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芬迪遭到了左手的襲擊,左手企圖謀殺她。它瘋狂而歇斯底里地卡住芬迪的脖子。
芬迪苦苦掙扎著,鐵鉗般的左手掐住她咽喉,把她從床上拖到地板上。最后右手幾乎折斷了左手的手指才把它從脖子上移開。
黑暗中芬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驚駭?shù)卮⒅q如一只筋疲力盡的貓。接著她兩腿發(fā)軟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借著窗欞的光亮,在墻上摸索著找到燈的開關。
她開了燈,驚疑地舉起左手,對著燈光細細端詳。慘淡的燈光撫摸著細嫩、美麗的左手,她活動了一下,纖長的手指,順從而輕靈,跟著大腦的指令伸縮著,這不禁使她懷疑剛才的生死搏斗是一個夢魘。
她赤著雙腳,站在地板上遲疑而茫然,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剛剛與 自己的一個器官殊死搏斗過,她的部分竟然要殺掉她的整體。
芬迪感到頸部火辣辣地疼痛,她憂郁萬分地走到穿衣鏡前,揚起美麗的脖子,上面印著一道紫色的掐痕。
她關掉房燈,擰亮床頭燈并把它調到適度的亮度,重新回到床上,但睡意 已蕩然無存。溫雋的燈光清朦如瀉地灑在床上,左手自然隨意地搭在右手上, 左手背上散落著翳般的烏紫,顯然是搏斗留下的痕跡。
她瞧著兩只親密糾纏在一起、宛如摯愛情侶的手,她實在不能相信剛才那場逝過的噩夢中,是右手捍衛(wèi)了她的生命,不然她很可能已偶偶獨行在黃泉之路了。
男友封近來總是厭煩地對芬迪喊道,拿開你的左手!它把我弄疼了!他甚至十二分懷疑地看著芬迪這個他認為世上無與倫比的溫柔女人,自從做了腦部手術,一改秉性,對愛的表示變得野性而粗糲。
封不敢輕易和她親近,芬迪的左手指不定什么時候會突然勾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半窒息地掙脫逃開,每每這時他驚懼狐疑地看著她,如同看一只不馴的野豹子。
而芬迪同樣一頭霧水,她備顯尷尬地呆在原地,既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該怎么解釋,便常常是眼巴巴地任封迷惘而憤然地走掉。
芬迪抬起左手時看見了封那雙充滿憂慮的眼睛?,F(xiàn)在她已不能平靜地面對自己的行為,左手謎般的在她眼前晃動,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封讓她憂心忡忡,兩天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他像突然從這個世界蒸發(fā)掉了一樣。但芬迪心里明白,封無疑是在回避。
墻上那只漠然左顧右盼的貓眼掛鐘,時針和分針并攏指在12上。芬迪忍不住又拿起電話,電話線那端嘟嘟嗚咽著,還是沒有人接。從晚上9點鐘起她就一遍遍地給封撥電話,并焦灼地等待封能打電話來。畢竟兩天了,這在以前還不曾有過,封說過他每一天都必須和她聯(lián)系,否則晚上他連覺都睡不踏實。
芬迪不信封不在家,白天她曾給封的單位掛過電話,一個嗲聲嗲氣的女孩說;封正在辦公樓前的草坪上打羽毛球。芬迪請她轉告,等封回來立即給她回電話,可是她守著電話直到中午,電話像睡著了似的,既沒有封的也沒有別人的。
下午一上班她又往封的單位打電話,接電話的還是那個女孩兒,她說封回家寫稿去了。
無奈像一條積滿雨水的深溝,橫在她面前。她疲憊地靠在枕頭上,為無力躲閃、逃避的現(xiàn)狀而憂心忡忡。困頓使她咽了又咽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晶瑩的淚珠滾落在被子上。
突然,芬迪發(fā)現(xiàn)左手正在解她內衣的衣扣,她驚異地看著它,渾身不由駭然而栗。
左手像一個猛然間有了意識而蘇醒的怪物,它目無主人地在芬迪胸前伸縮著,毫不理會她腦中發(fā)出的指令,很嫻熟地解開了所有的衣扣,接著又重新系好,它坦然而頑皮,像孩子似的專注于自己的把戲。芬迪的意識結冰似的僵在那里,白天的一幕又重現(xiàn)于眼前。
早晨上班乘公勤車到達單位時,她的左手讓她陷入了尷尬……
芬迪總是最后一個下車。她天生就懂得以禮待人,因此也為她出眾的美麗和纖弱的性格贏得了幾分安寧。大家魚貫著從她身邊走下車。
“綠漆小姐”喜盈盈地走在隊尾。一路上她一直和同座一起嘲笑鞏俐的牙齒,直到下車笑容還開懷綻放。(“綠漆小姐”是一群不茍言笑的男性司機冠以她的大號,由于四十有五的她一年三季均穿著緊身艷麗的短衣裙,頭上高高懸起的馬尾辮系著一只碩大的蝴蝶結,打扮得像一個懷春少女,于是司機們稱這種現(xiàn)象是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因此“綠漆小姐”就這樣叫開了。)
“綠漆小姐”今天格外奪目,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緊身連衣短裙,飽滿的肉身讓人擔心裙子隨時都有可能爆裂開,身后那根拖到臀部的長拉鏈,像一條被外力扭曲快要支撐不住的大蟲,逶迤而痛苦地伏在“綠漆小姐”的背上。當“綠漆小姐”獨特而耀眼的身段還未走出芬迪的眼簾時,芬迪的左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刷”的一下把“綠漆小姐”連衣裙的拉鏈一拉到底。
這個已人不惑之年的女人遭雷擊般地跳了起來,她慌張地將肉滾滾的后背藏在座椅后,企圖遮掩背部癱懈下來的肥肉,她十分氣憤,臉漲得通紅,恨不得給芬迪一記耳光。
車友們聽到驚呼,紛紛轉身回來,援救“綠漆小姐”,她們一邊幫她拉上衣裙拉鏈一邊驚訝地瞧著芬迪,那眼光就像瞧一個剛降世的瘋子。
芬迪張著嘴呆若木雞,她的語言功能突然出現(xiàn)了障礙,腦中呈現(xiàn)出一片空白,直至司機催促她趕快下車,她才魂不守舍地離去。
二 芬迪的心突突地跳著,懷里像藏著一只驚恐萬狀的兔子,她的靈魂猶如落進神秘未知的虛境,與肉體陌生而隔膜。意志與軀體是如此相悖!只隸屬于自然不屬于她的軀身跋扈地凌駕于意志之上,她被無情地牽制著,毫無選擇余地。
她想,人至今仍不能徹底弄清身體各部位的關聯(lián),人體之謎讓人深感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絕望。
在軀體無端行走的日子里,芬迪覺得自己不過是一種綿延怪誕游戲中的一個小丑,不懂游戲規(guī)則,只能無辜地被捉弄,屢屢陷入困境。
芬迪剛剛從母腹降臨人世,她的肉體就與時空出現(xiàn)了不和諧之音,沒有幾個時辰,她竟在散發(fā)著濃重藥水氣味的襁褓中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接生大夫頭搖得像只撥浪鼓。
外婆把始終不肯睜眼的芬迪放在林陰之下一個漂亮的嬰兒車里,等待著日落時分,讓農(nóng)村趕來的親戚帶走。
。
外婆熱淚縱橫,枯坐在小車旁,看著彌留之際一動不動的外孫女,巴望孩子能睜開眼睛看看她和這輛費盡周折才買到的小車。
就在芬迪將要被帶走的一剎那,母親光著腳突然從病房中沖了出來,她從那莊稼把式手里奪回孩子,哭著吻著把孩子又抱了回去。
也許是母親的淚水打動了她,第二天,當陽光爬滿玻璃窗時,芬迪看見了太陽紅潤的笑臉。
她張著嘴高興得大聲啼哭,當時她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走進塵世的欣喜。
后來,充滿芬迪幼年記憶的是那只盛著苦澀藥液的赭紅色陶碗。姥姥說芬迪命運還不錯,三歲時偶然遇見一個會占卜星術的江湖老中醫(yī)。
芬迪隱約記著他有一把一尺多長的大胡子垂在胸前,把脈時,古銅色的大手溫暖而有力。老中醫(yī)送給芬迪一只赭青色的陶制藥壺和一個赭紅色的陶碗,他用幾種深山老林才能采集到的植物、昆蟲配成藥,讓母親煎了給芬迪喝。母親每天晚上就蹲在燃得通紅的煤爐旁,一邊照料著沸滾的藥壺一邊搖著芬迪哼著歌,然后她把濃濃的藥液倒入陶碗,等著藥液溫涼后再叫醒懷中酣睡的芬迪,然后一點一點把藥灌進她的小肚子。
日復一日,斗轉星移,兩年后芬迪的癲癇病悄然消失了,她變得異常聰明。
接下來的二十年,芬迪再沒被癲癇病侵襲過,然而兩年前的一個冬日,因流感而高燒的芬迪舊病復發(fā)。當時她躺在床上,被高燒折磨得神昏氣吁,突然,她感到一根帶刺、寒冷而堅硬的電棍猛地插入腦中,腦部頓時放射般的痙攣巨痛,仿佛成千上萬只長著利齒的螞蟻瘋狂地撕咬著她的大腦,它們暴怒而喧囂,如同颶風肆虐。等她從蒼白寂靜的昏迷中蘇醒過來,她心力交瘁、氣息奄奄地感到了生的恐怖。
芬迪被醫(yī)生確診為癲癇,并建議她手術。芬迪找來醫(yī)書,醫(yī)書上說癲癇是由小腦發(fā)起,使上百萬個腦細胞同時激烈運動,并以暴風驟雨般的速度向大腦兩半球擴散,致使整個腦部劇烈反應的一種病癥。它隨時危及生命,只有手術是十分有效的。
半年之后芬迪由一個有著百分之百成功術例的醫(yī)生實施了腦剖手術。手術過后的一個月,醫(yī)生復查她的腦部反應時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喪失了辨認功能,她合上眼睛不能說出手中的東西,醫(yī)生緊鎖眉頭開始給她吃一種粉紅色的藥片。這小藥片每每從她喉管滑下時,她便有一種喪失和被促俠的感覺。芬迪關掉臺燈,試圖強迫自己睡一會兒,明天她必須比平常早到單位才行。機關開大會,她要把修改好的發(fā)言稿提前交到領導手里,領導事先要預習兩遍,以免讀錯。
芬迪合著雙眼躺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貯存在腦子里駁雜無序的日子雪花般的紛紛掠過,“將來”時空虛薄的影像被已飄然而逝的“過去”和枯萎的“現(xiàn)在”蒙上了一層不安的憂傷。
封從她的思緒中浮了出來,他的音容笑貌如雨打過,濕淋淋地壓在她的心上,他鄙夷憤懣地看著她,好像她向他隱瞞了什么,他不可能接受一個得過癲癇病的女人為妻,這是芬迪從他行為中領悟到的,盡管還不能最后證實,但那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芬迪看見封直視著她卻視而不見地從她身邊擦過,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悠然,仿佛他們此前從未相識過。她感到心碎的疼痛,一切都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它凝固了幸?;驗碾y,而讓她的感覺赤足在冰冷的灼燙中,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左手炫耀地出現(xiàn)在半空中,它像一條美麗婀娜的水蛇,凌空裊裊地扭動著身姿,它鬼畫咒語似的魂靈向她昭示她不能拒絕災難就像不能拒絕它一樣。芬迪的心臟開始怦然驚跳,她呼的一下坐起來。她伸手擰亮臺燈,跳下床。
芬迪的母親被燈光驚醒,她一向對燈光敏感,加之夜間對女兒總是放心不下,她趿著拖鞋從對面的房間過來,“有事嗎芬迪?”她隔著門滿懷擔心輕聲地問道。芬迪不由得吐了下舌頭,“沒事??!”芬迪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被子,馬上就好?!彼卮饡r語氣里故意流露出輕松的睡意。等母親回到自己的臥室后,芬迪趕緊找了條毛巾掩遮住房門上的玻璃。她長長出了口氣,拉開窗簾,輕輕推開陽臺門,從藤椅上抱起鉤織了一半的臺布,又專心致志地鉤織起來。這是給林曉的結婚禮物,為了買鉤臺布的線,芬迪幾乎跑遍了全城,最后在小得像一只抽屜的精品屋買到的。那線正是芬迪想要的那一種——象牙白的亞麻線。
小屋堪稱是一個景觀別致的藝術宮殿,墻壁由絳紅和鋼藍兩色石砌成,一片茂盛的熱帶雨林倒置呈現(xiàn)在屋頂上,墻壁上懸著記憶著人類歷史蹤跡的各種圖騰物,它們已清心寡欲地穿過喧囂的歷史空間安詳?shù)赝T谶@里,靜靜品味著走進小屋自成一統(tǒng)難覓的恬靜。
一位漁翁裝束的獨臂老人,面色怡然地坐在木墩上搖著一架木輪紡車,經(jīng)年紡車的把手磨出了金屬般的光澤。老翁身旁坐著一個溫秀、年輕的女侏儒,她雙手靈活地用老翁紡好的線把繽紛的想像變成各種精美奇特的編織物,一臉創(chuàng)世的滿足。她面前有一只黑陶古瓶,里邊盛著一大束藍光泅紫的冬蔓芙蓉,她竟然用錦絲繡線鉤織出它們綺麗鮮活的風姿,而使真正美郁罕見的冬蔓芙蓉光暗幾分。那美侖美奐、洋溢著大自然芳澤的冬蔓芙蓉,不禁讓芬迪怦然心動,芬迪似乎嗅到了它們噴薄著自然的芳香,體驗到了真假渾然歸一那種美到極至的撼人心魄,她在這黑陶古瓶前駐足留戀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后來抽屜小屋、撩人的冬蔓英蓉、倒置的熱帶雨林、獨臂老翁、年輕的女侏儒,成了芬迪心緒中愉快的一頁景致。
芬迪纖柔的手指嫻熟地轉動著鉤針,線一截截消失,臺布的圖形已現(xiàn)端倪,這是芬迪從莊院咖啡廳看來的。那次她除了記住臺布別具一格的圖案,還記住了一件古怪離奇的事情。
那是一個初秋的上午,她收到一封邀請函,函中落款人她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函中措辭懇切堅決,說一定要見上她一面。芬迪只好沖著不見不散,一直等到底的誓言,滿心疑問地前去赴約。
中午時分,芬迪走進莊院咖啡廳,高雅考究的咖啡廳生意十分清淡,廳內惟一的一位客人向她揮揮手,芬迪面帶適度的微笑走過去,她希望自己見到此人能夠大吃一驚,然而她見到的是一個激動不已卻十分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睛很大,像兩潭幽深的湖水,鑲嵌在清濯、輪廓分明的面頰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芬迪,仿佛一眨眼芬迪便會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你一點都沒變!”他的聲音質感而厚重,發(fā)出金屬般的回音,十分悅耳?!澳悴挥浀梦?,這個我并不奇怪!”他說,“我也經(jīng)常想不起自己的模樣來,偶爾在水銀鏡或玻璃門與自己的影像相遇,才恍然,喔!原來我是這個樣!”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而又有些自嘲的微笑。
“你怎么樣,芬迪?”芬迪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親昵而曖昧,這讓芬迪很不自在。她踟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對面這個陌生人。那人馬上從芬迪的雙眸中捕捉到了她的不知所措,他狡黠地笑了一下,思路像一匹快馬從一點跳到了另一點上。
“我叫修木,”他說,“與你是大學同學!”他的臉上騰起興奮的紅暈,粉如五月的桃花,灼熱的眼光打在芬迪臉上,她很快在他的目光中溶化成一片沒齒不忘的記憶,從他的口中喃喃流瀉出來。
他講到與芬迪邂逅的情景,像圣經(jīng)上的一段無法證實的謊言。
他遇見她是在大學的食堂里,那個盛夏的中午,一陣黑色的雷電攜著暴雨驟然而降。她就在那一刻出現(xiàn)的,他的生命也就在那一時刻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他的一生被她照亮……
芬迪像是聽著癡人說夢,有點云山霧罩,而修木卻癡迷地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他停頓下來,眼光透過芬迪遙遙投向那個已不復存在的夏季。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鐘,接著說,在這之前他曾多次于夢中和她相遇,夢總是如此的相似,鋼藍色的黎明,一鐮曉月,一個有著如云飄秀的長發(fā)、身著一襲白色長紗裙的女人,背對著他走進黎明深處。然而他絕沒有想到夢中的女人竟然在那樣一個中午真實地走進了他的生活。
他從上衣兜里掏出煙和火,因為激動手有點顫抖,芬迪看見打火機上印著一個豐乳肥臀的舞女,這種打火機芬迪在同學家一位做柴油生意的老板那兒見過,香港貨,打一下火舞女就脫一件衣服,一直脫光為止。芬迪突然想笑,她想起了奶奶的鄰居,那個栗色頭發(fā)、撲閃著漂亮眼睛的女人,因為有些駝背,她常自嘲地說自己挺好的胸脯長到了后背上。
修木把煙夾在兩指中間,并沒馬上點燃,他夾煙的姿勢十分蹩腳,后來他還是把煙重新放回煙盒里,芬迪想也許他根本就不會吸煙,但煙可以裝扮出男人的瀟灑睿智。
他把煙放進衣袋里時拿出另一樣東西,他把它遞給芬迪,是一枚胸針,胸針的圖案是一個藍顏色少女的剪影。芬迪覺得這個圖案很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修木指著那枚胸針以一種莊重的語氣說,這是你,我的靈魂!
