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過楊花，差不多的春花也就都謝了，那種繁花似錦的景象如曇花一現(xiàn)般地閃了過去，剩下的是越來越濃的綠蔭遮住了一切。

陰歷二月，驚蜇節(jié)氣，日子一天天暖了。走在路上，太陽曬得身上懶懶的。猛抬頭，道旁硬硬支叉了一冬天的垂柳枝條，變得柔軟起來，一陣微風(fēng)吹過，輕柔地飄拂晃漾。仔細(xì)看看，枝條已經(jīng)泛綠，上面布滿了一個個綠色的小骨朵。

春天到了。

和煦的春風(fēng)開始梳理垂柳枝條，用自己溫暖的愛融化它僵硬的心，蓓蕾于是萌發(fā)。沒過幾日，偶一抬頭，滿樹的柳條都綴上了穗子，那是柳穗。再一恍惚，柳芽變成了細(xì)小的柳葉，樹冠開始有了淡淡的綠陰，微風(fēng)吹來，楊柳依依。梨花開了，桃蕾綻了，一下子變得到處都是桃紅柳綠、柳暗花明———我們看古人創(chuàng)造出如此艷麗的成語來狀摹春天，里面都少不了一個“柳”字。

到了清明時節(jié)，“池上碧苔三四點(diǎn)，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宋晏殊“破陣子”），開始漫天飄柳毛毛。柳毛毛就是柳絮，古人叫做楊花。蘇東坡“水龍吟”詞里所說“似花還似非花”的。晏殊《寓意》詩里有句歌詠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這時的天氣風(fēng)和日麗，滿空的柳絮在藍(lán)天中纖柔地飄舞，升上去、升上去，然后又輕輕地落下來，落得滿地都是，如同下雪一樣。東晉才女謝道蘊(yùn)曾經(jīng)把漫天飛絮比喻作雪花飄落，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過不了多久，大街小巷的馬路邊上，開始聚集起一團(tuán)團(tuán)的白棉，一陣風(fēng)吹來，滿地滾成長龍。在這些日子里，柳毛毛飛得哪里都是，見縫就鉆，見物就沾，鉆到屋子里，沾到濕毛巾上。古人也早就注意了柳絮的特性，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叫做水性楊花，以水流不定和楊花的隨處依附來形容女子的用情不專。

飄過楊花，差不多的春花也就都謝了，那種繁花似錦的景象如曇花一現(xiàn)般地閃了過去，剩下的是越來越濃的綠陰遮住了一切。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就曾經(jīng)因春天變得“綠肥紅瘦”而哀愁。太陽曬在身上暖騰騰的，令人覺得夜短天長、整日乏困，渾身懶洋洋的，只想春睡。

對這種感覺，古人也創(chuàng)造了兩個詞來形容，叫做春日遲遲、春深似海。春天再深一些，就開始長入夏天去了。

年年春天的到來，都是柳樹先告訴人們的。

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自古以來柳樹天生和春天的意象連在一起。不記得唐人賀知章那首著名的《詠柳》詩嗎?“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人們看到柳樹綠了、節(jié)候變了，會引發(fā)春情，會想念故鄉(xiāng)或遠(yuǎn)人，會想到別離年復(fù)年，會產(chǎn)生惆悵和感慨。古人于是用互贈柳枝來寄托離情別緒。漢代的都城長安出東門有灞水，上有灞橋，仕人游宦、商人羈旅，友人送行總是至灞橋而別，至則攀折柳樹枝條贈之，借以送別懷遠(yuǎn)。后人因此把灞橋稱作“情盡橋”。唐人雍陶有《折柳橋》詩詠之，其詞曰：“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p>

“折柳”于是成為漢唐人的“懷遠(yuǎn)”意象。漢樂府橫吹曲詞里專門有《折楊柳》的詩題，隋朝化為宮詞。由漢至唐，歷代有許多詩人為之填詞歌詠。梁元帝《折楊柳》詞曰：“巫山巫峽長，垂柳復(fù)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懷遠(yuǎn)鄉(xiāng)。”唐孟郊《折楊柳》詞曰：“楊柳多短枝，短枝多別離。贈遠(yuǎn)累攀折，柔條安得垂?！碧茝埦琵g《折楊柳》詞曰：“纖纖折楊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貴，憐是故園春?！贝笤娙死畎住洞阂孤宄锹劦选吩娎镆灿芯洌骸按艘骨新?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墩蹢盍非髞肀辉娙税拙右追瓰樾侣暎麨椤稐盍Α?，一時風(fēng)靡。白居易《楊柳枝詞》之一有句：“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白居易的侍妾樊素因善唱《楊柳枝》曲，人們就把她叫做“柳枝”。

宋代以后，折柳送別的習(xí)俗好像停止了，但柳樹的意象卻與唱曲建立起密切的聯(lián)系。例如曲牌名稱里有《柳青娘》《柳梢青》《柳搖金》，山東民間戲種里有柳子戲、柳琴戲，都是以柳為題。

