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十歲了。不上班的日子,我梳洗之后會在鏡子前多站一會兒。鏡子里的這張臉,越來越像我兒時記憶里的母親了。這讓我驚訝。我從來沒有多想過我與母親之間的關系,就像一條船不想它和樹的關系。我是我母親的女兒,這不需要想。可是現在,我面對鏡子,不由自主地說:“我真是我母親的女兒?!?/p>
前天,姐姐打來電話,說母親最近不大愿意下樓,覺得身體沉了,走路不大利落了。
“說老就老了嗎?”我牽掛起來。
“哪兒呀,不過是沒以前那樣走起路來飛似的了,比我一點也不慢?!苯憬阏f。
“畢竟七十多歲了,哪能一輩子飛?勸勸她,要服老。服老才知道保養(yǎng)自己。”
“勸的。她有時也說,是老了?!?/p>
姐姐的話讓我感到了母親的傷感。又像是我的傷感。一向,我不大牽掛母親的。
鏡子里的我的臉,最令我想起母親的,是薄薄的嘴唇抿住時,那一條線的輪廓。微微下彎,在嘴角形成低傾的紋路。這樣的臉是有些冷、有些硬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那就是一張過于嚴肅的臉。
記憶里母親很少笑,薄薄的嘴唇抿著,皺著眉,健步如飛。我是有點怕母親的,在她面前,我有謹慎行事的意識??梢膊恢獮槭裁?,時常地,我仍然會惹母親心煩。哥哥們還不如我懂事,他們打架,或者一大早跑出城逮蛐蛐兒,半夜才回來,母親痛斥他們,母親的臉本來就嚴肅,生起氣來更是冰冷冷。相比之下,父親的和藹真是暖如春風。
但是母親對親戚鄰里卻熱情得很,包了餃子要端一盤給鄰居,煮了白薯要趁熱抓兩個給鄰家孩子。父親買回家一筐碭山梨,也要挑幾個大的送過去。鄰居家的大嬸大娘若有點病痛,她更是忙不迭地送湯送藥。我倒也習慣這一切,并不以為奇怪。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母親正是我現在這個年齡。印象里當然比我現在老得多。瘦削的臉頰,已經有很深的皺紋了。不薄不厚的頭發(fā),長短在耳肩之間,偏分了攏在腦后,耳朵邊各別了幾支黑鋼絲卡子。那時候我的頭上也別黑鋼絲卡子,卻細巧得多。母親的卡子大而硬,用得時間久了,黑漆脫落,露出了深灰的鋼絲本色,在我眼里是不美觀的。
小時候從沒覺得母親是美麗的,仿佛從記事起母親就是中年婦女。后來,高中時,偶然發(fā)現了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我大吃一驚:照片上的母親,卷發(fā)垂肩,布面的旗袍長及膝下。盡管是布面寬松的旗袍,仍襯托出母親的綽約豐姿。她沒有笑,但眼睛黑蒙蒙的,嘴角微微上翹,表情溫柔。她的身體斜傾向左側的父親。瘦高的父親,一身淺色制服,背著手站著,蓬松妥帖的分頭,顯然是被吹風機剛吹過的。那制服也許是白的,也許是淡黃,也許是淺灰——照片褐黃,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顏色。這是一張令人向往的照片,年輕的、美麗的母親;年輕的、帥氣的父親,他們新婚。我從來也沒照出過這樣美麗的照片。這是一九五零年,母親腹中剛剛懷了大姐。
母親在十四年里生了七個孩子,我是第六個。無論是時代的原因,生育的原因,還是貧困生活的原因,到了我記事時,母親已不復美麗。當然,這對孩子來說并不重要。母親嚴厲,母親忙碌,母親訓斥了我們,這都不要緊,誰家的母親不生氣罵人呢?只要別生病。父親患高血壓,已經在我心里布下了濃密的陰云。
母親倒從不生病。有時頭痛,讓我給她擠捏額心。使勁擠捏,捏出紫紅的一塊,然后用縫衣服的針扎幾下,再擠出烏紫的血。實在說,我心里不喜歡這件事,費了很大的力氣,母親仍覺得不夠。而且我很怕針扎進肉里的那一瞬間。可是,誰家的母親不頭痛呢?鄰家大嬸大娘的額心常常是紫的,而且大都包著一塊褐色方頭巾。我覺得那頭巾頂土,幸好我母親從來不包。
這么一大家人,靠父親一人的工資養(yǎng)活,母親不容易。所以,她在我們面前不笑是有道理的。我們每個孩子都干干凈凈的,也都沒怎么挨過餓,逢年過節(jié)還能吃上羊肉韭菜水餃。換一個窩囊點的母親,這根本做不到。
一九六八年,沒讀完高中的大姐上山下鄉(xiāng),去了蘇北大豐縣的農場,又稱“生產建設兵團”,簡稱兵團。大哥十五歲,不知為什么也吵鬧著要去,母親竟然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對門鄰居家大嬸問:“孩子這么小,放心?”
