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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見過嗎

        2003-04-29 00:00:00宋毓建
        啄木鳥 2003年12期

        差不多快一個鐘頭了,紀茂林一直坐在緊靠窗戶的那張椅子上。他拿著一只高腳杯,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的街上望著。在他的身后,至少有八十多口子比他年輕二十歲的伙計正瘋狂地蹦著迪。大功率放大器推動著喇叭比洗臉盆還大的音箱,舞廳里不間斷地發(fā)出的所謂音樂震耳欲聾,以至于茶幾上的啤酒、可樂、果汁,這個冰紅茶那個冰綠茶總之所有飲料瓶子都隨著節(jié)奏而跳動,那些過于沉重的低音,像工地上的夯土機似的不停地拍打著紀茂林的胸口,令他覺著隨時都有可能突犯心臟病??伤荒茏?,昨天晚上正在新疆考察的妻子淑芳三次從烏魯木齊打來電話,囑咐他務必來參加馮琛的婚禮,并一再叮嚀他要“自始至終”。

        “……無論如何,”他聽見她說,“無論如何你要堅持到底,絕不可以半截兒就溜?。 ?/p>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她的擔心,顯然她很了解她兒子。噢,之所以說是“她”的兒子,是因為新郎馮琛只是他的繼子。三個月之前,紀茂林娶了淑芳。雖說比他大三歲,已經(jīng)五十了,可淑芳的確顯得很年輕,看上去和他完全般配。淑芳仍然很漂亮,以紀茂林看來,那是一種在年輕女孩兒光溜溜兒的臉上尋找不到的魅力。尤其是她那一雙黝黑的眼睛,盡管眼梢兒上已有了少許的皺紋,可依舊十分迷人,第一次見面時,她只看了紀茂林一眼,他就暈菜了。那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于是他果斷地打發(fā)掉了那個胸部很大的姑娘,用最快的速度和淑芳結(jié)了婚。

        當然了,私下里紀茂林倒也承認,除了由于墜入情網(wǎng)、不可自拔以外,他娶淑芳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淑芳是司長。那可不是個小官兒,奧迪A6坐著,部里還給分了一套四室兩廳、樓上樓下的大房子,以及……

        終于,那要命的迪斯科停了下來,繼而是一首緩慢而安靜的舞曲,這使紀茂林終于得以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嗨!”聽見有人招呼,他轉(zhuǎn)過身來,于是看見他的繼子——新郎馮琛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現(xiàn)在開始交誼舞了,你不過去跳一會兒嗎?”馮琛滿臉通紅地說著,順手抄起了一瓶可樂。馮琛一直管他叫“嗨”,這令他多少有點兒不快。好在算上這次,他們只見過兩面兒,上回是在他和淑芳的婚禮上。

        “不不……我太老了?!奔o茂林婉言推辭。

        “哪兒呀?!焙雀闪丝蓸?,馮琛說,“一點兒都不,當然,和我們比是老了一些,不過,那也算得上是個相當有魅力的大帥哥兒。要不我媽怎么會看上你了呢?知道嗎,我本以為她會跟劉部長……”

        “喂,我說,”聽見這個讓自己反感的話題,紀茂林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新郎,指著正在和一個穿花格兒外套的男人跳貼面的新娘子說,“你也許應該回去了,來了這么多人你都認識嗎?當心那家伙!”

        “誰?”馮琛聞言連忙回頭兒,“噢……他呀,沒事兒。不過我……”話沒說完,他站起身來,撕下一塊面包塞進嘴里急急地返回去,摟住一個比他還高的女孩兒舞進了人群。

        “不可思議!”紀茂林心里叨嘮著,點燃了一支煙,開始注視眼前這一片亂糟糟的景象。除了正面小舞臺上潦草貼著兩個喜字兒,大廳里哪兒也看不出這是一場婚禮,眼前一水兒的少男少女,更像是某大學期末的舞會。早知這般情形,他肯定不湊這個熱鬧兒。不過他強忍著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何必讓淑芳日后埋怨呢。