芬迪嚇了一跳。她愣愣地看著他,她突然想起修木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位電腦業(yè)赫赫有名的軟件開發(fā)奇才。
他的軟件命名十分怪誕,通稱靈魂,以阿拉伯數(shù)字區(qū)分,軟件界面均是一個佇立在藍色朦朧中身著一襲白色紗裙長發(fā)飄飄的少女的剪影。封常說這界面的圖案和他對芬迪最初的印象十分吻合。芬迪為之一振,難道隔著鏤空的亞麻臺布坐在她對面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修木?
他就是那個修木。芬迪沒有想到她這一生還有如此神圣的使命,竟然給一個聞名遐邇的男人充當了靈魂。小時候她從古典神話中讀過關于人和靈魂的故事。傳說中的英雄不懼大難,百殺不死,原因是他的靈魂是一只不為人所知的貓。擁有一只美麗又聰明的貓做靈魂,英雄百戰(zhàn)百勝,靠著靈魂的牽引得到了遼闊的疆土和不朽的戰(zhàn)績。芬迪想她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只貓,一只令他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貓。他靠著她的支撐放棄了讓他無法忍受的與專業(yè)毫無關系的公職。他打過工,做過生意,餓著肚子露宿過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直至走到今天。
芬迪臉上始終保持著適度的微笑,她幾乎不需要開口,那卓爾不群的修木在芬迪深秀的目光籠罩下盡情暢訴衷腸,他容光煥發(fā)地享受著眼前這個不能靠近的女子帶給他的神秘朦朧。
會面在修木滿足而傷感的表情中圓滿地結束了。修木沒再問及芬迪的情況,這使芬迪認為他不過是在夢中尋夢,也許他又遇到了什么難題,只有困難的時候他才會找她,希望她的牽引。她是他的靈魂,那么她要是消失了呢?傳說中的那個英雄、由于暗藏在身邊的叛徒殺死了那只貓而身亡。
后來芬迪把那只胸針送給了封,并給他講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
芬迪沉溺在手中的編織物中,心情漸漸平和下來,那團在地毯上雀躍的線團,全部魔術般的變成臺布—亡的繁星。
芬迪站起來,揉了揉眼睛,走到陽臺上,夜空依然蓼藍如沉夢,虛假而孤寂。芬迪記得小時候腦子里常常涌起想要觸摸夜空的念頭,她以為看得見就也一定能摸得著。她甚至還猜想,將它捧在手里披在身上一定柔軟如緞清涼愜意,或許還可以拽一塊下來塞進嘴里,細細品嘗它在口中溶成獨特而無法想像的味道。后來有一天她終于明白靛藍溫柔的夜空是不能觸摸的,它是一個看得見的謊言,它,的荒謬是因為虛無的真實存在,就像希望終究要變成失望的姊妹一樣。
夜、時間、荒謬,芬迪腦子里依次蹦出這三個使她一生都無可奈何的東西。她剛淡忘的自己又從時間漆黑沉寂的陰影中浮現(xiàn)出來,時間那只冰涼的手懶懶地搭在她的肩上,并順著她的雙臂下滑,左手無辜而邪惡地垂在她身體的左側。四
第二天上班時,芬迪迎面碰上了老雷,她和芬迪一個辦公室,而且對桌辦公。她一見芬迪,兩道文得黢黑的眉毛在肌肉松弛的臉上驀然一跳,目光便興趣盎然地停在芬迪紅腫的眼睛上,“喲!哭啦?”她說,她很體貼地擁摟了一下芬迪,然后和芬迪并肩而行。她用余光在芬迪臉上掃了掃,就做出了一個她認為十拿九穩(wěn)的推斷。“和小男友鬧意見了?”她試探地問。老雷本想感慨——番,但見芬迪沒有任何反應,便悻悻地去收發(fā)室拿報紙去了。
芬迪從電梯出來,在走廊幾米遠處看見退休來領工資的劉老,他剛走出衛(wèi)生間,一只手還在系褲門上的紐扣。芬迪緊趕了兩步,想迅速鉆進辦公室,避開這個一貫喜歡以握手方式打招呼的老者。
為時晚矣,此時劉老已笑吟吟地伸著手奔過來,芬迪感到面部的肌肉不自然而且僵硬,她條件反射地咧嘴笑笑,出于禮貌又萬般無奈地抬起右手接住劉老伸過來的還濕漉漉的手掌。
劉老和藹可親地噓寒問暖,并緊緊握著芬迪柔軟的手,搖來晃去半天沒有松開的意思。芬迪深感別扭卻又無可奈何,老者的臉孔距離她的面頰很近,他說話時嘴里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煙草混合氣味。
芬迪有一句無一句地應付著,同時尋找著抽出手逃掉的機會。
就在這時,芬迪的左手猛然間向劉老的陰部用力抓去,這是她在大學學過的自衛(wèi)防身術,當時她學得很不好,也不到位,而且由于沒有用武之地在很短的時間就又全部還給了教官。沒有想到此時此地,這一招不習而就,并準確無誤地運用到劉老身上。劉老疼得大叫一聲,捂著肚子癱倒在地,幾乎同時芬迪也驚叫著跳起來,撞在墻壁上。
芬迪覺得兩腳在塌陷,無數(shù)金星翻涌碰撞,它們如狂亂的蜂巢嗡嗡炸響,倏忽間一切驟然回到混沌之初的寂寥……五
漸漸地芬迪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她看見自己躺在一棵蒼翠的大樹下,枕著自己均勻的突突作響的心臟,茂盛的枝葉上攀滿了烏鴉,它們忠臣般的靜靜地俯瞰著她,凄厲的眼光充滿了滄桑,她似乎在哪兒見過這樣的眼光,這眼光讓她感到熟悉而悲涼。一條漆黑光潔的夜光蛇帶著冰涼的寒氣如快速流動的血液游上樹干,它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粗大的古樹干上和烏鴉群中閃爍,它戲謔而荒誕,這讓芬迪覺得和她血管里的血液如出一轍,她不能忍受它的笑容,這使她遭遇痛苦。烏鴉叫著飛走了,留下了它們的眼光,芬迪想起來了,這是她的眼光,哀怨而流離失所。那條夜光蛇黯然地掛在樹權上,黏糊糊的血液從黑亮的皮膚上滲了出來,滴在芬迪臉上,她感到了濕熱的疼痛。
一片喧嘩,芬迪睜開雙眼,首先躍入眼簾的是劉老那張焦灼的臉,然后她感覺出王醫(yī)生停在她鼻孔下的手指,他正掐她的人中,做著常規(guī)的急救。她臉上顯然被噴過水,頭發(fā)全濕了。
芬迪聽見有人說醒過來了!一群人頭立刻湊近她。芬迪發(fā)現(xiàn)自己衣冠不整地躺在辦公室角落的一張堆放雜物的舊桌子上,就像一只等待屠夫下刀的羔羊。當她凄苦的眸子與一束束射向她的目光驀然相遇時,她被這些灼熱而滿懷盛情的憐憫目光蜇了‘下,她打了個寒戰(zhàn),慌亂之中用手攏緊衣衫。王醫(yī)生充滿酒窩的手正玩著聽診器扁圓形的探筒,芬迪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影像:一只冰冷的探筒毫無人性地被那只綴滿酒窩的肥手牽引著,在她豐腴的胸脯亂爬。她吸了口冷氣,感到了惡心,那種被迫被剝光展覽的痛苦在心中彌漫開來。她試圖坐起來,劉老馬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制止了她,芬迪想剛才她那只瘋掉的左手差點捏碎他的小弟弟。她以為由于她的過失,將使他陷入膏盲,可現(xiàn)在他卻像一個救苦救難的救世主,殷勤備至力挽她這個失落在迷途的生靈。
胃部開始痙攣,惡心像一條黏膩的蟲子在她嗓子里蠕動,她呼地坐起來,嘔吐不可遏制地襲來,早飯還沒有消化的食物和著胃液噴了劉老一臉。
事發(fā)之后,芬迪希望把她的工作單位作為舊日一個不堪回首的插曲,從她的生活中抹去。她不能忍受成為笑柄再度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她悄然離去,永久地告別了那個一直令她顯得十分蹩腳的舞臺。
母親說她應當先療養(yǎng)一段再說,芬迪照母親的建議去了南方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那里有母親的一個遠親,芬迪叫她表婆。
芬迪三歲至五歲是在那里度過的,也是在那兒碰上了曾救了她性命的長須藥師。
當初,三歲的小芬迪沿街追著一只公鵝仔跑進了藥師的院子里,她的癲癇病忽然發(fā)作,藥師正在打太極拳。
這次母親讓她來這里調養(yǎng)不光是因為這里山清水秀,更希望能再次碰上藥師。盡管她知道這樣的希望十分渺茫。
藥師曾在一個“革命”風起云涌的早晨消失在鎮(zhèn)北的深山里,芬迪聽母親說一直暗戀藥師的表婆為此賣了所有的家當追進深山,但一個月以后表婆孑然一人返回,斑白了一頭的黑發(fā)。
表婆一生等著藥師未嫁,她以牧鵝為生,表婆長得十分安詳,有一雙永遠微笑的眼睛,即使是生氣的時候,也讓人無法從她眼睛里看得出。芬迪親眼看見鎮(zhèn)子里一個又懶又饞的男人偷吃掉表婆的幾只肥鵝后,表婆如何笑瞇瞇地將他燉著噴香鵝仔的鍋子碰碎的,她掄起手杖,容光煥發(fā)的臉上那雙和善的眼睛就那樣的笑著,而那小子看著一地的碎片卻不得不賠著笑臉。
芬迪和表婆住了一段日子,誠惶誠恐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的左手一直安分地隨在她身旁,只是反應有點木訥。她們的日子過得清靜恬淡,白天芬迪和表婆一起去牧鵝,清秀的山水間,潔白如云的鵝群,常使芬迪猶如游人仙境流連忘返。特別是表婆悅耳的牧鵝小唱,讓別具風韻的景致更加出神人化。
鵝群很快就接納了她,它們圍著她倚著她,咯咯叫著,用翅膀拍打著她,友好得令芬迪感動。特別是一只耳畔有兩個圓圓的黃色斑點、羽翼豐滿亮澤的雄鵝,它極通人性,每日寸步不離地尾隨在芬迪左右,它邁著雄赳赳的步子,像一個剽悍的保鏢,令芬迪十分開心。
晚上,喧鬧的小鎮(zhèn)早早就在困倦中安歇了,這時,表婆便帶著芬迪繞著打烊的店鋪在街上散步,鎮(zhèn)子的每扇門里都關著一個精彩的故事,它們在銀色的月夜,由表婆娓娓道來,味道更淳更厚。表婆的故事總是在藥師院宅前那扇漆皮剝落的朱門前中斷,這時表婆含笑的雙眼在月色中顯得悠遠而滄桑。表婆從未向芬迪講述過她和藥師的故事,但芬迪看得出來表婆一刻也沒有忘記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每天晚上都要來這里看看,芬迪想表婆一定還堅信宅子里能夠燈火通明起來,相信有一天當她叩門時,藥師立刻走出來為她開門的情形。
每天夜里十點鐘,表婆都要讓芬迪喝一碗百合、青芷、苦筍、古苛草研磨煲出的湯,湯盛在赭紅色的陶碗里,這正是芬迪記憶中的那只碗。表婆剛拿出它時,芬迪仿佛看見她的童年在這只碗上可笑的延續(xù),時間和空間的錯位令她傷感。
表婆墻上掛著一只年輪恍惚的紅木老鐘,它每日嘶啞遲緩地鳴響在夜晚十點鐘的時刻,表婆便把這只盛著濃釅漿汁的陶碗準時端到芬迪嘴邊,芬迪像個聽話的小貓一口一口咽下甘而微苦的熱湯,卻并不去想它的作用,也不期待著什么,她想這不過是一天之內必須經(jīng)過的一道程序。喝完湯,表婆仍然像她小時候那樣說聲乖,然后拍拍她的臉頰離去,夜就這樣不斷重復著過去。直至有一天,芬迪安然了許久的左手出其不意地拉住了表婆的白發(fā),盛著熱湯的陶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表婆頭上的一大把白發(fā)被拉了下來。然而讓表婆不能忍受的并不是腫痛的頭皮,而是那只陪伴了她幾十年意義不同尋常的陶碗。芬迪瞥見了表婆那雙微笑眸子里晶瑩的淚花,這讓她深深地內疚。
就在芬迪還未從歉疚和不安的煩惱中解脫時,魔鬼般的左手緊接著在一個朝霞瑰麗的清晨,掐斷了“黃耳”的脖子,當時它正愉快地圍著席地而坐的她轉悠。
芬迪看著懷里漸漸僵硬的“黃耳”,心如死灰,她想哭,但眼淚已成了記憶中遙遠飄逝殆盡的情緒而枯竭了。芬迪抱著“黃耳”緩緩走進茫茫的湖水,沁涼的湖水沒過了她的腰部,她把“黃耳”輕輕放在水面上,看著它停頓的生命和著不息的湖波安詳?shù)剡h去,它在白茫茫的湖面上旋轉著,一路灑著凄婉無聲的歌,在戀戀不舍地告別與芬迪的聚會,“黃耳”始終側著僵直的脖子像一個無解的問號帶著無盡的遺憾,消融在湖面上翻涌的濃濃白霧中。
飄渺虛無的霧色,讓芬迪分辨不出生與死,她為呼吸使死變成了荒誕的存在而悲慟,她被死的真實殘酷困擾著,以至于她不能感覺到生命在呼吸中的真實存在,呼吸使生命變得丑陋而不可理喻,它們不過是一堆錯誤百出的字符,從生命的無意義中走出,然后像影子在塵埃中漂浮,焦躁不安地,最終在痛苦中慢慢地終止。
表婆找來了山里的女巫師,她身著黑紗袍,在晴朗的白日下像滾滾的黑霧從山上飄下來,她手里捧著的一個碩大的五彩玻璃球充滿了妖氣,她的一雙詭異的眼睛不時地瞟著那只玻璃球,她盤腿坐在竹塌上,冷冷地打量著芬迪。芬迪給她遞茶時,女巫師出共不意地抓住她的左手,她的手指寒如冰鐵,尖利的指甲幾乎嵌進芬迪的皮膚里,芬迪本能地跳開,她看見女巫師對著那只玻璃球露出一個疹人的微笑。出門時聽見她和表婆說,是條小蛇精,不礙事。
芬迪和女巫師打過照面,也算對表婆有個交待了,于是她躲進藥師的宅子,表婆絕不會想到她來這里,因為她叮囑過芬迪不許進這個院子,原因是這里曾出過事,還死過人。表婆深信有操縱自然的神靈,也堅信靈魂不滅,這也就是為什么她要找巫師來解救芬迪的理由。
宅中泛著潮氣和霉味,石砌的墻壁上長滿了黛綠的苔蘚。書房和臥室共在一處,房間陳設古樸簡陋,但十分清潔,顯然表婆常來收拾。房中有一張精致的紅木雕花床,上面鋪著一張因汗水浸透而變得锃亮光潔的青竹席。手工印染紡織的粗布被,整整齊齊地疊在床榻上,這里一點都不像長年沒有人住的樣子。床頭還放著一個針線笸籮,里邊有一雙縫了一半的白粗布襪。芬迪不禁暗暗為表婆難過,表婆已不知為藥師縫了多少雙這樣的襪子,她常對芬迪說藥師就喜歡穿她縫的襪子上山采藥,于是她就在為他縫襪子的希望中等待。芬迪想像著表婆坐在這張使她夢想的床上,沉浸在愛與等待中,一針一針縫著時間。藥師在表婆的心目中不是一般人,他曾拯救過許許多多遭受奇形怪狀病魔折磨而生命垂危的人,表婆確信他不會輕易離開這個世界的。
這間房子的另一個角落放著一個書柜,芬迪曾在歷史博物館見過這樣的書柜,它是明清年間才有的那種式樣的家具。芬迪小心翼翼地拉開柜子門,里邊摞著滿滿的線裝書籍,都是中醫(yī)藥草之類的書,它們上面布滿了水和火的痕跡。芬迪抽出一本,輕輕一翻,焦頁便碎落下來,書上的字體是手書楷體,工整遒勁,但由于水泡的緣故,字跡已十分模糊。
藥師出走后,號稱“革命小將”的半大小子們闖。進宅子,他們把這些書堆在當院,準備一把火焚掉。
結果他們剛把書點著,天便陡降大雨,熄滅了正在騰起的火焰,“小將”們還未來得及跑進屋子里避雨,一個巨雷便瀉空而落,撞在院子里那棵參天古樹上,一聲爆響,古樹被迎空劈開,一名小將被當場劈死,另外一個姑娘為此摘掉一只眼球。從那以后再沒有人敢碰這宅院。
芬迪走到院子里,她看見那棵燒焦的古樹仍倨傲地屹立在蒼穹下,焦枯的樹干上執(zhí)拗地伸出眾多形狀怪異的枝條。上面抖動的肥翠葉片讓她感到了生命的不朽。芬迪走過去靠在樹干上,堅實寬大的樹體垂落著溫煦的綠陰,她的心境松弛下來。她倚著大樹懶洋洋地坐下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碎落在芬迪的身上和地上,芬迪神情怡然地合上雙眼,她腦子里此刻完全被舒倦的陽光充滿了,心緒寧靜而祥和,她的思緒在英麗的樹冠下流動起來,腦中翻卷的日子也跟著瑩綠了,她心緒中久違了的和熙昀潤的日光又輕輕灑了進來。她吮吸著,一邊慢慢品嘗著凝在鼻腔中老古槐永遠不變的清香,一邊細細翻閱溫習她記憶中的快事。她幾乎忘記了她此時不堪的境遇。
就在她睡意嚎嚨的時候,她被一陣辛辣的癢痛弄醒。芬迪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幾只褐色的螞蟻在她手背上亢奮地爬著,在她腳下有兩只黑洞洞的蟻穴,成群的螞蟻出出進進,一片生機繁忙的景象,螞蟻們十分勤奮而執(zhí)著地往洞里搬著比自己軀體大數(shù)十倍的食物,沒有喧囂,為了生存,頑強而孜孜不倦。芬迪想人類社會和螞蟻社會的不同之處大概是,螞蟻主要對付自然,人類主要對付自己,這可能也是高級動物與低級動物的區(qū)別。
這時芬迪聽見表婆喊她的聲音,那聲音疲憊而焦急,余音繚繞著無限的擔憂,芬迪不忍心讓表婆為她焦慮,輕嘆一聲起身離去。
遠遠地芬迪就看見表婆家院落那兩扇門企盼地敞著。