母親說:“放心。他姐能照顧他?!?/p>
對門鄰居家里一樣四五個孩子,卻都沒有下鄉(xiāng)。老大是姐姐的同學,因為是他們家惟一的男孩,是獨子,可以不走。老二是大哥的同學,比大哥還大一點,可仍算不夠年齡。私下里他們說舍不得。
可我母親舍得,不但舍得,還不牽掛。她說她不牽掛。
現在我猜測我的母親,我想她說的是真話。當時她真的不牽掛,真的放心。她是個放得下的人。她必須放得下吧。
大哥年齡小,做了通訊員,倒不大苦。他天生摹仿能力強,回家時學揚州話、南京話、蘇州話、連云港話給我們聽,笑得我肚皮疼。后來他自己竟想辦法離開兵團,去了農墾局管轄下的一家紡織廠做機修工,半工半農的。
姐姐希望能轉到離家不遠的農村“插隊”。據說農村的老鄉(xiāng)對知青挺照顧,離家也近,姐姐戀家得厲害。這事卻不容易,姐姐自己辦不成,必須母親出面。
母親是家庭婦女,也沒什么文化,識點字而已,但她卻是個不怕拋頭露面的家庭婦女。那個年代社會上活動很多,“支左”啦,挖防空洞啦,街道開會啦,母親都積極參加。我們家里,一段時間老來解放軍小戰(zhàn)士,一段時間又老來街道干部,都是找母親的。不記得有人來找過父親,父親在時,家里倒清靜得很。
把一個知青從農場(兵團)辦到農村,需要很多手續(xù)。街道證明、區(qū)證明,證明什么我小孩子不知道?,F在我猜測,會不會父親的病情可作為原因之一呢?而更重要的是那邊的領導層層批示同意,母親要親自去一趟。
從徐州到蘇北的大豐不通火車,母親乘長途汽車。下了汽車還要搭乘什么車吧,在我的記憶里,母親非常辛苦。可是卻沒有辦成。姐姐自然哭了,母親有些煩躁,卻一時顧不上,因為父親病重了。
父親人那么瘦,血壓卻那么高,這是大人們都不解的事,通常只有胖人才得高血壓。父親每去醫(yī)院,大夫總要開病假條,可父親從來不在家休息。是休病假會扣工資呢,還是父親根本就歇不住,還是他不以為病情要緊,或是他覺得那個小站離不開他?他總是說:“鐵路是半軍事化管理,業(yè)務不熟,出一點差錯都是出人命。”其實,那年月鐵路上最混亂,也不是父親一個人的責任心就能于事有補的。
終于父親病倒了,是中風吧,現在我想。住院了。在醫(yī)院里,姐姐陪伴著母親,一起看護父親。
母親的眼神完全散亂了。她請求大夫給父親打針。她認為打針比吃藥管用??墒歉赣H自住進醫(yī)院,情形一天壞似一天。第五天就昏迷不醒了。
母親已經站不起來。她失魂落魄,一會兒問姐姐一聲:“你爸他還能好嗎?”