        那和新娘子跳舞的人再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家伙的長臉也實在與自己繼子的媳婦兒貼得太近了,而馮琛這傻小子竟然還說沒事兒。他發(fā)現(xiàn),盡管那位穿著牛仔褲、腳踏一雙雪白的耐克運動鞋,使勁兒往年輕了打扮,可歲數(shù)還是明顯比周圍的人都大,還穿了件紅綠相間的花夾克,實在俗不可耐。

        一曲終了,大廳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安寧。大汗淋淋的青年男女們涌向四周,哄搶著那些適合自己口味的食品和飲料。就在這一刻,紀茂林看見那花夾克丟下新娘,徑直朝自己走來。

        “哎,哥們兒?!彼斑郛敗币幌聝鹤M沙發(fā),然后粗聲大氣地對紀茂林說,“來根兒煙成嗎?”

        盡管已經(jīng)心生厭惡,可紀茂林還是禮貌地從兜兒里掏出了“紅塔山”。

        “噢……呦?”他不情愿地接過煙,皺著眉頭問道,“沒有……‘混合型’的嗎?”

        “抱歉沒給您預備……”紀茂林嘲諷地回答,伸手遞過打火機。

        “沒關系……”那人寬容地說著,似乎在原諒他人的過錯,低頭兒把臉湊了過來,“謝謝……一會兒我下樓買去?!毖粤T,他抬起了頭。在這一瞬間,他那張長得無法再長的臉上忽然閃現(xiàn)出一種迷惘的表情……

        “我們見過嗎?”他瞇著兩只細細的眼睛問道,神情頗為困惑。而就在此時,紀茂林也恍忽似有同感!盡管如此,可紀茂林嘴上卻立即否定,不想與這個令人生厭的家伙糾纏。

        “我想沒有?!彼涞鼗卮?。

        “……沒有嗎?”他吐出一個煙圈兒,不甘心地盯著紀茂林,眉頭緊鎖地回想著。不知為什么,他的目光使紀茂林感到有些不舒服。幸好那只是短暫的一刻,隨后他便叼著煙站起來??僧敿o茂林剛想松一口氣兒時,他卻又坐了下來,扭著脖子大聲喊道:

        “琛子!”

        新郎聞聲顛兒顛兒地跑到了他的跟前。他伸手扶正了新郎胸前的紅花,然后說:

        “去,到樓下拐彎兒那兒買兩盒兒‘萬寶路’……噢,我沒帶零錢,先幫我墊上。”

        他剛吩咐完,馮琛馬上點著頭跑了出去。紀茂林連忙用手扶住鼻子,似乎怕它真給氣歪了!就在這會兒,音樂又響了起來,那是一首圓舞曲,年輕的人們又紛紛回到舞廳的中央。

        他看上去十分愉快。望著馮琛的背影,轉(zhuǎn)身對紀茂林說:

        “琛子這孩子不錯,而且非常老實,只是……”他滴溜溜兒地轉(zhuǎn)著眼珠兒,似乎一時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只是過于老實了,容易讓人欺負!”紀茂林接過話茬兒,含沙射影地回答。

        “沒錯兒?!彼p手一拍,顯然沒聽出弦外之音,“這正是我想說的!看來你對他也很了解。”說著,他搖晃著腦袋,嘴里五音不全地跟著音樂哼哼著。“小曲兒多歡快呀!與婚禮的氣氛完全吻合……”他感慨地嘮叨著,轉(zhuǎn)身向紀茂林問道,“對不起……你知道這曲子叫什么名兒嗎?”說著,他把煙掐在了煙灰缸里。

        “哼!真是個既無知而又自以為是的傻蛋!”紀茂林暗暗罵道。

        “知道?!睙o奈地喘了口氣之后,紀茂林還是一字一句地告訴那位,“……是‘風流寡婦’。”

