麩多落生時,麩多的爹正蹲在屋角大口吞吃一碗煮熟的麩子(麩子是從東家的牲口棚里偷來的),吃完了咂咂嘴,意猶未盡,在心里感慨說:唉,這輩子不說有米有面了,麩子多點兒也好!所以麩多叫麩多。
麩多三歲時,爹得浮腫病死了;四歲時,娘也害緊病死了。麩多東家一口西家一口,饑一頓飽一頓吃起了百家飯,竟也長成了泡桐一樣挺拔的小伙子。
泡桐一樣挺拔的小伙子卻找不來媳婦兒。沒爹沒娘沒家業(yè),幾個叔叔家也都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不愿也無力伸手,誰家姑娘肯嫁過來活受罪?麩多年齡漸大,成了光棍。
光棍麩多靠打長工打短工糊口。
麩多肯出力,人又木訥,一天不過三句話,東家都樂意雇他,麩多成了社員,又成了生產(chǎn)的好把式。犁、耙、種、割、裝車、碾場、揚場、打垛,樣樣精通。
麩多特別喜歡拾糞。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那時候沒化肥,糞就是莊稼的命根子,勤懇的莊稼人,都是糞筐糞鏟不離身。麩多更是這樣,除了干活吃飯睡覺,糞筐糞鏟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一樣長在他背后。麩多的糞筐比一般人的大得多,能盛八十斤干糞。一年四季,麩多的破院前都堆著小山似的糞堆。種地時生產(chǎn)隊用架子車把糞拉到地里,隊長要跟麩多記工分,麩多不要。麩多說糞是生產(chǎn)隊和社員們的牲口拉的,我只是拾了來,咋能給我一個人記工分,再說我光棍一條,要那么多工分干嗎?
有一年外鄉(xiāng)的騾馬販子趕一群騾子路過村里,麩多背著糞筐糞鏟跟著拾糞,跟了幾十里。拾滿一筐,就倒在路邊。也不知拾了多少筐,只知道后來栓木爺趕了三匹騾子的大車去拉,拉了三大車。年底麩多當了縣里的拾糞能手,縣委書記握了他的手,給他戴了大紅花,事跡還上了地區(qū)的報紙。
莊稼黃了青,青了黃;燕子去了來,來了去。在豬糞牛糞羊糞馬糞騾糞驢糞的糞味中,麩多老了。
1981年,麩多61歲,進了公社的敬老院。
在敬老院,麩多差點兒有了一個女人。女人叫香蘭,比麩多?。禋q,女人本來有個兒子。女人的男人死得早,女人一人把兒子拉扯大,娶了媳婦,有了孫子。眼見該享兩天晚福了,兒子卻由于腳上的一點兒外傷得了破傷風,英年早逝。兒媳婦帶著孫子改嫁異鄉(xiāng),香蘭成了孤身。
香蘭跟麩多都是苦命人,脾性也對,常在一起坐坐,說幾句話,有時也一塊出敬老院轉(zhuǎn)轉(zhuǎn)。時間長了,兩位老人的心貼近了,到了相依相戀的程度。
一個黃昏,兩位老人在敬老院外轉(zhuǎn)累了,坐在一棵老柳樹下歇息。
香蘭幽幽的說,我今年不到六十歲,你也才六十拐彎,老在敬老院里讓公家養(yǎng)著,真沒意思。
麩多說,是沒意思。
半天無語。
香蘭說,麩多,你看咱倆離開敬老院行不行?
麩多說:出敬老院?不行不行。享了這兩年福,連燒火煮飯也忘了。
香蘭心里就有氣??上肓讼臌煻嗟纳硎?,又不禁長嘆了一聲。
心一橫,香蘭干脆把話挑明了:你這個人呀,死心眼兒!咱倆出去住在一塊兒相互照應(yīng),我給你燒火煮飯。這下明白了吧?
麩多吃驚的看著香蘭。
香蘭的眼睛垂下了,夕陽把香蘭的臉映得通紅。
麩多臉熱了,心跳了。
麩多表態(tài):嗯!
香蘭獨身,麩多光棍,按理麩多該老樹開花了,可是沒有。
麩多回村里跟堂侄小有商量,小有堅決反對麩多的婚事。
麩多為啥要跟小有商量?這里頭有點兒原因。麩多進養(yǎng)老院時跟三叔家的長孫小有達成一個協(xié)議,麩多百年之后,由小有負責麩多的喪葬,而且必須是土葬(養(yǎng)老院里老人一律要火葬)。麩多說,我不是怕火燒,可我一輩子活在村里,死了也離不開這塊土!小有承擔喪葬的條件是,麩多每月把敬老院發(fā)給的35元零花錢交給小有。小有堅決反對麩多的婚事,是怕麩多有了老伴,將來自己多埋一個人,多一筆花費。小有把話說得沒一點兒余地:伯你要是沒這件事,侄我按原先的說法給你披麻戴孝葬在村里;伯你要是有這件事,將來你倆的事兒我一個也不管,聽憑敬老院處理!
麩多垂頭喪氣回到敬老院,幾天里頭,人瘦了一大圈兒。
第二年,麩多去世,終年64歲。
麩多的墳上如今已經(jīng)荒草沒膝了。墳在離村不到一里的高崗上,村里的雞鳴狗吠,驢叫馬嘶,想來他都聽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