姐姐總是說:“能好?!?/p>
第七天,父親去世了。這是一九七五年夏天,這一年母親四十六歲。
居喪的那些日子,母親經常夜半號啕。姐姐起來陪著母親哭。
母親總是說:“是我讓你爸吃了涼黃瓜,害他發(fā)病的呀。”
姐姐只會說:“不是的,不是的?!苯憬悴恢涝鯓影参磕赣H。
父親去世,家失去了生活來源。七個孩子里,兩個知青,五個學生,母親也沒有工作。
度過最悲傷的日子以后,母親不再哭了。她的嘴唇抿得更緊,頭昂得高高的,深凹的眼睛放出冷光。
母親再一次乘長途汽車去大豐縣的農場。這次辦成了,姐姐的戶口轉到徐州郊縣的某公社,成了農民。母親對這次旅途的描述,在我記憶里是這樣一幅圖景:
隆冬,深夜,一輛軍用敞篷卡車上,蓬頭垢面的男男女女都瞌睡了,只有我的母親醒著。她像所有的人一樣蜷縮著身體。她大睜著眼睛。她的頭發(fā)零亂,有些枯黃,有些灰白。她的手里攥著一包“麗華”牌香煙,攥了半夜了。終于她抖抖索索點燃了一支。吸一口,嗆著了,她掐滅。過一會兒又點燃。吸一口,再吸一口。長夜寂寞,我母親學會了抽煙。
但我從沒見過母親抽煙。母親說她在去大豐的路上吸煙了。她的描述留給我這樣的記憶,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我的想像。比如怎么會是軍用卡車呢?為什么非得在深夜呢?可記憶里就是這樣。
接下來我的二哥、三哥、四哥退學。我十三歲,又是女孩,就繼續(xù)上學。二哥進了水泥廠,后來又去橡膠廠,據說工資高一些。三哥也干了什么臨時工,后來卻又下鄉(xiāng)插隊,逢冬天也要挖河。三哥很抱怨,因為母親讓我四哥接班——政策允許我家一個人接替父親進鐵路系統(tǒng),成為正式的鐵路工人。母親的道理是,四哥雖年少,卻比二哥三哥都聰明懂事,他進鐵路有發(fā)展前途。四哥果然不負母望,他從一個小站的扳道工做起,一步一步提升,沒幾年就進分局調度所做了調度員。我考上大學以后,四哥有些失落,他想自己若不退學,保不準也有大學上。不過他知道沒什么可抱怨的:“誰讓爸爸去世早呢?”
母親自己也找了臨時工做,在火車站旁邊給零擔貨物打件。有夜班。后來打件組解散了,又去搪瓷廠燒搪瓷。
失去了頂梁柱父親的家,由我母親和哥哥們撐持住了。我依然穿得干干凈凈,盡管常拾哥哥們的男裝穿。是我自己要穿。我自幼并不愛花花綠綠,也不羨慕新衣裳,甚至我渴望能替母親分憂。小學時我一度在市體校打乒乓球,假期集訓,每天發(fā)二兩糧票和幾毛錢,我全部貢獻給母親。那是我的驕傲。在我們那個院子里,我們家的孩子沒有誰邋邋遢遢,沒有誰惹是生非,我們家的八仙桌總是干凈光亮的,床鋪總是整整齊齊的。而好些父母雙全的人家,屋子根本進不去人,臭烘烘黑乎乎的,小孩子的臉也像從不洗的。
一九七九年,我考取北京大學,一時成了我們家庭、我們中學、我們院子里乃至整條街上最光鮮的人。因為街坊鄰里紛紛向我母親道喜,她才突然明白我為她爭了多大的光。那段時間,她常常笑容滿面,大咧咧地對道喜的人說:“這閨女,我從來不管她。從小光認得書不認得人,你聽她叫過你個姨嗎?誰知道竟出息了。”
我從來沒想過母親對我的人生是否產生過影響,一向,我覺得自己不像她。我溫和,散漫,好靜。我走路從來追不上她。我沒她那么麻利,可又比她細致。我想我更多像父親一些吧,我似乎愿意如此。
快四十歲了,突然發(fā)現相貌和表情越來越像母親。再往深處想,骨子里原也繼承了母親的一些秉性。比如在遭遇生活的重創(chuàng)時,高昂起頭,眼睛里放出冷光——母親的遺傳基因顯示了力量。
此時此刻,我深深感激她。
母親家里沒裝電話,她不肯裝,說自己常不在,不用電話還要交月租費,她不愿意。有時我和姐姐通電話,互相問問情況,都好就放心了。我永遠只說好的,身體好,工作好,孩子也好。報喜不報憂。這一點像極了母親。任何時候,我接到她的電話,她一連串地只是說好:“身體好。心情也好。你幾個哥哥家都好,小孩子們知道念書。你妹妹老來看我,一家子都好。”什么都好。
責任編輯·張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