        “嗯?”他先是一愣,隨后就抱著肚子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一時間,兩只本來就很細的眼睛一下子成了兩條小縫兒。

        “你真覺得那么可笑嗎?”沒等他收聲,紀茂林蹙著眉頭問。

        “不不……”他邊笑邊解釋著,“我是在笑我……還說這個小曲兒非常適合。哈哈……”笑著笑著,他忽然變了臉,“嗨……這是哪孫子放的音樂,我他媽得找他算賬……”說完,他一躍而起??蓻]走兩步兒,就讓正跑回來的馮琛給按了回來。馮琛連連解釋:“這可能是我自己拿來的磁帶……什么曲子都無所謂……只要能跳舞就行。我們根本沒那么多的事兒!”馮琛一邊跟他說著,一邊掏出剛剛買回來的煙給他點上。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給他賠不是,把紀茂林氣得鼓鼓兒的,真想問一句,這究竟是誰結(jié)婚哪?

        不過,這家伙的氣兒來得快,消得也快。不一會兒就沒事兒人兒似的。

        “我說,”他拿起一瓶啤酒,“知道我為什么坐到你這兒來了嗎?”因為找不到起子,他用牙咬開了瓶蓋兒,把酒倒進兩只大杯子。見紀茂林沒什么反應,遞過啤酒接著說,“哼,一猜你就不知道!沒注意到吧,在所有來的人當中,就咱倆的歲數(shù)兒大!”

        “噢,是嗎?”紀茂林故作驚訝朝四周望了望。

        “沒錯兒,我早就注意過了……來,為這個……干一杯!”

        見他舉著杯子等在那里,紀茂林只好端起啤酒。“不對吧……”他帶著幾分譏諷的口氣反駁,“我歲數(shù)肯定是大了,可你挺年輕的呀……”

        “什么?我年輕?”他沒聽出話音兒,竟還認了真,“那你覺得我有多大?”

        他這么一問,紀茂林便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說道:

        “也就……二十六七歲吧,和琛子他們差不多……”

        “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二十六七歲?哈哈哈……你的眼光兒真有點兒問題……”

        紀茂林本意是要挖苦一下他,可沒想到自己卻反被譏笑,不過,見他在那兒前仰后合的,倒也受了傳染,不由得跟著笑起來。他們一邊笑一邊看著對方。忽然,不知為什么,他又不笑了。

        “我說哥們兒……不不,我應該管你叫大哥……”說著,那張長長的臉上又涂上了一層濃濃的困惑,“我說大哥……我一定是在哪兒見過你!”

        “噢?那么肯定?”紀茂林反問著,隨后呷了一口啤酒。他實在沒什么敘舊的愿望,想像得出,即使回憶起來了,也一定十分乏味?;蛟S他是個賣肉的,或許是稅務局某個喪氣的辦事員……忽然,他轉(zhuǎn)念一想,反正也得呆在這兒,為什么不和這個粗俗的家伙消磨一下時間呢?

        舞池里的圓舞曲結(jié)束了,緊跟著的,是一首輕松的“恰、恰、恰”。

        “你這一提醒,”隨著音樂的開始,紀茂林開了口,眼睛卻一直盯著一個屁股很大的姑娘,“我似乎也有了這種感覺,只是說不上來是在哪兒……能不能問一下兒……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做什么工作?”他反問著,好像紀茂林提了個十分可笑的問題,“怎么,難道你沒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他大驚小怪地反問,似乎腦門兒上寫著他的職業(yè)。

        “不,沒有?!奔o茂林干脆地回答。

        “哦?往常別人總是一眼就看出來,看來……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說著,他咂了咂舌頭,“那……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這可說不上來。三百六十行,誰知道你……”說著,紀茂林朝他望去。此時,他正隨著南美洲那熱情的節(jié)奏,一邊在沙發(fā)里僵硬地扭著屁股,一邊越發(fā)離譜兒地跑著調(diào)兒,“恰、恰、恰”地哼唱著。

        “……不過,”紀茂林即興說道,“起碼有一點能肯定……”因拿不準他是否在聽,紀茂林收住了話頭兒。

        “怎么不說了?”他終于停止扭動,轉(zhuǎn)過身來問,“你剛才說……可以肯定什么?”