跨進小院,她看見女巫師正在紫藤架下的稻草蒲團上打坐,像落架的烏鴉,黑乎乎一片。芬迪輕著腳步閃進屋里,表婆正在古式的八仙桌上布菜,烹好的雞、魚、青菜冒著騰騰香氣。表婆見芬迪回來了,松了口氣,她滿懷希望地捋了捋因為忙碌而亂蓬蓬的白發(fā),沖芬迪露出一個欣慰而滿意的微笑,這使芬迪心里非常難過,她知道表婆深信她是中邪了,而這個巫師就是她滿心希望能夠拯救她心愛孫女的上帝。
女巫師的胃口極好,她吃魚的時候像只伶俐的野貓,速度極快,細細的魚刺干凈地從嘴角的兩邊濾出,不大工夫一條尺余長的鮮魚就孤零零剩下一根光凈的脊骨。接著她又一口氣地吃掉一只燒得焦黃的柴雞,她用鋒利的牙齒把雞骨咬碎后吞下,她吃東西的樣子很像一只饑不擇食的母獅子。最后,她打著飽嗝,滿不在乎地放了兩個n向屁就進屋去了。
在昏暗的屋子里,女巫師從背袋里拿出一盞松油燈燃亮。那燈很奇特,它有10個燈芯,每根燈芯發(fā)出的光亮都不盡相同。巫師把那只大玻璃球放在燈下,“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她說。她的聲音尖厲刺耳,恰似金屬的摩擦。她拉過芬迪的左手像玩一塊面團似的掐來捏去,她微合著雙眼,時不時翻出灰白色的眼仁,活像小人書中的吊死鬼。過了一會兒她又換了一招,她把芬迪的左手放在被燈照亮的玻璃球上,她的手立刻通體透明,燈芯怪誕的火焰彩蛇般的穿過燈罩爬上芬迪的手背,它們像一群睡夢中的精靈翩翩起舞。巫師突然睜大眼睛幾乎是耳語般的對芬迪說:“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咔!”她做了個刀砍的手勢,“否則它會殺了你?!鳖D時芬迪感到后脊梁上沖出一股股寒氣,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
巫師拿著表婆豐厚的酬勞,斂起自己的東西,又黑旋風般的消失了。她臨走時,附在表婆耳朵上說了半天,表婆的臉色霎時黯淡下來,整個晚上她都心神不定的。
夜在白日的慵倦中凝重而遲緩地移動,芬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剛來時那暢然的心境已蕩然無存。美麗的小鎮(zhèn)剛使她的生活現(xiàn)出幾縷怡人的清新,便被瘋狂的左手涂上了悲郁的陰影,她感到體內一陣強過一陣的焦躁不安,幾乎撕碎她。
在夜色的漆黑中她聽見村邊一只柴雞打鳴的聲音,聽說那是一只母雞,它悲慘的命運始于一夜。
那一夜的夜色剛剛褪去,它便昂首挺立在主人窗下,打了幾個比公雞更嘹亮的啼鳴。它頓時被自己不同凡響的啼鳴嚇破了膽,它暈倒在地如同死掉一般,任憑雞群的啄咬。
它犯了天戒。 主人發(fā)現(xiàn)后更是魂飛天外,當他提著屠刀打算一刀了結這只變異的畜生,結果發(fā)現(xiàn)它似乎已命歸西天。它被不屑地丟進林子里。誰曾想它又活了過來,并以一個不公不母的身份在林子里游蕩漂泊,白日它不敢進村覓食,它常常半夜從林子里走進村子,立在村頭學著公雞打鳴。村子里的人十分害怕’,他們確信母雞一旦打鳴,肯定要有災難降臨,于是滿鎮(zhèn)人組織圍剿這只母雞,可是這只母雞總是憑借著漆黑的夜色落荒而逃。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一切均和那母雞打鳴無關,無論是走背字的還是走運的,從此便沒有人再管這件事了。
那母雞又啼鳴一聲時,芬迪感覺到了它孤郁哽咽的悲泣,然后是一片死寂的等待,它在等待著激憤人群的出現(xiàn),它不堪忍受孤獨的自己,絕望地在黑暗中嘶鳴著。當夜又重歸沉寂時,芬迪想那只既不能被同類接受也不能被異類接受的母雞大概是無趣地走掉了。
表婆的嘆息聲從黑暗中飄進來,這嘆息讓芬迪內疚,她決定天亮就離開小鎮(zhèn),不再打擾表婆原本寧靜的生活。窗欞透出鋼藍色的時候,表婆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她走到芬迪的床邊坐下,看著熟睡的孫女,把手輕輕壓在芬迪的左手臂上,那條光潔年輕的胳膊美麗地裸露著?!奥犞?”表婆低憤地對芬迪的胳膊說,“離開我的孫女,否則我和你同歸于盡!”表婆的話語讓芬迪驚出一身冷汗。
芬迪趁表婆上集市買菜的時候,悄然離去。
她留了簡單的字條、一些錢和一只八音盒,那精美無比的小盒子里珍藏著一個戴著花環(huán)的小猴子,一掀盒蓋它便歡快地又唱又翻筋斗,表婆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時開心地流出了眼淚。
芬迪跳上長途車,她算了一下時間,估計可以趕上中午北上的特快列車。
時間在一個中年婦女手腕上的表盤上飄搖,她就坐在芬迪旁邊,手搭在前面的椅子背上,無比滿足地玩味、欣賞著腕子上那塊假金表。那表燦黃耀眼,這讓芬迪想起了表舅的假牙。財迷了心竅的表舅以為所有的家底鑲進口中最保險,結果三顆奪目的足金牙齒,差點讓賊們擰下他的腦袋。
接著,芬迪又在列車的車廂里看見了戴假金表的女人,她正把小桌上的一把雨傘迅速藏進自己的花挎包里。那個裝著一只假眼珠的男人放好他的行禮后,便回身到小桌上去拿他的傘,他像見了鬼似的,嘴里驚詫地嘟囔著,四處尋著。那女人坦然地坐下來,掏出一包炒得噴香的瓜子自顧自嗑著,瓜子皮吐了一地。芬迪在車廂的盡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位子,她剛坐定列車便啟動了。
還算運氣,子夜時分芬迪得到了一個鋪位。當時她在擁擠的位子上,隨著列車搖動,全然忘記了世上的苦難。她的心靈似乎已被各種不期而遇的苦難擰盡了最后的知覺,隨著列車麻木不仁地在時空隧道里穿行。列車員手勢很重地推醒她,他揮了一下手,示意她跟他走。芬迪艱難地從座位上抽出身子,她往外走時,踩到椅子下一個酣聲如雷的男人,他哼了一聲嗖的一下把腿縮了回去。芬迪逃難似的離開了人滿為患的硬坐車廂。
她跟著列車員一直走到最末一節(jié)車廂,這是列車工作人員休息的地方。列車員指著車廂中間一個上鋪說,你就在這兒吧。然后他把車票和找剩的錢遞給芬迪。芬迪摸著黑爬上去,頭碰在低矮的車廂頂上。
就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她被下面一陣怪誕的窶窶聲響弄醒,下面像是廝打又不太像,有女人低聲的呻吟。她警惕地爬起來,伸頭向下看去,借著車廂壁上微弱的燈光,她看見雙忘乎所以赤裸著身體滾在—起的女人。她們的肌膚在微弱的光線中生機勃勃。芬迪縮回頭,她想起一句歌詞:地獄就是天堂,荒謬才是真實,醉死才能夢生!
列車披著晨露風塵仆仆地馳進目的地。
芬迪從車上下來意外地看見了封,接著一個嬌小的女孩蝴蝶般的從車上飛下來,撲到他的懷里,他背著她的包親昵地摟著那女孩走了。
芬迪呆立在站臺上,她突然感到心已丟失在那些寂寞無邊、漫漫的長夜里,再也體悟不到它的疼痛了。她和封的關系就那么淡淡的不了了之了,像秋樹上的一片落葉無聲無息。
芬迪努力使封在她心中成了一個陌生人。她認為男女組合是世界上荒謬絕倫的事情,它以充滿變異的偶然加劇了人生悲歡離合的悲劇色彩,生活就像一臺荒誕的劇,最重要的是要從中學會放逐希望和原則。
九
“真實的生活應該是一杯淡淡的水?!蹦赣H說這話時正在剪修一盆瘋長的莎麥蘭。
芬迪的面孔出現(xiàn)在注滿水的杯子里,凸出的杯底歪曲了她的面容,她的臉像一個發(fā)過火的饅頭。她被自己逗樂了,腫脹畸形的笑魘在水中蕩漾。
“你笑什么?”母親從她的笑聲中領悟到的是相反的意思。
“我在笑我自己。”芬迪把水杯放下,“你說的沒錯,活著什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p>
芬迪的眼淚突然溢出眼角,她趕緊垂下頭生怕母親瞥見。
她知道母親在她面前總是故作輕松,其實她內心深處默默承受著女兒的不幸和痛苦。這一點芬迪一進家門就發(fā)現(xiàn)了。家里的每間屋子干凈得找不到一?;覊m,母親就是靠整理屋子排泄對女兒魂不守舍的惦念。她的案頭放著厚厚一摞翻譯好的書稿,這些肯定也是她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母親晚上睡不著覺時翻譯的。
她是母親一生的希望,又是母親一生最大的憂傷,母親為當初挽留女兒在這個世界卻無力使女兒正常地生活而悔恨。
這是芬迪從母親那本記著她艱辛成長的日記中讀到的。
母親臉上明顯有服用安眠藥的痕跡,這讓芬迪痛恨自己。她一度想過自殺,想過去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但都被母親充滿憂郁的目光一一打消了。
“芬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蹦赣H說,“我們不過是去試試?!蹦赣H說話拐彎抹角的,生怕嚇著女兒似的。
現(xiàn)在女兒在她眼里猶如一片單薄的冰凌,稍不留意便有消融的危險。
母親用征詢的眼光瞧著女兒?!扒耙魂囎游彝碌呐畠旱昧艘粋€怪病,就是渴死都不能喝水,只要一喝水就拼命地嘔吐,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她帶著女兒去了好多大醫(yī)院檢查,結果都沒查出問題,許多醫(yī)生建議她看心理醫(yī)生,于是她們就去了一家名叫休頓斯的心理診治中心。這家診所有一個叫姜一的心理醫(yī)生,被稱為中國的麥斯邁。他治好了她。原來,那孩子小時候有一次看見自己的班主任和她的狗用一個杯子喝水,原因就這么簡單!”母親的口吻里浸滿了興奮,仿佛她也看到了治愈女兒的希望。
芬迪知道麥斯邁是十九世紀德國知名的心理病醫(yī)生,他嘩眾取寵,被名門貴婦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常在他的宅邸演示他的催眠術,這一招的確使許多誤人精神歧途的生靈迷途知返。不過,那都屬于癔病人群?!皨專阏J為這對我也會有效果?”芬迪問母親。
“我想也許會有一些幫助的,我們不妨去試一下。”芬迪很理解母親,她未必就信這個,但女兒的身體之謎已讓她的大腦及思維陷入了茫然,她不知所措。
她帶著女兒去了各種醫(yī)院看了無數(shù)醫(yī)生,她的身體被各種精密儀器檢來測去。末了,什么都沒有查出來,醫(yī)生的結論大體趨于一致,都含糊其辭地認為芬迪腦部手術后恢復得還不夠好,神經(jīng)功能有點紊亂。
但對于病癥的表現(xiàn)方式,醫(yī)生們也大惑不解。
他們甚至也在猜疑芬迪的心理是否有問題。當他們無法解釋某種病癥,就自然而然地把它歸到博大精深堪稱虛無的精神系統(tǒng)的錯亂。其實廣大的醫(yī)生們對人腦和心智的了解也是微乎其微的。
芬迪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她認為現(xiàn)在她就是為母親而活。當然還有遠在南極的父親,明年的今天他就可以歸來和她們團聚了,父親對她現(xiàn)在的情況一無所知。
芬迪和母親驅車在繁華的東麗大街轉了半天才找到休頓斯心理診治中心。芬迪想為什么叫這么個名,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
不過這個診治中心的建筑獨特而別具一格,它完全是比利時風格的,袖珍經(jīng)典,像五彩積木搭出的童話世界。據(jù)說這里在半個多世紀前曾是一個租界。
一個護士小姐接待了她們,她臉上掛著職業(yè)笑容。
她拿了一份表格遞給她們?!罢埾忍钜幌卤戆?”她說,“你們今天很幸運,教授的病人不多,上午看沒問題的。”
她在交款單上添上了2000元。芬迪看了一下母親,母親已經(jīng)把早準備好的錢掏了出來。護士小姐接錢的手細嫩紅潤,一看便知營養(yǎng)良
“平常看病的人多嗎?”母親問。“當然,多極了,都是慕名而來的,效果百分之百的?!?/p>
這女孩說話口氣很大,她抬起悲天憫人的眼睛同情而友好地看著她們。“喏,這全是康復病人送來的。”護士指著墻壁上的各種錦旗,渾身充滿了自豪感。
芬迪和母親辦好手續(xù),護士小姐便帶著她們去見教授。她們穿過走廊來到候診廳。
候診廳布置得十分舒適,光潔的地板上鋪著一方丁香紫的印花地毯,同一色調的寬大柔軟的布藝沙發(fā)在廳中圍成弧形,地毯中央排列著幾個菱形的玻璃磨花茶桌,桌上有新鮮的水果、飲水器具和畫報。
候診室的護士迎上來,她有著和第一個護士一樣的微笑。
她接過第一個護士手中剛建好的病歷,請她們坐在沙發(fā)上等候,然后將病歷送進診室。
十分鐘左右,診室門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走出來,他懷里抱著一個吉他,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目不旁視地匆匆走了。
護士小姐請芬迪進去,芬迪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母親,母親親呢地拍拍她的臉,說不清是為了安慰芬迪還是鼓勵自己。
護士小姐把她領進一個十分現(xiàn)代的更衣室?!白屛覀儊磉x一套就診衣!”護士說,她的聲音年輕悅耳。
她打開墻柜,一股檀木清香飄進芬迪的鼻腔。
“你喜歡什么顏色?”護士問,墻柜里掛著各種款式的就診衣,“這件怎么樣,您一定要選合適了,因為它就是您自己的了?!?/p>
芬迪選了一件淡藍色的、領口袖口是抽針絲繡的就診衣?lián)Q上。護士又拿出一雙與衣服相配的絲繡拖鞋。芬迪俊秀的身影投進穿衣鏡里?!艾F(xiàn)在我們進去吧。”護土推開診室門。
芬迪沒有想到診室如此豪華,它有著比宮殿更勝一籌的獨特風范,除去華麗,整個診室還充盈著大自然恬適浪漫的氣息。
正面高大的玻璃墻銀流奔瀉的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動感的真實景觀。玻璃墻下是流線型的觀魚池,在清瑩涌藍的水中一色的歐石燕魚競相搖尾。寬大的落地窗遮掩著茂盛蒼翠的忍冬藤,濃綠成陰的藤蔓把濾過的陽光柔和地噴灑進來,斑駁在一只松軟的鹿皮躺椅上,躺椅放在阿拉伯人手工編織的地毯上,躺椅的右側玲瓏剔透著溫情的塑雕噴泉,傳說中的美人魚,口含玉液,不斷地雨露著一片盛開的白蓮花。躺椅的左側是一張方闊氣派的紅木寫字臺,上面摞著書、資料,還有幾個柱形水晶玻璃筒,里面盛著經(jīng)過特殊處理過的人腦神經(jīng)標本。它們被染成五顏六色,像紛雜蓬勃的藻類浮在筒中。躺椅對著整壁的書柜,書柜中的書籍大都是神經(jīng)醫(yī)學、心理學方面的書籍,也有一些馳名中外的科學家傳記。
醫(yī)生從房間——角的屏風后走出來,他推合上屏風,露出——個別致的吧臺。
“你好!”醫(yī)生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他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向后梳著,聲音很有感染力。
芬迪對男人習慣性的生疏感被這聲音很自然地解除了。
醫(yī)生拿出兩個高腳杯,然后請她品嘗他調制的——種果汁飲品,那飲料讓人一見就立刻升起饑渴難耐垂涎欲滴的感覺。
醫(yī)生引導芬迪坐在觀魚池旁的竹藤椅上,他談吐十分風趣,用——個詼諧的小故事說明他是她可以信賴的朋友,他希望能夠幫助她。
芬迪憑直覺斷定他是一個平易町親的智者。
干他們這行的都不希望醫(yī)生的權威威懾病人,正像她在法國精神病醫(yī)生庫拉自傳里感受到的,精神病醫(yī)生有時也無法確切地給自己定位,因為他面對的和病人一樣是蒼茫的精神幽谷。他們有時覺得自己不過是病人的—個宣泄渠道。只能將病人積攢的足以摧毀自己的能量釋放出來,讓病人暫時得救。
他們是病人需要的一種容器。
芬迪喝完杯中的飲料,舒服地躺在了寬大的鹿皮椅上。躺椅微微晃動。醫(yī)生拿著一本封面精美的畫冊坐過來,芬迪瞥見封面上綠霧彌漫的美麗公園。
漸漸地,芬迪被極富有磁性的聲音恍恍惚惚地領進了一個綠色蔥蘢的迷幻花園……
她緩步踩在綴滿晶瑩秋露和雨花石的小路上,濃濃的綠霧里散發(fā)著蘭花的清香。
公園幽靜到能聽得見紫羅蘭瘋長的聲響。“你看見什么了?”那磁性的聲音問?!安唬F太大,我什么都看不清……”“哎呀!”“怎么了?”“哦,沒什么,我撞上一只樹熊!”
