǎn)之家,除了大院一個,總還有一兩個小院相配合。這些院子里,除了石榴樹、金魚缸,到了春深,家家由屋里度過寒春搬出來。而院子里的樹木,如丁香、西府海棠、藤蘿架、葡萄架、垂柳、洋槐、刺槐、棗樹、榆樹、山桃、珍珠梅、榆葉梅,也都成人家普通的栽植物,這時,都次第的開過花了……白色的洋槐花在綠枝上堆著雪球,太陽照著,非常的好看。棗子花是看不見的,淡綠色,和小葉的顏色同樣,而且它又極小,只比芝麻大些,所以隨便看不見??墒撬欠N蘭蕙之香,在風停日午的時候,在月明如晝的時候,把滿院子都浸潤在幽靜淡雅的境界。假使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榴花開著火星樣的紅點,嬌艷絕倫。北平人又愛隨地種草本的花籽,這時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里拔地而出,一寸到幾寸長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榮的樣子。
以上一節(jié)描寫,道盡了一個院落中所能容納的春的腳步、春的色彩、春的氣息。我敢說,沒在四合院中住過的人,是根本無法領會到這滋味的。雖說江南春來早,花木也更為繁盛。姑蘇的香雪梅,自有其獨特的六朝金粉的綺麗與娟秀,但色彩不若這邊濃,回味也不及這方雋永。北京畢竟還是有春天的,雖然它來去都未免太慌張了一點兒。
夏天最富聲色,聳立于庭院中的槐、柳、榆、楊、合歡、銀杏等高大的喬木,樹冠由鵝黃、嫩綠轉化成深綠以至墨綠色,這大自然惠與你的涼棚便開始支付使用了。盡管烈日當空,這里的小天地總是涼湛湛的。
庭院里的主色調(diào)當然是一派濃綠,閃現(xiàn)于濃綠中的七彩繽紛的鮮艷色塊,是盛開的盆花——荷花、睡蓮、大麗花、美人蕉、一品紅、步步登高……如此豐富的色彩,竟把一個灰墻灰瓦的四合院,妝扮得如此華麗而嬌貴,但卻并不需主人花費多少錢。
在盛夏的四合院中,蟬噪與蛙鳴日夜循環(huán)開場,北京人聽得慣了,不僅不以其足致妨礙其甜睡,反覺其別有一種奇妙的催眠作用。即如從小生長在江南的知堂先生,在北京住幾年后,便也以蟬噪與蛙鳴“久成詩料”,“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了。
在善于鳴叫的蟲豸中,蛐蛐、蟈蟈、油葫蘆、金鐘常被人稱作秋蟲,其實夏天他們就已長足了個,被鄉(xiāng)下人從田野里捉了賣到城里人家。當然也有些是院里就地滋生的,這些家生的、野生的共同組成一個庭院交響樂隊,一天到晚演奏不停。至于著名的新月詩人徐志摩所寫的那首《石虎胡同七號》的小園庭即景詩,寫了在夏日的四合院中棲身的小蛙、蚯蚓、蝙蝠、蜻蜓。這里既有飛的、鳴的、舞的,也有僅知在泥土中蠕動的,詩人從它們身上看到了共同的靈氣,看到“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我未請教過生物學家,不知蚯蚓是否真有鳴叫的本領?只是由于夏之深得聲色,詩人又這樣寫了,想必它是有的,再加上這院落已成為一個小小的自然保護區(qū),成為一切生靈之物的伊甸園,在這里難道不應發(fā)生點奇跡嗎?
秋是收獲的季節(jié),我總以為各地的秋都應是歡快的、金色調(diào)的。不過郁達夫先生寫的《故都的秋》卻以北京的秋為“來得清,來的靜,來得悲涼”,而他這一感受又恰恰得之于一所四合院中。他說:
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ǎǔ瘶s)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達夫先生還寫了槐(國槐)花的落蕊,寫了秋風、秋雨和“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我想達夫先生是以文士的身份評議秋情,故多見秋之凄婉。中國的文士自有其悲秋的傳統(tǒng),在后主李煜的筆下,不是寫罷了“秋風多,雨相和”,又寫出“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嗎?但對于曾經(jīng)在四合院中度過童年的我,長久保持著的仍是當年的頑童之見,我的體驗一直以秋為最好玩,最能飽口腹,因而絲毫不存蕭索凄清,更無感于悲涼迷霧。
秋的節(jié)日也多,先有七月十五的鬼節(jié)(中元節(jié)),接著又是八月十五的中秋節(jié),前者好玩,后者則有玩又有吃。金華方海槎《都門雜詠》記這兩個節(jié)稱:“兒童也愛中元夜,一柄荷燈綠蓋頭。”又稱:“中秋月色凈無瑕,灑掃庭前列果瓜,兒女先時爭禮拜,擔邊買得兔兒爺?!蔽┪抑炔⒉辉谶@些應節(jié)應景的玩藝兒,而在自家庭院中的金秋收成。當年家中前后五個院落,種植著桃子、蘋果、梨、海棠、葡萄、柿子、核桃、棗子,此外還有盆栽結實的蓮蓬和石榴,如許多果實自可列了隊一種種吃來,而且是自家爬樹上房去采摘,摘下的是樹熟,較之買來的水果,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我想,人在口腹甚得豐美之時,縱還有感于凄清,也會沖得淡一些的。所以同樣是達夫先生那篇《故都的秋》,當他寫及這些果實時,也說:“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p>
北京的冬來得長,風沙又大。然而,不論哪一位南士,只要在北京的四合院中過上一冬,他就不再想離去。如來自浙省的知堂先生,即以在“北平的紙糊過的屋子里”,“手不僵凍,不必炙硯呵筆”,而“愛北平的冬天”。其實北京冬季氣溫遠低于南方,只是四合院房屋門窗皆朝向內(nèi)院,街外的風無從直接吹到屋內(nèi),院子里的風又比街上小得多,冬天只須把門窗糊嚴實了,再生上個不大不小的煤爐,便終日暖洋洋的了。同屬浙省人的俞平伯先生,在《陶然亭的雪》一文中,于此頗有傳神的描繪,他說:
我雖生長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對于第二故鄉(xiāng)的北京也真不能無所戀戀了。尤其是在那樣一個冬晚,有銀花紙糊裱的頂棚和新衣裳一樣的紙窗,一半已燼一半還紅著,可以照人須眉的泥爐火,還有墻外邊三兩聲的擔子吆喝。因房這樣矮而潔,窗這樣低而明,越顯出天上的彤云格外的沉凝欲墮,釀雪的意思格外濃鮮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燈獨遲些,對面或側面的火光常淺淺耀在我的紙窗上,似比月色多了些靜穆,還多了些凄清。
我以為平伯先生這一段描繪,真說透了在北京四合院里過冬之妙處。惟北京的四合院今天多以進入壽終不得正寢,難道它就應該這般無聲息地逝去嗎?即使噩運難逃,我仍要為它歌唱,原因即在四合院這一源遠流長的居住形式所包容的大量文化沉積中,尚飽含著許多來自傳統(tǒng)源頭的活水,對此加以自主的認同,當為創(chuàng)新之所必需。民俗研究的意義不也正在于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