        “我可以肯定的是……起碼你不是個音樂家!”

        紀茂林的話剛一出口,他就再一次地爆笑起來,笑得彎了腰。

        “我還以為……你能肯定什么呢……你真行……可你……可你正好兒說反了!”說著,他艱難地直起身來,抹著眼淚比劃著,“我恰恰是個音樂家!”

        “???是真的?那你……”

        “噢,我……拉小提琴?!?/p>

        “拉小提琴?”紀茂林詫異地反問,顯然不信,“請問您在哪個樂團高就?”

        “哪個樂團?當然是……中央樂團啦!”他煞有介事地回答。他這么一說,紀茂林真有點兒蒙了,一時拿不準他的話是真是假??删驮谶@時,他跟著又補充了一句:

        “還不相信?那我就給你講點兒音樂常識,小提琴……最細的那根弦兒是……‘A’,對不對?”

        這一下,輪到紀茂林大笑起來,而且笑得更厲害,以至于肚子上的橫隔膜直疼!結(jié)果他先是莫名其妙,而后終于明白自己露了怯。他又一次笑了,不過,這一次笑得很憨,長長的臉上充滿了天真。

        “好吧……”他再次舉起酒杯,“讓我們?yōu)樾√崆俑梢槐?!”說著一飲而盡。見他的態(tài)度真誠,紀茂林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于是也端起酒杯,跟他喝了起來。

        三杯過后,二人的關系在不覺中開始融洽。他告訴紀茂林,自己是新娘的舅舅,在分局刑警隊當警察。這么一介紹,紀茂林不由地解除了對他的一些誤解。于是也介紹了自己,并且承認,自己也覺得不知在哪兒見過他,只是想不起何時何地。盡管這一點并非有多要緊,可一時間,兩人都放下酒杯苦苦地回想著。然而足足過了一刻鐘,誰也沒理出什么頭緒。不約而同,他們各自失望地抬起頭,不約而同地嘆息一聲,放棄了這徒勞之舉。

        就這樣,“恰、恰、恰”換成了“倫巴”,“倫巴”又換成了“桑巴”。不知不覺,二人干掉了四瓶“燕京”。其間他告訴紀茂林,他已經(jīng)三十六了,搞了幾個對象,對方都因為他的工作而告吹。跟紀茂林一樣,本來他也不想來這個全是年輕人參加的婚禮舞會,可他的外甥女非讓他來碰碰運氣,說沒準兒就能撞上一個合適的人。為此,她還特地給他買了那件花夾克,說那會使他顯得年輕。即便如此,盡管大廳里有那么多的姑娘,可到現(xiàn)在,仍未發(fā)現(xiàn)有哪位對他產(chǎn)生了絲毫的興趣。不過,掃興的他說自己并沒白來,起碼他倆成了朋友。說著說著,他又回到老問題上。

        “知道嗎?”咬開第五瓶酒后,他臉色微紅,吐出瓶蓋兒說,“我這人記性不好,尤其是對人相貌的記憶很差,為這個,我的隊長一直認為我不是干警察的材料兒。那小子是個大學生,比我整小兩歲,?!梁搴宓模€他媽的老說:‘即使一個通緝犯站在你眼前兒,你也得讓人家從鼻子底下溜走!’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真要是罪犯,只要見過一面兒,無論過多長時間,我也能把他認出來……可奇怪的是,為什么就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你呢?”話一出口,他當即意識到不妥,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呸!瞧這話說的……”

        “沒關系?!奔o茂林端著啤酒寬容地替他解圍,“說的沒錯兒呀,因為我并不是罪犯呀!”