“是一只可愛的小樹熊!”那磁性的聲音很快樂。
小樹熊機靈地從芬迪的身邊躲開。
“它逃走了?!狈业夏剜艘痪?。
小樹熊臉上只有一張紅紅的大嘴咧著,它扛著一支碩大的體溫計,體溫計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哀婉地看著芬迪,從里邊滴下一串串銀色的淚珠,落地成一粒粒珠貝,在地上滾動。她彎下腰,想拾起這些珠貝,珠貝卻總是從她的指尖、指縫中滑出,她的手指即使觸摸到它們,仍不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像精靈似的與她嬉戲周旋,她追逐的步履開始遲緩滯重。
她心緒不寧地引頸張望,路邊懸著的一個秋千映人她的眼簾。
“現(xiàn)在你看見了什么?”
“一個秋千,它掛在一棵足有上百年的楓桐上,對,沒錯,是楓桐樹?!?/p>
楓桐樹的葉子火般的通紅,而那秋千卻白得耀眼……
她走了過去,伸手去拉秋千的鏈子,這時她發(fā)現(xiàn)竟然無法握住秋千光閃閃的鏈子,它就結結實實在她眼前晃動。
“怎么了,芬迪?”那磁性的聲音問。
“我不知道!”
“你在干什么?”
“我想坐到秋千上,可我不能抓住它的繩索?!?/p>
醫(yī)生一直在仔細地觀察這個與眾不同的病人,確切地說她進入催眠狀態(tài)仍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這是一般具有心理疾病的人所不能夠的,她無時無刻不在為自我不能釋然而苦苦掙扎著。
“它明明就在這兒,就近在咫尺!”她極度失望地說,“它卻像個影子,不能接近,不能觸摸!但它絕不是影子!”
醫(yī)生看見芬迪焦慮的眉頭。她在這種狀態(tài)下邏輯思維仍很連貫,醫(yī)生由此可以斷言,她的心靈之門仍然關閉著。一般說來,病人一旦進入催眠狀態(tài),他們的理性意識便悄然隱匿,那種被稱之為無意識的東西,駭人聽聞地四溢,如同逃逸出潘多拉魔盒中五光十色的咒語。這是有著無比力量、裸露著最荒誕而原始的真實自我,有時醫(yī)生被搞得幾乎思維短路。
“好,讓我來幫你!把你的手伸過來?!?/p>
芬迪看見秋千上站著一個面頰模糊不清的男人,他向她伸出手,芬迪慢慢抬起右手。
“不不,不是這只,是左手?!?/p>
她放下右手換手時,驀然間發(fā)現(xiàn)她左邊衣袖空空地隨風擺動。她又抬起了右手。
“不是這只,你能遞給我左手嗎?”
“左手?不,我不知道它在哪里。”醫(yī)生恍然明白,她失去了對左手的感知。
醫(yī)生一直注視著她在空中舞動的左手,當她一進入催眠狀態(tài),她的左手便徐徐升向半空,醫(yī)生驚異地看著它躁動不安地扭動著,宛如一條深陷泥潭絕望的蛇。
“聽我說,放下你的右手,讓它休息一下?!彼阉挠沂址旁诹怂男厍啊?/p>
“你的左手在這兒,我拉著它,讓我扶你坐在秋千上,好,現(xiàn)在你坐在了秋千上,秋千在搖,十分愜意地搖著……”
她的左手突然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皩?,就這樣,你不是可以很好地握著秋千的繩索嗎?對,就這樣很好。現(xiàn)在陽光暖洋洋地灑在秋千上,秋千輕輕蕩著,使你全身充分放松,而且身心越來越輕松。那么,你想和我聊點什么嗎?”
“是的,您看,這地方有多美呀!我喜歡秋天下午的原野,碧空如洗,滿目的燦黃,您看那大片的銀杏樹!”
“你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
“我在等待?!?/p>
“你在等什么?”
“不太清楚,或許是我自己,人一生等待到的其實只有自己。我?;孟胱谶@樣的景色中等待著自己與我的融合。但使我忐忑的是我不能堅信我能等到自己,也許就是由于我根本就不認識自己。”
這時她看見一個很像自己的身影遠遠地飄移過來,她陌視著這個移動過來的影像,她步履躊躇,蒼老不堪,金色的陽光打在她滿頭沒有光澤的白發(fā)上,臉上的皺褶綻放著生命的稀薄,她身后的足跡被荒漠滾滾的日子所覆蓋。她兀自地說著什么與芬迪擦肩而過,她好像是說別等了,時間總是沒有結果的,因為它從來就是零。她的目光落在不為芬迪所知的地方,然后便神秘地熄滅了……
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她此刻的專注?!澳憧匆娏耸裁?”他問。
“一個被時間拋棄掉的影子,時間最終將把一切都變成影子,成為過眼云煙??赡愀嬖V我,為什么人還是不由自主地努力走進過眼煙云的生活,枉費心機地去尋找不可避免成為影子的自己?其實不斷精疲力竭地證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是極其可笑的。我們把自己無辜地拋到生活的沼澤中,生活卻冷冷地告訴我們忘掉自己,或不要給別人以喘息的機會!……”
醫(yī)生被眼前這個病人清晰冷僻的靈魂弄得有點緊張疲乏,他打斷她,“你說得很對,但我現(xiàn)在很想知道關于你左手的一些故事,它發(fā)生過什么,能告訴我嗎?”
“沒有什么左手的故事,它一直是我軀體上一個自然到不被我所感知的一個零件。”
“小時候呢?”
“不記得了……”
醫(yī)生發(fā)現(xiàn)芬迪有些要真睡著的跡象,“你的生活中有沒有令你不安的事情?”
芬迪立刻從睡眠中浮了出來,她用十分憂傷的口吻說:“有的,我的左手掐死了一只名叫‘黃耳’的鵝……左手常常企圖謀殺我,它有了意識,它是一只不為我所知的罪惡無比的手,但我真的不想失去它,幫幫我……”
醫(yī)生的催眠不再敢繼續(xù)做下去了,因為他不能斷定病人此時是在催眠狀態(tài)還是清醒狀態(tài)。
他想得趕緊結束治療,于是他伏在芬迪耳邊肯定而溫和地說:“忘記‘黃耳’和左手造成的一切不快,你的左手正在恢復常態(tài),你需要耐心等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磁性的聲音消失了,芬迪醒了。
她睜開雙眼看見正對著她微笑的醫(yī)生,他的額頭上沁滿細細的汗珠。
他們一起走到寫字臺前坐下,醫(yī)生在病歷報告上沙沙地寫著,他抬頭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芬迪的左手正解她的衣扣,而芬迪全然不知,她正專注于那些標本筒里五顏六色的神經(jīng)樹突。
醫(yī)生頓悟,芬迪的左手故障可能和她做過的腦部手術有關。
這讓教授想起了有關異手的病癥。異手癥多出現(xiàn)在罹患癲癇進行過腦部手術的人。手術使他們左右腦的通路被阻斷引起腦半球功能紊亂和肢體行為的異癥,而且它并不是藥物和心理治療就能解決的問題。
“你沒有癔病傾向!”醫(yī)生覺得必須告訴她這一點,這對于她調整心理狀態(tài)至關重要,“懷疑你有癔病癥狀是沒有道理的。這點你盡可以放心。我希望看看你的手術病歷,”他說,“現(xiàn)在我不能確定地告訴你你的左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彼f話時始終沒有抬頭,他估計這時芬迪的左手已將她的衣扣全部解開了,其實芬迪的左手又把解開的衣扣系上了。
芬迪竟然一點沒發(fā)現(xiàn)。
“怎么樣?”一走出休頓斯治療中心,母親便急切地問芬迪。
“沒有結論!”
“這是什么意思?他說你的左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說可能是和我的腦部手術有關,他讓我把病歷拿給他看看?!?/p>
“他說有什么辦法了嗎?”芬迪搖搖頭說,“這只是一種推測而已。”
“轉天我們把病歷送來?”母親試探地說。
“我想沒有必要,我敢肯定即,使他看了病歷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別忘了他是治心理疾病的醫(yī)生,他已肯定說我沒有癔病癥狀,這就很不簡單了,比起以前醫(yī)生做的結論真算是很了不起了?!?/p>
芬迪揮手攔了一輛的士,母親驚喜她用的是左手,芬迪對有點喜出望外的母親說她的左手并不是每時每刻都會發(fā)瘋,這樣就已經(jīng)讓她夠受的了。
出租車司機好像喝多了酒似的,迎著紅燈就沖了過去,差點和右邊一輛風馳電掣的公共汽車撞上,警察嚴厲地處罰了司機,司機翻空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錢,連芬迪她們的車費都先預支進去了。
小司機哭喪著臉說他踩剎車竟鬼使神差踩到了油門上。芬迪想荒謬總是使現(xiàn)實無法逃出它的掌心它是冥冥之中的一只手。
她們母女倆在樓梯上就聽見家里的電話響個不停,開了門鎖電話鈴聲就斷了,接著它又重新響起來?!耙苍S是你爸爸!”母親搶先一步抓起電話。“喂!”母親急切地說,“噢,是林曉啊,芬迪……”母親失望地把話筒遞給芬迪。
林曉是芬迪最好的朋友,她們是中學同學。林曉生得健壯而高大,性格火一般地熱烈,既沒有女性的懦弱,也沒有女性含蓄的矜持。她總是自詡是芬迪的保護神。
上初一的時候,芬迪去學校必須走一段很偏僻的路,路上常有一些小潑皮截道。他們中間有一個生著一臉雀斑瘦骨嶙峋的女孩霸道而狠毒,她秉性貪婪,如果搶不到如意的東西,被搶的孩子一定要被她扇耳光。
在一個寒冬的下午,芬迪放學在這路段上遭遇了這伙人,那女孩叼著煙卷,逼著芬迪把腳上一雙簇新的棉鞋脫給她。這鞋是父親不遠萬里托人帶給芬迪的生日禮物。芬迪不肯,這伙人便一擁而上,把芬迪打翻在地,那女孩得意地搶走了她的新棉鞋。芬迪含著眼淚只好打著赤腳踩著冰冷的積雪回家了。
第二天林曉得知后,火冒三丈,她帶著芬迪接連在那個路口候了幾天。
那些家伙終于露面了。
當他們從遠處大搖大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走過來時,林曉像一頭敏捷的母豹子,“嗖”地躥過去,那伙小潑皮頓時如驚魂的野馬四處潰逃。
林曉一把抓過那個瘦女孩,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拎起來并從她腳上扒下那雙紅格子棉鞋……
林曉說她已度蜜月回來了,現(xiàn)在就接芬迪去她的新家看看。
不到二十分鐘,林曉便風風火火闖了進來,然后大呼小叫地與芬迪熱烈擁抱,她的熱烈讓芬迪窒息。
“天呀,你還是這樣!”芬迪說,“都做人家新娘了,也不能變得溫柔些,人家山怎么受得了啊!”
林曉吃吃地笑著說:“本性是難移嘍!山說他常要提防著我隨時和他摔跤的可能。”
林曉是一個優(yōu)秀的摔跤隊員,她的腳踝嚴重扭傷后就改當記者了。
她實際上更適合記者這個職業(yè),她的文章寫得暢達而灑脫,猶如曠野中黑色的駿馬。她寫著一手輕靈娟秀的字,那字體和她的人完全不搭界。
芬迪帶上她花費心血為林曉編織的臺布,興致勃勃地隨林曉回家了。
開門迎客的自然是林曉藏了許久一直沒露面的夫君山。她說要給芬迪一個驚喜。
林曉的夫君的確讓芬迪大吃一驚,他十分瘦小精干,和林曉站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巨人和小人國的故事。
山臉上洋溢著明麗的笑容,他熱情、周到、分寸得體。他的溫文爾雅,某種程度可以收斂林曉過分的熱情奔放。
芬迪抖開綴滿繁星的臺布鋪在廳中那張橢圓的餐桌上,這滿桌的繁星讓林曉感動不已,只有林曉明白這塊臺布非同一般的珍貴。
她有些激動,眼里竟然淚光閃動,她一抬頭瞥見山父親般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瞧,這么漂亮,誰忍心在它上面擺放膩乎乎的盤子呀!”