柳樹有許多物理特性常常令人聯(lián)想到女人，所以它的意象又和女性相連。例如垂柳的枝條柔韌細(xì)長，恰似青年女子的纖柔腰肢，人們于是說“楊柳細(xì)腰”，一個用來形容女子步態(tài)嬌弱裊婷的詞為“風(fēng)擺柳”，五代韓偓《頻訪盧秀才》詩有句：“柳腰蓮臉本忘情”。柳樹的葉子狹窄細(xì)長，呈流線形，透著嫵媚秀氣，人們于是用它來比喻眼眉的秀美，如說柳條眉、柳葉眼等，五代風(fēng)流蜀主王衍《甘州曲》有句：“柳眉桃臉不勝春?！庇纱耍收哿τ謳в辛苏慈九暮x。五代韓翃《章臺柳》詩曰：“章臺柳，章臺柳，顏色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字里行間幾多惆悵。敦煌曲子詞里有妓女詞《望江南》曰：“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這)人折去那人攀，恩愛一時間?！表嵵形锻鈳锥嘈乃帷＿M(jìn)而，柳巷花街又引申作妓院處所。

上述對于柳樹的各種聯(lián)想大多出自文人情懷，我可沒有古人那么浪漫，我對于柳樹的認(rèn)識首先是從生存需求開始的。

我從小和柳樹關(guān)系親近，因?yàn)槲疑畹沫h(huán)境里柳樹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在食品乏匱的日子里，人們考慮一種自然物的價值，大多首先和能否食用相關(guān)。柳樹恰有這方面的功能。

我很小就知道柳穗可以吃。每當(dāng)開春鬧饑荒時，家家戶戶出去捋柳穗，把柳枝捋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條，將柳穗用簸箕裝了，拿回家去，放在臉盆里用水泡，泡上幾天幾夜，退去了苦味，然后腌著吃、蒸著吃，頗能頂饑呢。至于60年代初的大饑之年，人們連長成的柳樹葉子都捋下來，一盆盆用水泡了，澇出來摻上糠麩，做成窩頭吃。咬一口，又苦又澀，吃上幾天，整個胃都會翻出來。那時誰還會去想水性楊花、楊柳細(xì)腰的事!

和柳樹相依存的一種昆蟲是知了，學(xué)名叫做蟬的，一整個夏天都在柳樹上叫。知了可是我小伙伴們的解饞葷物。通常捉知了是用長竹竿挑著面筋去粘，我們找不來這些東西，但我們會做彈弓去打。找一個樹杈，或者用鐵絲拗一個支架，綁上皮筋，再找一些大小整一的石子放在兜里，裝備齊全了，來到柳樹下。循著叫聲找去，看見一點(diǎn)黑黑的，趴在柳枝上，于是掏出一粒石子安上，拉直皮筋，瞄準(zhǔn)知了一彈打去，“嘭”的一聲，知了被打飛了，然后落下來。用火燒著吃，一股焦煳味。比較入口的是知了的幼蟲知了猴，我們那里俗語叫做“爬猹”(這個“猹”字自然只是音注，我到底也不知道應(yīng)該是哪個字)。半夜時分，拿上手電筒，繞著一株株柳樹干照，一會兒就看見一個知了猴在順著樹干慢慢往上爬。捉了，放進(jìn)鹽水瓶里腌上，幾天后拿出來煮了吃，有點(diǎn)瘦肉的味道，還真解饞。

和柳樹相依存的一類真菌是柳耳，一種黑木耳，可食用，可入藥，也時常成為我們的盤中餐。平時柳耳干成小黑片，巴在柳樹干上，不起眼。一下雨，立即膨脹成一大團(tuán)，脆生生黑亮亮的，耀眼鮮明。韓愈《獨(dú)釣》詩之一有句形容：“雨多添柳耳，水長減蒲芽”。(《昌黎集》卷十)于是找了長竿，安了鉤子，爬上樹去把它夠下來。剛下過雨，樹干溜滑，人很容易掉下來。一次，我的一位小伙伴因此而摔斷了腿。

后來長大了，從事過植樹造林，主要也就是種柳樹。柳樹喜水易活，最容易種，從柳樹上隨便砍下一根枝條來，只要有水，插土里就能活。每年春天，我們把大柳樹上雞蛋粗的枝條砍下來，一頭種進(jìn)土里，不斷給它澆水，不久梢頭處就會發(fā)出一圈新芽來，很快長成圓圓的樹冠。幾年后，這棵樹就有碗口粗了。

大約因?yàn)榱鴺溆腥绱硕嗟暮锰幇?，民間對它是很看重的。俗傳觀世音菩薩手持的凈瓶里存儲有可以使萬物蘇生的甘露水，用時只要用柳枝蘸一點(diǎn)，向人間一揮，天下眾生就都沾了福祉，齊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柳枝在這里又成了圣物。

苦難中缺乏詩情，我對柳樹從來沒有起過古人那種柔情蜜意。但下鄉(xiāng)勞動那幾年，有一次忽發(fā)奇想，竟然用柳樹的意象去和人的頭發(fā)相比：“旱柳的枝葉，就像小伙兒的頭發(fā)，枝枝杈杈；桑柳的枝葉，就像騷娘們的燙發(fā)(那時是把女人做頭發(fā)視為不道德的)，曲曲連連；垂柳的枝葉，就像年輕姑娘的秀發(fā)，飄柔美麗?！弊约河X得很得意，和人講，遭到一通訕笑，也就把沖動收起。

到北京以后，長期住在柳蔭街旁，終日和柳樹親密接觸。道旁的兩行垂柳，每年告訴我春的消息，然后伴我行走。走到什剎海，湖邊又有柳枝拂水，長條依依。蟬兒在叫：“柳枝———柳枝———”叫得人心里愜意。

柳樹該是人們最熟悉的樹吧?至少于我是這樣。

責(zé)任編輯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