        “是的是的?!彼哺f道,“你的確……算了,換個話題吧,聽琛子講……你是個企業(yè)家?”他這么一說,紀茂林立即明白是馮琛在給他媽臉上貼金。

        “哪兒呀,不過是個風雨飄搖的個體戶兒?!奔o茂林誠實地回答,不打算吹牛,

        “……不會吧?!彼麚u著頭說道,“我斷定你下海起碼十多年了,怎么樣,手頭兒有一百萬了吧?”

        他提了個庸俗的問題。若是平時,紀茂林肯定非常討厭,可不知怎地,此時并沒有十分介意,笑了笑說:

        “一百萬……連一半兒都沒有,可……你怎么知道我下海那么長時間呢?”

        “車。”他喝了口啤酒說,“樓下那輛灰捷達是你的吧?”

        “對?!奔o茂林回答道。

        “那就是了!車號表明那是一九九零年登記的,你想,那會兒就買了車,在這之前……總得干兩年吧?”

        他這么一說,紀茂林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磥恚@個警察還真沒白當,居然也能推出點兒道理來!

        “說得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就辭職了?!奔o茂林說著,言語中透出幾分自豪。

        “喔!真夠早的……那會兒就辭職啦?不過……”他欽佩地感嘆,“不過那年月,整個兒中國,家家戶戶兒都窮得叮當爛響。你辭職的時候兜兒里能有多少錢呢……等一下兒,讓我猜猜……有五百嗎?”他十分好奇,想知道那個確切的數(shù)字。

        “五百?”紀茂林搖搖頭,“……不,這下兒你又說少了!”

        盡管認為這樣討論錢有些無聊,可興奮之中的紀茂林還是又吊了一下兒他的胃口。

        “少了?讓我想想,現(xiàn)在是二零零年……二十年前就是八零年……八零年?給你多說點兒……有兩千?”他認真地問道,看來對那會兒的生活記憶猶新。

        “算了,估計你沒有那種想像力!”紀茂林得意地說著,明知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可此時卻忍不住想炫耀一下兒他那往日的輝煌,“跟你說吧,雖然今天我算不上什么,可當年我可是實實在在的富翁——在我把辭職報告交上去的那天,不算頭一個月的工資,我的存折兒上有……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

        “啊?那么多!”他的反應讓紀茂林十分滿意。他感嘆道,“要是沒記錯,那會兒我媽的存款可能是二百!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他準確地重復著那一串數(shù)字,連連搖頭,似乎是在核算相當于今日的多少錢,“真是不少……不過……這個數(shù)字好像讓我想起了什么……好像……不管它了,哦,別介意……我這人愛刨根兒問底兒。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沒辭職就有這么多錢,那……這筆錢……你又是怎么來的呢?”

        面對他那探尋的目光,紀茂林一時沒有作聲。說實話,這個問題還從未有人問過。

        “這個嘛……”他點了支煙說道,“那是我得到的一筆捐贈?!?/p>

        “喔!”他大聲驚呼,“……沒想到……這可沒想到!我原以為……”話沒說完,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跳舞的人們,似乎是在嫉妒著旁人的幸運,可讓紀茂林不解的是,那張長臉上,又屢屢閃現(xiàn)出一陣陣的迷惘。

        不知什么時候,舞廳里開始播放起了探戈。旋律很特別,隱隱透著一股子讓人落淚的傷感。紀茂林注意到他沒有再跟著哼哼,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時間,二人的談話出現(xiàn)了短暫的冷場。就在這時候,他的外甥女——新娘子跑了過來,興奮地伸出兩只小手:

        “嗨,五舅,舞會就要結(jié)束了,你不跟我跳這最后的探戈嗎?”