她又欣賞了一番,最后還是決定把它收起來。對于芬迪的一切,她都習慣于呵護。
林曉像一個快樂的大孩子,牽著芬迪的手在屋里屋外穿梭。
山是學美工的,他把他們的愛巢裝點得溫雋生動,每個角落都在他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中熠熠生輝。
整個房子有一種熱情飽滿的動感,這正好和他們不知疲倦抱以激情的人生態(tài)度相吻合,盡顯了山一枝獨秀的才華。
山還特意在閣樓為有收藏鐘表癖好的林曉造了一個精美絕倫的收藏室,這也是林曉向芬迪亮出的最后一道風景線。
林曉按了一下墻壁上的電鈕,一條懸梯立刻從天花板上滑落,林曉麻利地固定好懸梯,帶著芬迪爬了上去。
爬至頂端時,林曉讓芬迪閉上眼睛。
一陣夢幻般的音樂由遠馳近,芬迪感到她被輕柔而舒緩地放進一個不為人所知的靜謐時空,然后是林曉天籟般的聲音,她讓芬迪睜開眼睛。
令芬迪驚異的是亮在她眼前的景致竟然和意念中的相差無幾。
收藏室流瀉著緞藍清怡的華彩,穹宇被壓縮進閣樓,各式各樣的鐘表燦若星辰地懸在半空,這是一個被無情歷史濃縮的時空,時間以各種姿態(tài)橫亙在芬迪的面前,那些預示著死亡和再生的指針,那些曾以各種形態(tài)企圖截斷時間的鐘表,最終永遠停在了時間不息的流瀉中。它們在固執(zhí)地追尋著人生的意義中變成一堆無意義的符號,被虛無一點一點吞噬。
’
芬迪為流逝與再生的時間感到悲哀,它的博大僅這點虛空便化解殆盡,停在凝固的永恒之中。它明亮的瞬間不過是一個剛一’出生就熄滅掉的水中氣泡。芬迪認為尋找生活的終極意義是人心智上的毛病。
晚餐豐盛至極,山烹制菜肴的手藝和他的裝潢創(chuàng)意一樣不同尋常。他小菜大萊布了—‘桌,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不重復。
芬迪格外高興,破例喝了紅葡萄酒。她暫時忘記了她還在飄霜的世界,甩掉拖鞋,赤足在地板上,夸張地學著日本人跳醉酒伐木舞,她的左手意乎尋常地舞著,美如婀娜輕曼的水蛇,圍繞著芬迪身體柔軟逶迤地起伏著。
飯后,芬迪對林曉說她要獨自一人走回家去,因為高興。
黃昏褪去了街心花園最后一抹光亮,坐在木排椅上歇息的芬迪站起來準備穿過馬路回家,她遠遠地看見母親的房燈閃亮起來。
這時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老婦人帶著一條漂亮的小叭狗經(jīng)過她身旁,那小東西毫無陌生感地圍著芬迪嬉戲,頑皮而可愛。
老婦人一邊親昵地嗔怪著那畜生,一邊得意地對芬迪解釋,她心愛的小狗就是這么淘氣。
芬迪并不想和這位老婦人搭訕,只是淡淡而不失禮貌地笑笑便快步向家走去。
小叭狗停了一下隨即呼地追了上去,老婦人不得不跟著狗跑起來,芬迪聽見在她身后老婦人喘著喊著,芬迪站住了,小狗追到她腳下,咬住她的褲管輕輕搖著白蓮花般的尾巴。
“瞧她就是這么頑皮!”老婦人喘著把狗抱了起來,“來!快給姐姐作個揖,讓她叫你姐姐不介意吧?她是只女狗I”
芬迪被弄得有點哭笑不得。
小叭狗舉起胖嘟嘟的小爪子十分乖巧地連連作揖。老婦人頓時來了興致,她不停地讓小狗重復著動作,然后她沖著滑稽而可愛的寶貝小狗咯咯地笑著,甚至笑出了眼淚。
芬迪伸手摸了摸小狗雪白柔軟的長毛,算是感謝,她想快點結束與陌生人和狗的游戲。
她正要收回右手時,她的左手呼的一下伸出去,閃電似的掐住了小狗的脖子,它顯得憤恨而妒忌,那小畜生痛苦地掙扎著卻不能叫出聲了,芬迪驚叫著慌亂地掰扯著左手的手指,雪白的絨毛一縷縷被拉了下來。
“快幫幫我呀!”她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一時被嚇傻的老婦人猛然醒悟過來,她因為懷抱著小狗無法騰出手來于是便像一只母獅子一樣撲上去,極不客氣地在芬迪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芬迪啊地大叫一聲,左手死——般地松開垂掛下來,鮮血泅出了手背。
老婦人泥胎似的呆在那里。
半晌她才囁囁嚅嚅地說:“怎么會這樣!……讓我看看你的手!”她難為情地把小狗扔在地上,試圖去拉芬迪的左手。
芬迪閃開了?!安坏K事的!回去上點藥就行了?!彼械阶笫直郴鹄崩钡刈仆?。
小狗又開始在地上歡勢了,老婦人的眼光始終停在芬迪那只被自己咬過的手上,“真是對不起,我也不知怎么會干出這事!”她十分懊悔的樣子,芬迪慘慘地笑笑,并真誠地安慰了一下老人便匆匆地離去。
“你沒事吧!”老婦人還立在原地,不安地沖著芬迪遠去的背影呼喊著,芬迪已不愿再回頭,她想以最快的速度忘記剛才的噩夢。
街心花園很快就隱匿進芬迪匆匆的步履中,她幾乎是沖進樓門的,隨后拾階而上,一口氣爬到了11層。
她沒敢乘電梯,因為她不能忍受電梯工雷達般的目光。電梯工是一個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中年婦女,她無孔不入觀察分析每—·個與她目光聚焦的人或物,甚至能透徹體悟到蒼蠅細微的變化。
她見芬迪總是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不同。芬迪想這只紅腫的手很可能逃不過她犀利的目
可她爬上來的時候,剛好電梯門打開,兩個修理工從里邊走出來,電梯工一眼就瞥見了芬迪。
“嘿!芬迪!”她高聲喝道,“這么苗條了還減肥呀!”電梯工把瞬間捕捉到的信息立刻加上自以為準確的判斷。
芬迪心里暗暗叫苦,她打著哈哈趕緊拐過電梯。
她舒了一口氣,這才抬起左手借著樓道里的燈光仔細察看了一下剛才挨的那一口。左手背上的牙印形狀怪異地深嵌進紅腫的皮膚里,并不停地往外泅血。
’
芬迪想如果讓狗咬過是很危險的,容易感染上狂犬病。那么讓人咬了呢!她忽然覺得這種推理很可笑,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聽說過誰被人咬了后感染上瘋病的。
不過,芬迪的母親還是花了一個多小時細心地為她的傷口消了毒。
芬迪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直哆嗦,她感到了母親的心痛。母親故意抱怨父親沒有按時間打來電話,以掩飾她的焦慮不安。十一隨后整整兩個月,芬迪足不出戶地把自己關在家里。她讓母親給她買了好多針灸方面的書,潛心鉆研。
她的身體常插滿大大小小的銀針,雖然她不時也會恥笑自己企盼的荒唐幼稚,但還是一意孤行地想順著神秘的銀針,尋根溯源找出病癥的原因所在,結束噩夢縈繞的日子。
左手常被扎得又紅又腫,芬迪說不清是不是針灸的威懾作用,反正這段時間她的左手顯得格外老實,只是有點遲鈍,不是握著東西不肯撒手就是不能判斷出所拿的東西是什么,但不管怎樣它沒肇什么事端,芬迪寧肯這樣。十二
中秋節(jié)來臨,芬迪想她從來沒有讓母親鋪舉地享受過她帶來的歡樂。她早就籌劃好了,做一頓豐盛的節(jié)日晚宴,讓母親在這一夜找回她幾乎忘卻了的快慰。
她等媽媽上班一走,就拿出十足的勁頭布置晚宴的餐廳,接著又跑到菜市場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小菜拿回來燒。
她整整忙亂了一天,就在豐盛的佳肴喜洋洋地呈在漂亮的餐桌上時,電話鈴不識時務地響起來。
是母親打來的,她抱歉地說她晚上得加班到九點鐘,要觀察實驗結果。芬迪十分理解地找來一堆盤子,把每道菜都仔細地蓋好。即使等到半夜,她也一定要讓母親享受到她送給母親佳節(jié)的歡樂。
傍晚時分天氣陡變,一股強冷空氣襲擊了毫無準備的城市,狂風夾著凍雨狂暴地砸在窗上。芬迪八點三刻拿了傘和衣服跑到汽車站去接母親。
狂風肆虐使她無法撐平雨傘,凍雨小刀般地打在手上,她的衣服很快就被打濕了,她緊緊護著帶給母親的衣服,盡量不讓雨淋濕。
一陣緊似一陣的狂風,使她手中的雨傘掙扎著,翻成一只倒長的蘑菇幾乎騰空而去。
芬迪的牙齒咯咯叫著,每一分鐘都讓她感到漫長難挨,但母親竟然晚到了半小時。
芬迪不可避免地淋病了,她高燒不退,第三天母親不得不違背意愿,將她送去急診。十三
急診室在醫(yī)院大樓里的半地下。空氣潮濕污濁的候診廳,像一個熱鬧非凡的集市,充滿了混亂嘈雜。護士戴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大口罩,蠻橫而冷漠地為前來就醫(yī)的人群分診。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流使很多成年人和兒童患上了感冒和肺炎。
芬迪的母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一個醫(yī)用簡易床邊,守護著輸液的女兒,以免被擁來擠去的人碰著。
她足足站了四個小時,全神專注于女兒面頰上的每一絲變化。芬迪雙眼緊閉昏睡著,小小的抽搐不斷從臉上掠過。母親想女兒一定又深陷噩夢的深淵,這比經(jīng)受肉體上的痛苦更顯災難深重。她為不能替代女兒受難而心痛欲裂。
黃昏落去,芬迪才從又陰又濕的地下室轉入樓上的正式病房,她被確診為肺炎。十四
等她完全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黃昏,母親憔悴的面孔映人芬迪眼簾,母親目不轉睛卻是平靜地看著她,她從來不讓女兒發(fā)現(xiàn)內心的不安和焦灼,臉上總是掛著平靜的面具,平靜是她所能帶給女兒最大的安慰了,她為不能使女兒從魔鬼般的疾病中解脫出來而始終自責著,甚至懊悔給了女兒災難般的生命。
芬迪在母親深褐色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蒼白變形的影像,一頭烏發(fā)像蓬勃的野草。她沖著母親很歉意地咧嘴笑笑,她馬上又從母親的眼睛里瞥見了這個丑陋的笑容,這讓她很輕意地聯(lián)想起了聊齋中永不熄滅的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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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護士給她輸完了十幾瓶藥液,芬迪的高燒才漸漸退下來。但她的胸腔依然咕咕嚕嚕地像一架失轅的馬車。
芬迪在醫(yī)生查房時盡力屏住呼吸,但醫(yī)生皺著的眉頭告訴她,她身體恢復得并不十分理想。這天頗有威望的內科專家親臨查房,他身后還跟著一大群實習生。
他接過芬迪的病歷一邊詢問一邊瀏覽,然后搖著頭對主治醫(yī)生說,這樣用藥影響病灶的吸收,現(xiàn)在病灶的吸收已出現(xiàn)緩滯,弄不好會二次感染。接著他轉向他的學生,流利地用醫(yī)學語言把芬迪的肺部解剖了一番,語氣里充盈著醫(yī)術的老道和十足的自信。
迷糊之中,芬迪多少了解了一些她肺部目前的狀況,她的肺現(xiàn)在還處在黏黏糊糊一團糟的狀態(tài),那情形類似于諸多擠放在一起滿溢的痰盂。
病房變成了大課堂,站在前排的實習生輪番伸出聽診器探聽芬迪肺部奇特的羅音,他們對這聲音顯然比對美妙的音樂更興趣盎然。一個學生大膽地提出了他的治療方案,他的聲帶在興奮和膽怯的徘徊中顫抖著。
這情形令主治大夫十分反感,她臉上明顯地呈現(xiàn)出不悅。
教授微笑著告訴那學生沒必要加用那么大劑量的激素。查房結束后,主治大夫又獨自折回來,她的面孔罩著一層慍怒,她還為剛才教授含蓄的批評耿耿于懷。
她拿著聽診器把芬迪肺部的每個角落都仔仔細細聽了一遍,然后收起聽診器雙手插進白衣兜里直視著芬迪,她對著芬迪凝視了足有兩分鐘,便一言不發(fā)地走掉了。
醫(yī)生陰郁的臉色使芬迪很擔心,她明白醫(yī)生并非關注患病的她,醫(yī)生所關注的是盤踞在她身上病情發(fā)展變化所帶給她的后果,她雖然目光炯炯地盯著病人,但實際上已視而不見,“病”已游離人體之外成了能帶來某種實惠的東西。
芬迪不知接下來主治大夫又將怎樣對付她的“病情”,她想可千萬別為迎合教授的批評做出極端的治療方案來,教授只是說她一開始用藥不夠果斷,有些保守,但并沒有說讓她如何更改。
芬迪的擔心果真應驗了,主治大夫離開沒一會兒,護士就抱著多于往日一倍的輸液藥瓶走進病房。
這令芬迪十分沮喪,這不光是讓她對繼續(xù)治療的結果擔心,同時她試圖提前出院的想法也成了泡影。芬迪本想今天向大夫提出提前出院的要求,這兩天她感到體內有不對勁的地方,比如夜里的夢境和白日的思維自然而連貫,以至于她無法確定她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
母親說這是發(fā)燒的結果,但母親的安慰并不足以消除芬迪的憂慮,她覺得危機就埋伏在她的床榻下和明晰清透的空間。她不得不告誡自己小心謹慎地看守著與自己靈魂相對峙有了獨立意志的左手。
但所發(fā)生的事證明她的警惕完全是徒勞的,因為她不可能每分每秒都機警地醒著。
左手就趁她夜里昏睡的時刻,出了手。
那天晚飯過后,芬迪就開始劇烈頭疼,心率出現(xiàn)了異常,值班大夫讓護士給她注射了鎮(zhèn)靜劑,她便昏昏然地睡過去了。
半夜她從窒息、疼痛、嘈雜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足倒在地板上,并不停地嗆咳著。病房里所有人都圍著她。芬迪赤裸的雙腿不住地抖著,樣子十分狼狽。大家把她扶上床,病友們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不然為什么自己掐住自己的咽喉?病友費了好大的力才拉開那只要置芬迪于死地的手。值班護士進來將大家趕上床,又替芬迪蓋好被子。她冷冰冰地為芬迪解了圍,她說:“以后白天少看那些兇殺武打的圖書,省得晚上做噩夢和自己搏斗!”