        “噢!當然?!闭f著,他拉著她站了起來??蓜傄?,又改了主意,“不不……這最后的探戈顯然你該跟新郎跳?!?/p>

        “沒錯兒。不然馮琛會嫉妒的。”紀茂林也在一旁插言。聽他們這么說,新娘吐了一下兒舌頭,轉(zhuǎn)身回去尋找她那年輕的丈夫。

        “我剛才在想……你是個非常幸運的人?!被氐缴嘲l(fā)上以后,他又對紀茂林說道。

        “是指我的從前吧?”紀茂林反問。

        “不,不是?!彼麚u了搖頭,“我專門研究過,幸運的人常常會一直幸運下去的。比如你……我聽說馮琛的媽媽年輕時非常漂亮,而且現(xiàn)在仍是個美人兒?”

        “沒錯兒……不僅如此,她還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因此我確實……非常幸運?!奔o茂林滿意地說著。不過,他不喜歡過多地與陌生人談論自己,他的老到使他認為話多語失,對自己沒什么好處,意識到這一點,急忙轉(zhuǎn)了個話題:

        “你怎么樣……當警察很辛苦嗎?”

        “的確?!彼抢种割^叨嘮,“有四個月了,算上今兒個,一共歇了三天。”

        “呦!”紀茂林連忙表示同情,“那可真夠一戧!”

        “可不!真不是什么好行當兒,一天到晚的,好人壞人你得見,活人死人你得見……”抽出一支“萬寶路”他繼續(xù)說,“經(jīng)常是……剛端起飯碗,事兒就來了,只能走呀!問題在于,那飯有時候回來還能吃,有時就吃不下去了……知道嗎,本來我并不這么瘦,臉也沒有這么長……你看,這是我上高中時照的,小臉兒多圓呀!”說著,他從錢夾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照片遞給紀茂林。

        盡管沒什么興趣,紀茂林還是佯裝認真地看了看。說實話,照片上那年輕的臉龐雖然沒有他自己說的那么圓,可畢竟也不像現(xiàn)在那么長……令紀茂林奇怪的是,那孩子般的面孔更讓他感到似曾相識……

        “知道后來……我怎么瘦的嗎?”他收起照片接著說,“你肯定想不到,我得了厭食癥!”

        “厭食癥?”紀茂林驚奇地重復著。

        “沒錯兒,是厭食癥,差點兒沒死了!說起來,已經(jīng)十五年了……那會兒,我剛調(diào)到刑警隊。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食堂的午飯是西紅柿打鹵面。我們那個大師傅做鹵特別棒,尤其是西紅柿鹵,跟面攪和起來,紅鹵白面,就別提多香了……可是那天,剛把面撈進碗里,隊長就把我叫走了……到現(xiàn)場一看,那人死了,你肯定猜不出是怎么死的──腦袋讓人用大片兒刀齊刷刷地削下去一半兒!血涂在白花花的腦漿子上,跟那西紅柿面一模一樣,哎喲把我給惡心的呦!整整一禮拜,幾乎沒吃東西,瞅見什么都吐……”

        “我猜想……”聽他講完這令人反胃的故事,紀茂林不由也覺得肚子不舒服,清了清嗓子繼續(xù)問,“這恐怕……是你第一次看見死人吧?”

        “第一次?不不……在這之前見得多了,其實并不是給嚇著了,我可不是那種膽兒小的人,主要讓西紅柿鹵鬧的!”

        “那么……當了警察之后,第一次看見死人,你也沒害怕嗎?”

        “怎么不怕呀?當然怕了……”他繼續(xù)說道,“那會兒剛參加工作,分到派出所的第二天,所長拉著我們仨新手兒出去。車開到西直門橋頭兒的一個小飯館門口時,他忽然停了下來,說要教教我們?nèi)绾螌Υ切┑仄α髅ァF鋵嵥麕е鴺屇?,只不過給放車里了。他走在最前面兒,我跟在他后頭。結(jié)果剛一進去,就聽見‘砰’的一聲,‘咕咚’一下兒,他就趴在了地上!子彈正好兒打在他的胸口上……”

        “?。空者@么說……”紀茂林驚奇地問,“你看見的第一個死人……竟是你的所長?”

        “沒錯兒!”他立刻肯定,可緊跟著又搖起了頭,“不,不是……其實,他并不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死人!知道嗎……”他繼續(xù)說道,可聲音里充滿了傷感,“十六歲那年,就有人死在我的懷里了!”

        “十六歲?”紀茂林吃了一驚!

        “是的……那會兒,我還在十九中上學,當時正放寒假……我是在榆林街碰見的她……你知道榆林街嗎?”

        “你是說海淀南路北面的那條小馬路?”紀茂林反問。

        “沒錯兒,看來那兒你挺熟。”他點了點頭,“那……你知道拐角兒那兒有個小郵局吧?”說話間,他用手在茶幾上比劃著。

        “知道,可我記得早拆了……”

        “是拆了,但那是后來,開亞運會那會兒!”

        “是嗎?”

        “絕對!當時它還在,這一點千真萬確!知道嗎……我就是在郵局門口看見的她。跟你說吧,她長得太好看了,簡直……就像個仙女!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張燕。我始終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喝了一大口啤酒之后,他繼續(xù)說著,情緒越來越傷感,“雖然那么漂亮,可她一點兒也不傲慢,告訴我說她十八歲,剛剛從馬來西亞回來。我當時問她,能不能再見面。那一刻她猶豫了,說她叔叔可能不太喜歡她跟生人打交道,可最后還是告訴我,第二天她還要來郵局取匯款……”說到這兒,他忽然停頓了,然后猛地一拍桌子,把紀茂林著實嚇了一跳。

        “事兒壞就壞在我媽身上!”

        “你媽?”

        “沒錯兒,第二天她把午飯給做晚了,不然的話可能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接著,他飛快地說道,“第二天,我只扒拉了兩口就往郵局跑。剛到馬路對面兒,就看見她背著一只書包從里面走出來。到現(xiàn)在,我時不時就后悔——其實那會兒要是喊她一聲兒就沒事兒了,可我沒有,不僅如此,還傻了叭唧地藏到了樹后!我當時很害怕,以為她身后的那個男人是她叔叔!”說到這里,他放慢了速度,“有時候想起來,真覺得是我殺了她!她肯定是因為尋找我而沒有看見那輛黑色的上海牌車……”接著,他語氣又急促了起來,“聽到急剎車的聲音,我才把腦袋探出來,可是晚了!她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我顧不上記下那逃走的上海車車牌號,只是發(fā)瘋似的跑了過去。到了跟前兒,我看見那個男人正蹲在她的身邊,手里還拿著她的書包。知道我當時說了句什么嗎?你肯定猜不出,那他媽的真是句十足的蠢話:‘張叔叔,您趕快去叫救護車呀!’聽我這么一說,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兒,隨后拎著她的書包就跑了!當時,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馬路上只有我們倆。我坐在那兒抱著她那柔軟的身體,她的嘴角兒淌著血,可臉上顯得十分安詳,就像個睡著了的天使……后來,郵局的人聞聲出來,這才給醫(yī)院打了電話。等見到她真正的叔叔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個他媽的大傻瓜!喂,你知道那書包里有多少錢嗎?”

        說到這兒,他扭頭問紀茂林,可不知為什么,他發(fā)現(xiàn)紀茂林正坐在一旁,忙不迭地擦著不斷從頭上流下來的汗水。

        “多……多少錢?”紀茂林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問,聲音變得連自己都聽不出??伤]有洞察到什么,仍然非常激動地大聲說道:

        “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這個數(shù)字我二十年都沒忘,而且……”說到這兒時,他忽然反應了過來,那張長臉驟然變了顏色!猛然間轉(zhuǎn)過頭,再一次瞇起他那細細的雙眼,長久地盯著渾身顫抖的紀茂林……不過,那令人生畏的眼神里,再也沒有了那一陣陣的迷惘與困惑。

        “嗨!”新郎跑了過來,“舞會結(jié)束了……喂喂,你們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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