護士的話并不使病友們深以為然的,她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芬迪的神經(jīng)正常與否了,她們聽過芬迪睡夢時的胡言亂語,也仔細觀察過芬迪,她除了縮在床上裝睡什么都不做,只要病友一試著接近她,她便立刻像一只驚弓之鳥。
病房又重新回到黑夜的沉寂中,芬迪體內的鎮(zhèn)靜劑藥力依然勃發(fā),它不斷把芬迪推進瞌睡的深淵,芬迪奮力掙扎努力醒著,她不能讓自己再睡過去,睡眠已變得猙獰,使她心驚肉跳,她緊張得大汗淋漓,就那么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躺著、備加小心呼吸著。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像一個淪落的孤魂,沒有任何時間、任何空間讓她安息。左手就像一個陰謀匍匐在黑暗中,隨時會出其不意地出擊,它或許會再次卡住她的脖子,或是以別的什么方式加害于她。她陷入不能自拔的囹圄,左手早晚會將她送進瘋人院。
瘋人院的推論一點都沒錯,芬迪左手野性地完成了這個極其可怕的設想。
左手事發(fā)的第二日,她鼓足勇氣向醫(yī)生提出出院的要求,醫(yī)生白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地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黃昏一點點褪去,再過半個小時天就會徹底黑下來,她懼怕它。她想像不出怎么再安然地在這里度過一個夜晚。夜光在她的生活里已不再寧靜安詳,它變得極度瘋狂而恐怖,讓她無處躲藏。
她望著窗外來去匆匆的人群突然萌生了逃走的念頭。
她來到院子里,佯裝著散步在樓前踱步徘徊,然后以一種不被察覺的神態(tài),很悠閑地邁出醫(yī)院大門,接著便狂奔起來……
誰知虛弱如草的身子再加上極度的緊張,她伸手攔的士時昏到了,好心的司機馬上按原路把她送回醫(yī)院。
剛被推進急救室的芬迪,居然用左手結結實實地給了值班大夫一記響亮的耳光。當時他正弓著腰為芬迪做著檢查,他惱怒地捂著被扇紅的臉愣愣地瞧著芬迪,正準備做出反應,卻意外發(fā)現(xiàn)芬迪并沒有醒,她仍臉色蒼白地處在昏迷之中。
芬迪醒來全然不知所發(fā)生的事,她被送回自己的病房。
主治大夫正等著她,她今天晚上剛好是夜班。
急診大夫說他已為芬迪做了急救處理,還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耳光,他認為芬迪的神經(jīng)似乎有點問題。主治大夫也有同感,他們一致認為很有必要請精神科來給芬迪進行會診。十五
第二天,芬迪被帶到精神科,一個被稱為主任的神經(jīng)病專家慢條斯理地和芬迪談了一個多小時,她處處設下陷阱引誘芬迪往下跳,芬迪被弄得十分疲憊。
她必須百倍小心地才能躲開醫(yī)生射來的暗箭,芬迪不明白她讓她就范的目的是什么,一證明她高明?二她要擺布每一個落人她掌心的人?她極端負責的態(tài)度倒讓芬迪心悅誠服。
暗箭憑著芬迪那點招式怎么能夠躲得開呢,最后她還是成為這個專家箭下的獵物。
一開始她還不斷設法避開左手的秘密,她知道這段可怕的經(jīng)歷一旦昭示出來,無疑是醫(yī)生手中落診最好的證據(jù),她馬上就可以斷定芬迪神經(jīng)上出了毛病。但后來這位具有非凡審問能力的精神科醫(yī)生還是巧妙地套出了她左手的事情。
她被診斷為患有輕度妄想型躁狂癥。
當然這些她并不知道,精神病醫(yī)生沒對她說明什么,只是給她開了一張?zhí)幏?,交給陪同她來的護士,至于上面是什么藥她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點讓她緊張。
下午芬迪接到了媽媽打來的電話,她已經(jīng)有兩天沒來看女兒了,兩天前她的腳讓爆裂的水瓶燙傷,至今仍無法下床。芬迪聽到媽媽的聲音就哽咽了,但電話的雜音掩蓋了它,芬迪努力克制地沒說出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
放下母親的電話,她拿著毛巾躲進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假借洗臉暗自流淚,她為自己不能擺脫的劫數(shù)而悲慟。
她抬起頭用毛巾輕輕揩干臉上的淚珠和水珠,一張憔悴枯槁的臉出現(xiàn)在墻壁的水銀鏡中,她呆呆地看著它,這張讓她越來越感到陌生的臉,由于失去昔日的神采而沒有了光韻,憂戚災難般的籠罩著。深重的災難使它顯現(xiàn)幽憂悒冶的美麗,卻也彌漫著無際的荒謬色彩。這是她的臉嗎?她無法把自己和這張臉聯(lián)系起來。她舉起右手輕輕撫摸著面頰,心里依然質疑著。
就在她的心還在悲憤中顫抖時,她的左手卻閃電式地撲向水銀鏡。
嘩啦一聲,左手的力粉碎了使芬迪處于恍然的鏡子,她所專注的臉在鏡子的殘碎中頓時化為烏有。鋒利的玻璃碎片刺人了手臂,鮮血生機勃發(fā)地噴涌出來。一個正在衛(wèi)生間洗衣的病人尖叫著沖出去喊護士……
值班大夫給精神病救治中心打了電話,并叫來芬迪的主治醫(yī)師。
芬迪并不知道自己再過幾個小時就被送往UIN精神病院,當她弄明白了之后,她的處境和境遇已經(jīng)改到精神病院了。十六
UIN精神病院坐落在近郊的一個僻靜處,四周設有網(wǎng)狀的圍墻,像一只囚禁生靈的大籠子。一群目光呆滯、行為傻癡的男男女女身著病服,橫七豎八地在院子里曬太陽。
芬迪也被護士帶到這里,她記不清是夜里幾點鐘被弄到這里來的。
昨天她弄傷了手臂后,醫(yī)院把她安置在一個單人病房,她的整條胳膊都纏上了厚厚的繃帶。
護士長是一個極富同情心的人,她很同情芬迪,她猜想芬迪的病癥一定是心靈受到傷害所致,自然是情感方面的。她拿自己的不幸遭遇來開導芬迪,最后她竟說得自己傷心落淚不止,一直心不在焉聽著的芬迪只好把自己紛亂的思緒擱在一邊,盡心盡力勸慰起她來。
接著值班大夫和主治大夫領著兩個陌生健壯的男醫(yī)生走進病房,芬迪驚恐地看著他們,“沒事的!”主治大夫說,她的語氣從未有過的溫柔和藹。
護士端著藥盤進來,盤中盛著一只注射器和一支針劑。芬迪瞥了一眼,渾身立刻被不祥攫住。
護士開始操作時,他們退了出去。主治大夫臨出門給芬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的笑容讓芬迪預感到一場鮮為人知的陰謀正在失卻的黃昏中大舉推進。
護士給她打的是鎮(zhèn)靜劑,芬迪知道這藥劑不費吹灰之力便會使她失掉神志。那鋒利的針頭隨著護士小姐纖細的手指肆無忌憚地逼過來了,它快慰地瞧著恐懼無奈的芬迪。芬迪像一只可憐蟲那樣伸出乞求的目光試圖打動什么。她討好地對護士殷切地笑著,而那護士卻像木頭—‘樣無動于衷,她冷漠的神態(tài)就好像芬迪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而她只是一個執(zhí)行口令的機器,既無感覺亦無知覺。
五色透明的藥液從刻度精良的注射器里熱烈而刺激地沖進她的機體里,她感到了它冰冷的熱望,猶如夏日雨夜里充斥著欲望的閃電,用不了幾分鐘,她將被虛無的雨夜所取代。
當——片云翳壓過來時,她便開始昏昏欲墜,后來她覺得她被拋進了一個漆黑無比的大海,扔在一只幾乎被海浪顛散了的小船上。一只被時間溶化的石英鐘稀泥般地癱滯在灰白色的空間,這柔軟的鐘表芬迪在達利《記憶的殘痕》里見過,那時它正顛沛在一匹流浪的馬背上。她的耳鼓不斷被一個嘶啞的聲音擊打著,那聲音沒完沒了重復地唱著一句詞:“玩夠了沒有!玩夠了沒有……”
早晨芬迪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躺在一間由屏風隔開的房子里,左手臂上纏的厚厚的繃帶已被卸掉,一張細長的創(chuàng)可貼商標似的糊在上面,天熱的感覺依然可從這薄如紙翼的藥貼中透出。
她坐起來的時候護士從屏風后閃進來。這是一個過早就發(fā)福的中年婦女,她面色陰冷,心事重重。
“這是哪里?”芬迪連連問了兩遍,那護士才冷冷地告訴她是精神病院。然后粗暴地把屏風折在一起。
房間的各個角落顯露出來,屋里還有兩張床,一張床上是一個滿身污垢的女人被繩索緊緊鎖住,她臉色鐵青,死沉沉地睡著。另一張床上是一個沒有牙齒的老頭,他癡笑著正愉快地玩著自己的口水o
“我怎么會在這兒??!”吃驚的芬迪趔趄地跳到地上,護士一把拉住她,她有力的手硬邦邦的,“先坐下!穿上鞋!有什么問題一會兒去問醫(yī)生!”“我現(xiàn)在就見醫(yī)生!”“你現(xiàn)在必須聽我的!明白嗎,別給自己找麻煩!”護土的口氣里充滿了威脅。
芬迪冷靜下來,她想在見到醫(yī)生之前再做什么都是徒勞無益的,況且這護士極端陰郁的臉色,只能讓她提出的一切要求都見鬼去。
芬迪十分順從聽話地按照護土的要求,稱了體重,量了體溫,換上病號服。護士沒想到眼前這個漂亮的病人如此讓她省心,她的臉色舒展開來,她的心境很顯然與病人有直接的關系。芬迪試探著問能否給母親打個電話,護士掃了她一眼說這事她做不了主,得醫(yī)生允許。
“我就是一個干粗活的、聽喝的,能有什么自主權啊!”她說話的態(tài)度放得溫和了許多,說話的口氣像對一個不了解內情的同事發(fā)的牢騷,“喏!電話就放在那里,我敢讓你打嗎?咳,真是的!”
芬迪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把她當成瘋子,這使她覺得這護士冰冷如鐵的臉看上去不那么討厭了。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護士就先帶她去曬太陽,護士說大夫們正參加每周的例會。
秋日的陽光清高率直,讓人睜不開眼。一個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在原地無休止地旋轉著,像一只上足了發(fā)條的玩具熊,他的神情被不能自制的痛苦籠罩著,他不斷被摔在地上,然后爬起來接著轉。距離他幾步之遙的石凳上,坐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她正專心致志地拔著自己的頭發(fā),她頭顱的右半邊已經(jīng)禿疏,她抬頭的時候露出俊秀而呆滯的大眼睛。
他們的行為令芬迪悲嘆而氣餒,人有時還可以盡力還擊外來的傷害,哪怕是很微薄的,但卻無力以對來自自身的傷害。眼前這個轉得昏天黑地又摔得滿臉是土的男神經(jīng)病和那個美麗的正瘋狂糟蹋自己的女瘋子讓芬迪對人自身感到無比的憂懼。很久以來她似乎就感到人有著兩個魂靈——我與自己,但我并不能控制自己,或我根本不是自己,不僅如此我與自己又常常是刻骨仇恨地對立著。它們使人的心智像一個神秘魔幻般的潘多拉魔盒,它放飛魔鬼般的未知,即使是健全強壯的理智也無法抵御。“我”與自己的對抗就像卡爾維諾的《一個分成兩半的子爵》,人被分割成涇渭分明善惡的兩半。
事實上并不像他所說的那么簡單,善與惡不過是一個社會的概念,而人的心智從來不會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明白準確地告訴你,它會按照某種意愿合情合理抑或不合情合理地做什么。它往往在出其不意中傷害你的理智,讓你無門哭訴它們。人性不過是一個潛意識組織下的悖論。
芬迪被帶進病房,病房簡陋寬大,圍著墻壁放著幾張病床,最里邊還有一個小套間。
護士帶著芬迪向套間走去,幾張古怪的面孑L沖著芬迪戲劇般的張著,她們用筆直的眼光直射芬迪。一個瘦骨嶙峋很年輕的女病人正一件件地扒著自己的衣服,平坦而營養(yǎng)不良的胸脯可憐巴巴地袒露出來。緊挨窗子還有一個大笑不止、眼淚鼻涕流得一塌糊涂的呆癡女人。
護土熟視無睹徑直地走到套間門口,拿出別在腰間的一串鑰匙打開門,一股潮氣撲面而來。房間十分窄小,除了一張床和一個小柜子,其余什么都沒有了。
房間被漆成淡綠色。窗子、床單、柜子都是同一色調。這讓人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七十年代鄉(xiāng)政府的招待所。她想這房間當初一定是為值班大夫預備的,因為綠色并不適合神經(jīng)出了問題的人。
外邊突然間亂作一團,哭聲、笑聲、刺耳的尖叫聲響成一片,護士示意芬迪躺下休息,就趕緊沖出房門招架外面的事態(tài)去了。
門砰地關上了。
緊接著,護士極有穿透力的吼聲隔著厚厚的門傳進來,隨后是幾聲尖厲的哨聲,那哨聲勢如劍鋒直刺神經(jīng),外面霎時安靜下來,就聽護士立刻又換上了愉快的聲音喊道:蘋果來嘍!誰乖就給誰最大個兒的!好,胖子乖,給一個大的,還有誰啊?……
芬迪聽著這扇門外滑稽的喊聲,枯坐了一會兒,便不愿多想地開始收拾東西。她希望她做得像在一家一般醫(yī)院住院那樣,也許這樣比硬抗著要強。
她拉開抽屜準備往里放東西時,發(fā)現(xiàn)一枚剃須刀片靜靜地躺在里邊,它已渾身銹跡斑斑,似乎默默地呆在那里很久了,渾身的銹跡像是注釋著它在等待著什么,而且就這么隱蔽而耐心地等待著它的某個將來。
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打在它銹跡斑駁的刀刃上,它仍寒光閃爍。
芬迪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它用冰冷的微笑與她對視著,它像是在問,我們的邂逅是偶然的嗎?阿依拉和康索之劍邂逅是偶然的。醉死的阿依拉在喝干凈人生為她準備的最后一滴美酒時,她看見恭候她一生的她卻從未得以一見的康索之劍美麗而炫目地閃現(xiàn)在她眼前。 “來吧!讓我吻你!” 芬迪手一哆嗦,刀片落在地板上。正巧這時護士長推門進來,護士長鐵灰著臉弓身拾起地板上的刀片,緊鎖眉頭凝視了芬迪片刻,一句話沒說地出去了。
兩分鐘后護士長領著一個寬大粗壯、滿臉怨氣的女護工進來,送芬迪來病房的那個護士犯錯似的跟在后邊。毫無疑問是為了那枚刀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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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所有的物品,要仔細!”護士長發(fā)出了命令。然后她瞟了一眼那個出岔子的護士,毫不客氣地說,“趕緊查呀,發(fā)什么愣,大家這月的獎金差點讓你給毀了!”
她們檢查完了芬迪所有的物品后,剽悍的護工像拎小雞似的將芬迪擱在床上,她像警察搜查犯人般地在芬迪身上細細摸了一通,從芬迪頭上拔下一枚發(fā)卡裝進口袋里。“身上不許有利器,它會傷了你!”她一眼不看芬迪地說,她說話時比動作要溫和得多,帶著重重的山東口音。
護士長又冷冷地在房間里巡視了一番,帶著部下出去了。十七芬迪的主治醫(yī)生帶著助手慢騰騰地走進她的病
他深度近視,坐在離芬迪很近的位置,隔著厚厚的鏡片還不斷地往前湊。他在尋找她的眼睛。因為他近視的目光使芬迪一直游離在他的視野之外,這樣是無法和病人交流的。
助手打開病歷夾,開始詢問:“您的姓名?”助手的嗓音聽起來很造作,“您的年齡廣芬迪回答時,主治醫(yī)生目不轉睛地盯著芬迪臉部表情。
助手問罷,主治醫(yī)生接著問:“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芬迪點點頭。
“是什么地方?”他追問了一句,目光里充滿渴望,剛才芬迪流利正常的對答,使他感到有一種將要失業(yè)的失落。 “說說看是哪里?” “精神病院!” “不,是精神康復中心!”芬迪不明白這有什么不同。
“你知道為什么送你來這里?”他的問話方式使芬迪突然對眼前這個醫(yī)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同情,由此斷言他不適合他現(xiàn)在的職業(yè),一般來講這一行業(yè)老奸巨猾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均不具備。
“您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啊!不,我是說你也許不太明白?!?/p>
“您認為我需要弄明白嗎?”
“啊!不!啊對!”芬迪差點笑出來。
她的微笑竟然讓助手捕捉到了,他微微皺皺眉頭說:“請回答醫(yī)生的問題!”
芬迪想了一下說:“來到這里是因為某些醫(yī)務人員的誤會。”
“這怎么能是誤會呢?我們不過是想幫助你!”醫(yī)生的口吻里露出一點得意,“真的,你現(xiàn)在非常需要幫助!”他的口氣很像一位高高在上要求聽懺悔的牧師。
“你這里有點……一點……”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頭一時找不到確切的不至于傷害芬迪的詞,“你愿意和我們合作嗎?”他鏡片后的眼光變得企盼而緊湊。
芬迪不大明白這位醫(yī)生想要表達什么意思,他如此地捉襟見肘語無倫次,使芬迪感到了她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去憐憫他。
她很理解精神病醫(yī)生的處境,病人常使他們焦慮不安地懷疑自己的能力,他們的神經(jīng)甚至于比病人還要緊張,他們真切地希望病人的認同,渴望不被看出破綻。其實在神秘荒謬的精神世界面前,醫(yī)生和病人的處境是相同的。
“您希望我說什么?”芬迪友好地問。
“你來這里是需要幫助的?!贬t(yī)生的唾沫星濺到芬迪臉上,他顯得有點焦躁。
“盡管你還沒意識到就被送來了,但現(xiàn)在我們會盡力幫助你解決你的問題的,請相信我好嗎?”鏡片后的小眼睛變得可憐巴巴的,芬迪完全被他的困境征服了。她實在不忍心看著眼前這位高度近視的精神病醫(yī)生精神崩潰,她用力而真誠地沖他點點頭。她想精神病醫(yī)生這種無可奈何的絕望倒是蠻打動人的。
醫(yī)生輕輕透了口氣,他終于能讓病人自愿承認他們的不同,他現(xiàn)在可以任意擺布他的病人了。他記得他的老師曾說過,作為好的精神病醫(yī)生不光會使用化學試劑使病人歸屬安靜就行了,他應使病人真誠地拱手送上自己赤裸的靈魂,像迷途的羔羊任醫(yī)生牽引,否則一切都將等于零。一個被病人拒絕在心靈之外的精神病醫(yī)生一錢不值。
而芬迪認為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使精神病醫(yī)生混亂無緒的思維安靜下來,經(jīng)驗告訴她精神病醫(yī)生同時也是病人,她必須謹慎機敏,不然就會引來醫(yī)生的輕舉妄動。比如駭人聽聞的休克療法,她睡去她軀體的那一部分就一定會被喚醒,那時它真有可能拖著她的軀體撲過去掐住醫(yī)生的喉嚨。她現(xiàn)在是他刀下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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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先是不著邊際地和芬迪拉家常,語氣親近而甜膩,他想徹底占領芬迪的靈魂,并充滿好奇地在里邊遨游。
但是芬迪靈魂的大門警惕地關閉著。她無懈可擊恰如其分地回答了醫(yī)生所有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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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好?!彼婧⑿Φ攸c點頭,從助手手里拿過芬迪的病歷記錄,迅速掃了一眼,就讓助手離開了。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正題吧?!彼f,他的眼光落在芬迪纏著紗布的左手上。
“剛才,護士告訴我你企圖自殺,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您是不是指那枚生了銹的刀片?”芬迪故意強調那刀片是生了銹的,“我不過是把它從抽屜里撿出來,因為我要放東西進去,以免拿東西不小心割了手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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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告訴我,你在普通醫(yī)院住院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對你的行為是否清楚?”醫(yī)生并不在意她對這一問題做出的恰如其分的回答,而是咄咄逼人地繼續(xù)發(fā)問。
芬迪看了醫(yī)生一眼沉默不語,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想她要全部真實地講出來,沒有人相信她說的不是瘋話。由于存在使不存在變得千真萬確,它不能不使人的意識因規(guī)律而混亂,這時人怎么可能理解靈魂呢,別說是醫(yī)生就是上帝也沒戲的。
一段難挨的沉默,芬迪能感到醫(yī)生期待的目光在她臉上滑過來滑過去。最后她還是決定回答醫(yī)生的問題,因為事實已把她弄到這個地步了,也許她也應該辯解一下。
“不管您信不信,一切起因都因我的左手,它突然有了意識,我常常無法控制它,甚至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它常試圖謀殺我,或出其不意地干些不為我知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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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芬迪的這席話,醫(yī)生鏡片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當然不能相信世界被一個患精神病的女人說得神乎其神,但他也暗自贊嘆他的這個神經(jīng)錯亂的病人良好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想像力。
他斷言神經(jīng)錯亂者要不是因為神經(jīng)太脆弱,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上帝還是公平的,否則凡夫俗子豈能安然在世上混飯吃?,F(xiàn)在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給芬迪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癥。
“好啦,我們先談到這里?!贬t(yī)生胸有成竹地站起來,“好好休息,只要你合作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p>
他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先穩(wěn)住對方,他的興趣已從芬迪的病癥上移開,他為抓住了有利的診斷證據(jù)而暗自竊喜。他說完就趕快離開了病房,仿佛離開慢了那很難得的證據(jù)就會不翼而飛。 。過了一刻鐘芬迪被護士帶到會客室去見她的母親。會客室門大敞著,芬迪遠遠地就看見焦急坐在簡易沙發(fā)上的母親,林曉也來了,她緊抱著雙肩,站在母親的身邊和母親說著什么。
芬迪走進會客室像平常迎接母親出差回家那樣迎接了母親,然后俏皮地沖林曉眨了一下眼睛。
她先看了一下母親腳上的燙傷,母親的腳還嚴嚴實實地裹著紗布。然后找了一堆無關緊要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她不能讓大家都不幸地陷入荒謬的悲憤中,她必須淡化這種由她起因而不能因為親朋好友的努力而結束的讓人絕望的情緒。. 芬迪能看出母親哭過的痕跡,她的眼睛周圍盡管涂了一些護膚霜,但還是明顯腫著。她難看地笑著,輕輕撫摸著女兒粘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臂,始終沒有開口,很顯然只要她一開口準會哭出來。
林曉說她們已經(jīng)和院方談過了,但院方執(zhí)意要尊重送病人來的醫(yī)院的意見,按制度例行檢查?!拔覀儨蕚湔倚蓊D斯的那位專家,他一定可以幫上忙的……”母親安慰芬迪一句。
護工極不客氣咣當一下把門推開,她橫在門中央看著桌上的食品說:“探望時間已過,病人現(xiàn)在必須回到病房去。”
這個護工讓芬迪母親膽戰(zhàn)心驚,女兒落在這樣粗大健壯的女人手里實在是太可怕了,想到這里她一下子抱住女兒,芬迪感到了母親狂亂的心跳。
母親伏在女兒的耳邊,一遍一遍地叮囑她,那場面就像生離死別一般,站在一邊的林曉看出了護工不耐煩的樣子,她把帶來的吃的塞在芬迪手里硬拉著這個一百個不放心的母親走了。
護士長倏地一下閃現(xiàn)在芬迪面前,就像是從地縫里冒出來的。
她很自然地接過芬迪手中的東西遞給護工,“需要時我們會拿給你吃的廠
她說話時就像對著墻壁背臺詞,感情空洞、語氣和藹。
護工“押”著芬迪回到病房,早上由于“刀片”事件挨訓的那位護土正在整理芬迪的床鋪。她沖芬迪點了點頭,芬迪同時看見了她胸卡上的微笑,她胸卡上的照片比她本人要精神飽滿得多,笑容里浸滿了美好的憧慷,而她本人使現(xiàn)實和憧憬拉開了距離。
她快速結束了手里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芬迪一直尋找向她道歉的機會,道歉的話想好了并在心里重復了好幾遍就是說不出口,這主要是因為她吃不準這話究竟該不該說。然而那護士對她好像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她臨出門竟然勸芬迪不要介意早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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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迪記住了她胸卡上映有微笑的名字,她叫邵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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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個上午,芬迪感到頭有些昏,渾身發(fā)冷,這預示著她又要發(fā)燒了,她的心境霎時陰郁下來,床頭的小桌上還擺著早晨護士送來的藥,這是由普通醫(yī)院帶過來根除她肺部感染的消炎藥。
她抓起小桌上的藥片全部塞進嘴里,端起水杯,發(fā)現(xiàn)里邊一滴水都沒有。她只好抻著脖子費力地吞下藥片。
這房子里惟一一只水瓶也被護工當利器抱走了,芬迪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嚨,仰臥在床上,屋頂?shù)木G色垂浮下來隨著她暈眩的眼波抖動,她把雙手輕輕地壓在額角和眼睛上,綠色立刻從她的指縫鉆進來在她的眼球上旋轉著。
透過指縫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了自己。于是她腦子里突然冒出:人是一個意念的東西,一個荒謬絕頂?shù)囊饽?荒謬的意念盛產(chǎn)荒謬的人生嗎?
隨后她便旋進了意念時空,一切近在眼前的遠在天邊。在虛空的視野中沉重地跳躍的卻是無法觸摸的現(xiàn)實。
她被巨大意念旋渦推著顛簸翻滾,在成群成群倏忽而至、如泉噴涌、色彩斑斕的意念中躲閃著。她在呈現(xiàn)著迷離無緒、混亂不堪的意念中,無力保護她的完整性和真實性。她身體的每一個零件都被意念荒謬地定義過,而這些被定義過的零件又被意念純粹地、偶然地、荒誕地組合起來對付她、操縱她。它們跳到病歷上那張潔白印有細長線的紙上,像黑色的精靈將她兇殘地釘在了神秘的十字架上,而她只能合上雙眼將那堆黑乎乎的東西關在眼簾外面。這個世界由于意念而備顯荒謬。
病房門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芬迪撩開眼皮向門的方向掃了一眼,那張生硬的臉隨著門的開啟晃了進來。
“起來吃藥!”她粗著嗓子把盛著水杯和藥劑的托盤放在小桌上。芬迪認出這就是上午來搜身的護工。
“給我吃的是什么藥?”芬迪坐起來。
“不知道廠她很藐視地掃了芬迪一眼,那意思是說這是你問的嗎?
“我不弄明白是什么藥我是不會吃的?!?/p>
?這是醫(yī)院,你既然來住院,你就得聽醫(yī)生的,這藥是醫(yī)生開的,有什么問題回頭自己去問醫(yī)生,但現(xiàn)在你得先把藥吃了?!?/p>
“沒弄清這些藥的功能,我是不會吃的?!?/p>
“這就怪了,”護工顯出了厭煩,“你既然都能弄清楚,還來醫(yī)院干什么?”她粗壯的身軀又往芬迪跟前挪了挪,“請不要耽誤我工作,快把藥吃了,否則我只好喂你了!”
“我要見醫(yī)生?!狈业习杨^別過去不再理她。
“真煩!”護工嘟囔了一句猛地搬過芬迪的頭用力掰開她的嘴,十分熟練地將藥片倒進她的喉管,然后端起水杯不容分說地把芬迪嗓子眼里的藥片沖了下去。護工的動作非常連貫,而且干凈利索,這一看便知是經(jīng)年的功夫。
她松開芬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就是專干這一行的!以后還是乖點!”說罷揚長而去。
中午開飯時,邵護士又推又搖,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芬迪弄醒。晚飯時她只醒了幾秒鐘,她像一團面似的拎都拎不起來。邵護士一松手她就又睡了過去。十八
等她徹底清醒已是第二天黃昏。
芬迪感到疲憊至極,她整整兩晚上都在夢中跋涉,她覺得她把一生的精力都用盡了。她的嗓子直冒火,她真想爬起來找點水喝,但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她只好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等待著夜幕的來臨。
夜褪盡最后的黃昏,從病房的各個角落慢慢升起,它虛張聲勢地布滿房間,夜是被心境漂染成黑色的,它虛擬著人的感覺。外間病房在強大的鎮(zhèn)靜劑的作用下早已闃寂無聲了,芬迪就這樣躺著,靜靜地、心平氣和地,沒有任何思緒打擾,她一生渴望的寧靜,竟然在這個時候、這種境地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既沒有生的熱望,也沒有死的欲望,她被舒懶的慵倦擁裹著。她的左手軟軟地垂在床邊。從那些藥片滑進她的喉管并發(fā)生作用后,這只手就失去了和她生命的關聯(lián)。此時芬迪感到她的生命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杜撰出來的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她始終在生與死的夾縫中游移,如同一片離開大樹瀕于枯死的樹葉,在偶然和荒謬的凄風苦雨中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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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似乎已被那些古怪的藥片害死掉了,沒有一絲活氣,芬迪寧肯這樣,但這已是很平靜的愿望了。她很驚奇自己漸漸習慣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種荒誕的事而不再悲傷,也不再企圖弄明白。
死,芬迪想起了這個黑色的;黏黏糊糊常常尾隨在身后的東西。它是人精神上一道灰色的風景線,如皮索峰(傳說中的幽靈谷)上漆黑的云霧在人生中若隱若現(xiàn),人們無法排泄掉它隱匿的神秘和未知身影帶來的巨大恐怖,它時刻冷酷地醒示人們,在燦爛如霞的時光身后,一切終將隕沒在無言的結局中,只有虛無才是最真實的永恒。 .如果我死了呢?芬迪的思路戲謔地躍到這個虛設的點上。如果我死了,左手是否也會死?或者不會死?那么母親拿我這只不肯和我一塊死去的左手怎么辦?還有許多像氣泡一樣頻頻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的人群,還有封!他知道了會怎么樣?
封的身影在她腦中僅閃了一下,就被修木那張清癯的臉取代了。她是他的靈魂這件事太可笑了,她敢肯定,倘若他得知她死去的消息,并不會有多大異樣的表示,因為她不是他現(xiàn)實中的真實存在,早在大學校園里她就在他的心靈中永恒地定格了。上次見面芬迪完全把握了這一點。
她想對于她的死朋友們漸漸會習慣的,只有母親永遠無法接受。死大抵是死去的人留給活人最深重的罪孽。林曉說討論死是哲學上一個很無聊的命題,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夠說清死的感覺和死后的事情,死的理念不過是人的各種猜測和臆想。其實人正是因為無法看清死亡而緊張、焦慮、痛苦。人們企圖逃避死亡就像逃避自己,但死又是人生活中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芬迪在她的記憶里行走,她發(fā)現(xiàn)每條記憶之路總是讓她感到說不出的怪誕蒼涼,因為她的生與死竟姐妹般地相依相隨,這便是她的人生和永遠不必加以文飾的意義。十九
芬迪的母親和林曉按照精神病院的要求去曾給芬迪實施腦部手術的醫(yī)院取病歷,但沒想到芬迪的病歷被這家據(jù)說管理十分嚴謹?shù)尼t(yī)院弄丟了。
就在母親一籌莫展的時候,精神病院打來電話,請病人親屬送幾套換洗的內衣。他們說,芬迪必須留院全面觀察,理由是她有臆想和狂躁型傾向。
母親耐著性子央求院方千萬先不要采取過激的治療方案。接著她又給芬迪的主治醫(yī)生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助手,他尖著嗓子說醫(yī)生正在衛(wèi)生間方便,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芬迪的母親只好把她的意見陳述了一遍,請他轉告。
當芬迪的母親說到不要采取過激的治療方法時,他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沒有什么過激不過激的,不就是電擊休克療法嗎?那沒什么,很舒服的!”他沒讓芬迪母親再繼續(xù)說下去就禮貌地掛斷了二十
“早晨好!”主治醫(yī)生和顏悅色地出現(xiàn)在芬迪面前,芬迪正整理床鋪。她轉過身沖他點點頭。
“今天感覺怎么樣?”他沒帶助手來,他想這樣有利于親近病人。
醫(yī)生自己拉過椅子,在芬迪對面坐下,“你是不是重新系一下衣扣?!贬t(yī)生的口氣十分得意,他似乎又抓住了芬迪精神不正常的把柄。芬迪低頭發(fā)現(xiàn)衣扣系錯了位?!白o土說你拒絕吃藥,這很不好,既然在這里住院治療就要聽醫(yī)生的,要配合治療。”芬迪本想說我根本不該來這兒!又想說您院里的護工就那么粗暴地工作嗎?但話到嘴邊還是都一一‘咽回去了,她想現(xiàn)在多說一句都可能帶來難以估量的危害。
她做出很恭敬的樣子洗耳恭聽眼前這個醫(yī)術佶屈的醫(yī)生的教誨。
‘
他的眼角堆積著黃黃的眼屎,像是說明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團糟。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芬迪矜持地面對著他臉部各種不恰當?shù)谋砬?,但實際上早已心猿意馬了。
外邊傳來護土長暴怒的吼聲,接著是那個又壯又傻的病人的號啕,她又尿褲子了。
一個護士推門進來,小個子醫(yī)生這才想起要通知芬迪換病房的事。
“這里是臨時的,”他說,“新病房要比這里安靜得多,很利于養(yǎng)病的?!彼@出一副可親的樣子。
芬迪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就由護士帶到新病房。所謂的新病房實際就是專門接收精神病人的9號病房。
9號病房在病房樓的最高一層,共7個病室,芬迪被安置在1號。1號病室房門大敞著,病房里空無一人,所有的病人都在院子里曬太陽。里邊依次排開八張床。芬迪的床在最里邊臨窗的那張。每扇窗戶都嚴嚴實實地上了鎖。這大概是防止想不開的病人自尋短見。
這個病房的護士長是一個中年婦女,她的眼睛微微斜睨,很愛笑,笑時露出兩顆進化得不夠好的虎牙。護士長安置好芬迪就出去了。
芬迪懶懶地坐在床上憑窗眺望,窗外是一片蕩漾著黛綠的秋菜地,一條人字形水渠赫然伸進四邊形菜地,如同一道耀眼的疤痕伏在一個亮麗的胸脯上。它無疑損傷了綠地清秀的俊美。
從高處往下看,它更生動地像一個“人”被囚禁在單調的色彩中。
這讓芬迪想起了“囚”字的來歷,它起源于亙古不變的人設的地獄。人類為不能節(jié)律約束窮兇極惡的欲望只得在風華塵世設置下人間地獄,人也為無法認識把握的死靈魂設計了地獄,以此來醒示人貪婪無度的靈魂。
病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病室來,這些病人和第一個病房的病人有著很大的差異,她們個個臉色陰郁,目光始終專注著自己的靈魂,對于周圍的任何事情都熟視無睹,似乎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病房又添了新伙伴。
她們紛紛走到自己的床前,首先舉起水杯喝下預先晾好的水,然后就縮在床上,全神貫注地對付自己。
她們假設出各種敵人,想像出種種不存在的危險和災難,或是沉浸在過去的苦難和逝去好時光的無限憂傷中。據(jù)說這個病房的病人大都患的是精神抑郁癥。
病房里的沉悶氣氛讓芬迪透不過氣來,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同一病癥的病人放在一起,精神疾病在空氣中比感冒還易傳染。
芬迪記得鄰居家的女孩就曾經(jīng)被傳染過癔病,、那時她正在農(nóng)村插隊。
那是一個漫天黃沙的晚上,沒有電燈的窮僻山村,一群村姑和女知青借著昏暗的油燈排戲,這在當時是姑娘們惟一可以打發(fā)無望日子的精神生活,她們的夢寐春懷和難以遏制的激情,只能通過這個渠道宣泄出來。
誰知人戲后一個女孩子便大笑不止,她的面部在大笑中痛苦地抽搐著,但她卻無法停下來。
她的笑病毒般的在+個時辰便傳染了在場的所有女孩,潮水般的狂笑在女孩子們中間奔瀉,她們笑得肝腸寸斷,口吐白沫,不能自己……
接著隨著驟然而起的一聲啼哭,女孩們又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哭聲連成了一片。她們哭得昏天黑地,讓全村的老年人都以為世界進入了末日。
省衛(wèi)生組織得知這一消息立刻將這個村子封了個水泄不通,鄰村的無論是人還是牲畜一律不得人內,最后才像平息瘟疫似的寧息了這場精神傳染病。
芬迪記得鄰家的這位大姐說,她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笑個不停哭個不停,一點法子都沒有,她就像木偶被一個隱匿在她體內歇斯底里的魔鬼支配著,此時她的大腦仿佛和她的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失去了關系,她的意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心里喊著快停下來,她卻笑得更厲害,也哭得更厲害,而操縱著她的那股狂熱的力使并不可笑的大笑和并不悲痛的慟哭在一瞬間便閃電般的撤去。
護士長抱著幾條床單走進病房,“嘿!嘿!嘿!我說怎么又都躲到床上去了!”她不滿地喊道,“下來!快都下床!雷子、公蟲、龍風;你們帶頭,快!都去游藝室啦!”她轉頭又看見芬迪,“新來的你也去!”病房里開始拖拖沓沓地蠢蠢欲動。那個叫公蟲的年輕女人,跳下床,拿出一管口紅,把嘴涂得十分夸張,口紅的顏色紅得嚇人。而那個叫雷子的比年齡還顯蒼老的老女人正把自己努力裝進并不小的健美服中,她的臉憋得紅紫,像一個熟透的爛桃子,她一邊穿一邊斜睨著眼瞟著芬迪,芬迪看見了她儲藏在眼睛里的積怨和仇視。她喘著粗氣終于把自己殘酷地裝進了那套緊身健美服里,然后她對著鏡子看著自己不美麗。的身材瘋狂地咒罵自己,還扇了自己耳光。
游藝室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四周墻壁上掛滿了病人們畫的畫。這些畫令芬迪驚異,這使她不得不相信那種言論——最天才的畫家來自精神病患者。
每幅畫都裸露出一個荒誕的鮮為人知的心靈世界。芬迪在這些畫中徜徉,然后在一幅名叫《愉快的憂傷》的畫前駐足。
藍色和紫色云翳般的在畫面上飄零,如秋雨中繽紛的落英,亦如瑞雪飄落的夢境。
芬迪被這幅畫弄出一陣莫名的傷感,眼睛竟然濕潤了。
“你沒事吧?”一個低沉快樂的聲音從她身后傳出,她一扭頭,看見身后站著一個石頭般結實的英俊小伙子。
他笑嘻嘻地告訴芬迪,這畫是他的小作,他那副樣子使芬迪無法把這幅畫的意境和他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
“這畫畫得不錯廠芬迪迅速揩掉就要從眼角滾落下來的淚珠,“你是這里的員工?”芬迪想像不出他在這兒干什么。
“不,不,我不是,我是這里的病人。”
“病人?”這倒讓芬迪有點驚奇,他那樣子、包括眼神再正常不過的。
“不過我就要出院了,我得的是雙向感情障礙,現(xiàn)在沒事了,以后就說不準了,你呢?”
“我……”芬迪想說沒病,但她沒說出來,因為這話反而會讓對方確認她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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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卜….”他自以為然信心十足地鼓勵了芬迪一番。
一個極端瘦小的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芬迪身邊的小伙子,她驚喜地飛似的跑過來,激情滿溢地抱住小伙子的胳膊,用噙滿淚水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芬迪想起這個小個子女人是她今天在新病房最先看到的那位,她的床就挨著芬迪,可當她從外邊曬太陽回來,居然視而不見正襟危坐在床邊看書的芬迪,她將外衣、襪子等物品一古腦兒地甩在了芬迪床上,芬迪發(fā)現(xiàn)她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她的眼光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簡直就像一個嚴重的白日夢游者。
“哥,今天能陪我睡覺嗎?能嗎?……”她抱著小伙子的胳膊哽咽了。
小個子女人看上去比這小伙子起碼大上十歲還不止,她竟然喚他哥哥。
小伙子不知所措地一邊奮力抽出自己的胳膊一邊解釋說這個女人患的是單相思失憶癥。
他說他很高興認識芬迪然后就趕緊逃走了。
小個子女人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她不斷挖著自己的鼻孔。
病人們開始跟五音不全的護土長學習唱歌,她發(fā)給每人一張歌譜,然后她唱一句讓大家學一句。
雷子站起來,指出護土長唱的第一句就跑調了,于是護士長就叫雷子來教大家,雷子興奮得滿臉容光煥發(fā),后來竟自顧自地唱個沒完,護士長跑上前制止,但為時晚矣。 。
雷子一曲接一曲地唱個不停,而且還扭動著肥碩的臀部載歌載舞。于是教歌變成了個人演唱會,幸好病人們還挺樂于看她表演。
公蟲一直挨著雷子坐,她沖臺上扭得起勁的雷子直翻白眼,并瞅了一個空子往雷子的水杯里唾了口水。
“她得的是妄想狂。”那小伙子又出現(xiàn)在芬迪身旁,芬迪不明白他是指公蟲還是雷子。
“你想去圖書室嗎?”小伙子問,芬迪點點頭。
“那么跟我來!”芬迪隨小伙子走出游藝室時聽見護土長放開清脆的嗓音又開始招呼大家下棋、玩撲克牌了。
“這里總是亂糟糟的!圖書室很清靜,你可以在那里消磨時間?!毙』镒訋е业掀吖瞻斯盏貋淼搅藞D書室。
管理員是個梳著馬尾辮的女青年。她正全神貫注地對著小水銀鏡擠臉上的青春痘。
“你好!”小伙子對管理員說,管理員把手從臉上移開抬起頭,她打量著芬迪?!八切聛淼??!毙』镒咏榻B道。
“對啦,我們彼此還不知道名字!”小伙子歪著頭看看芬迪,“我叫建平,你呢?”小伙子不自然地搔了搔頭。
芬迪友好地笑笑說:“我叫芬迪,芬芳的芬,啟迪的迪!”
他們說話的工夫管理員小姐已把借書證辦好遞給芬迪。芬迪想這位管理員小姐干活還真麻利。
芬迪謝過她,就跟著小伙子走進閱覽室。
閱覽室的大桌子旁有五六個人在那里圍著,都埋頭靜靜地看著自己手里的讀物。這地方讓人感到心如止水。
叫建平的小伙子帶著芬迪圍著整個閱覽架轉了一圈,然后他們各自找了一本書挨窗坐下
“我是第二次進來,”建平說,“不過這次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我被診為神經(jīng)病,那經(jīng)歷實在是太糟了,醫(yī)院用電棍、電擊、強鎮(zhèn)靜劑對付我,真是慘透了。入院前我正在念理工大學,本想治療一段接著讀書,誰曾想,我出院時成了一具無意識的軀殼,連呼吸的欲望都沒有了?!毙』镒油闯匦π?,“為此我養(yǎng)了好長一段時間,可我的病并沒好呀,后來我又被送來了,這回醫(yī)院按精神病給我治療的。你知道神經(jīng)病和精神病是不一樣的,神經(jīng)病一般有氣質上的病變而精神病沒有。醫(yī)生說我患的是雙向情感障礙,就是抑郁型和躁狂型兩種病癥的綜合癥狀。我當時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我在瘋狂的想像中遨游,想像著我是一個蓋世無雙的人,所有的人都五體投地地拜倒在我的腳下,大二時我在課堂上狂妄地演講;我朗誦我自己作的詩,一口氣我可以持續(xù)四五個小時直到日落西山人都散盡??珊芸煳矣謺榫w低迷,甚至一落千丈,我恐懼我憂慮似乎災難就在眼前。我總想像著結果了自己,我多次走進廚房拿起水果刀,奇怪的是不知為什么最后總是又放下了,那情形很自然就像穿一件衣服?!?/p>
“現(xiàn)在你能告訴我一些你的情況嗎?”小伙子話鋒一轉眼睛落在芬迪纏著繃帶的手臂上。
芬迪突然想起早晨護士給她送來的藥,她從衣袋里把它們翻了出來,“你知道這是什么藥嗎?”她把兩粒粉紅色藥片伸到小伙子眼前。
小伙子拿起一粒仔細瞧了瞧說:“這好像是碳酸鋰,對!沒錯!它是一種強鎮(zhèn)靜劑!你沒吃?”小伙子開始為芬迪感到不安,“你是瞞不過去的!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你沒吃這個藥,因為服完這個藥你起碼要昏睡上幾個小時,而絕不可能還四處亂走?!?/p>
“可是我沒病,他們?yōu)槭裁匆o我吃這類藥?\"
“你的手是自己傷的嗎?”
“是的!\"
“這就對了,那一定要吃這種藥的,一來避免再傷害自己,二來避免傷害別人?!彼麄兂聊恕?/p>
芬迪本想再辯解幾句,但手上的繃帶告訴她說什么都沒用。醫(yī)生的原則是根據(jù)現(xiàn)象判斷的,只有醫(yī)術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才可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她的左手即使會說話,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也依然會把她當成瘟疫一類,因為人的想像力是十分有限的。
“沒有辦法的,來這里只能任醫(yī)生擺布,縱然你認為沒病,或有那么一點不對勁!”小伙子慢悠悠地說著生怕傷害了芬迪,芬迪對著有點沮喪的小伙子感激地笑笑。
小伙子接著說:“等你被這玩意兒毒害得一絲力氣都沒有的時候,他們就會向病毒一樣地洗劫你的腦子,你知道神經(jīng)病大夫的神經(jīng)都是可疑的,他們以醫(yī)治我們解救自己?!狈业蠜]有聽懂他最后兩句話,但她已意識到她現(xiàn)在必須離開回去裝成昏睡的樣子。
但是,太遲了,芬迪看見管理員帶著護士長走了過來。
回到病房她盯著芬迪把藥吞下去?!斑@就對了,有病就得聽醫(yī)生的,哪能不吃藥呢!”護士長幫她收拾小桌上的東西,她黑長的指甲伸進了芬迪盛著水的杯子里,這令芬迪十分的不舒服。
她希望護士長趕緊離開,她好去衛(wèi)生間把吞進胃里的藥片吐出去,就像“杜丘”那樣。護士長好像看穿了她的把戲,她圍在芬迪的床邊轉來轉去就是不肯離去,而且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她搭訕著。
不到十分鐘,芬迪便無法支撐變得越來越沉重的眼皮,她的心開始墜人昏迷,藥片頃刻間使她的大腦變得空空蕩蕩,意志和智慧全被掏空;仿佛靈魂閉上了永不疲憊的眼睛不再與臉上的明眸交映成輝。最后她不能自制地把護士長漸漸模糊腫脹的臉關在了眼簾之外。
二十一芬迪被一陣刺激的冰冷弄醒,刺骨的知覺又回到她體內。頭暈、惡心、渾身癱軟,這些反應體征的惡劣癥狀在她體內急劇地洶涌著,她頭疼得幾乎炸裂。
她抬起渙散的手臂,從臉上拉下一條毛巾,睜開無力的雙眼,護士的笑容掉進她的眼簾。
“老天!你可醒了,誰曾想你整整睡了兩天兩夜!”護士把芬迪的被子掀開一角,“行啦!醒醒就起來,喝點水,吃點東西,——會兒準備出院?!胺业限D動了一下眼睛,又咽了一下唾沫,證實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就在芬迪昏睡的時候休頓斯、康復中心和為芬迪實施腦部手術的醫(yī)院為芬迪會了診,解除了她患有精神病的結論,她被確認得了“異手癥”。于是她被獲準出院,在家靜養(yǎng)。
瞌睡像一堵墻又沉沉地壓了下來,芬迪的眼皮涂了膠似的又粘在了一起。護士見此情形只好把芬迪硬從床上拉了起來。“不能再睡了!該吃飯了,吃了飯好回家呀!”護士把芬迪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
“你,別沒完沒了地寫了,收起來!”順著護士的聲音,芬迪發(fā)現(xiàn)病房又添了新的病人,一個頭發(fā)全白了的暮年婦女,枯瘦的手里握著一支鋼筆伏在床上孜孜不倦地寫著什么。
護士走過去生硬地把她手中的筆奪下來扔在小桌上,然后捏開她的嘴巴,把準備好的藥像灌一只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動物似的,把藥連同水一起倒進她的喉嚨里。老人嗆了一下,護士在她骨瘦如柴的背上拍了幾下,“好啦,現(xiàn)在你馬上閉上眼睛睡覺,不然我可就使家伙了?!弊o士用手比畫了一下,芬迪估計是電棍之類的東西。老人聽罷嗖地鉆進被子里,并把頭嚴嚴實實地藏了進去。
護士出去了,芬迪用心地囑咐自己絕不可以再睡過去,得趕緊離開這里……剛想到這,瞌睡便又卷土重來,等她再度醒來,白發(fā)老人正坐在她的床上,她直著眼睛對著她癡笑著,裸著的上身戴著芬迪乳白色的紋胸,這件鑲著漂亮花邊質地精良的紋胸不合時宜地掛在一個垂老的軀體上。
“漂亮嗎?”她揚了揚胸脯。
“漂亮,不過你現(xiàn)在得還給我?!薄拔也灰抑皇窃囋?。”老人馬上把它從身上扒下來甩給芬迪。那蒼老難以人目的胸部裸露出來。
老人跳下地回到自己的床上,一邊穿自己的病服一邊問芬迪說病服穿在她身上是不是也怪好看的。
芬迪一邊沖那張蒼老癡呆的笑容頻頻點頭,一邊趕緊把紋胸塞進包里,就這么一個動作她就累出一身汗。
芬迪的母親準時走進病房,她看見女兒蒼白的臉心痛欲裂,她使勁摟著女兒不停地在女兒臉上吻著。出門時依在病房門口的公蟲伸腳差點把芬迪絆一個跟頭。二十二
生命的難題總是沒有結局地不了了之,因此人們才不得不放眼將來,但將來也是一個沒有定數(shù)、無以歸宿的時刻,它又怎能堂而皇之地結束不了了之的局面呢?也許生命的無結局就是生命最后的結局。
芬迪一大早便獨自坐在秋霧彌漫的山巖公園的長凳上,在空氣沁人心脾的清新中,與面前一棵斑禿了樹冠、樹干上贅著只碩大樹瘤的老桑樹默默對視著。
老桑樹蒼勁渾古,縝密如發(fā)的樹根從半坡巖壁上蒼茫如注地披瀉下來,落魄不魂的樹葉輕輕彈奏著凋零的風聲。它的目光在已逝去的翠秀風華的停頓中與芬迪的目光不期而遇,芬迪為此一驚,她看見了它生命中紛亂無緒的步履,那重重疊疊的步履無法停止,卻不得不邁向不為它所知的未來,它張著蒼老不堪人目的身軀,向著蒼穹無可奈何地呻嘆著。芬迪從懷里拿出一份資料仔細地讀起來。異手癥
20世紀20年代,德國著名神經(jīng)科醫(yī)生W.J收到一位病人的病情報告說,她的左手企圖謀殺她,它常常深夜襲擊她,使她誠惶誠恐無法入睡,因為她實在不知道它什么時候襲擊她,她對她的這只手完全失去了控制……科學家們對這例奇怪的病歷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開始著手研究。他們設想一定是病人的大腦控制這只手的機制出了故障,他們稱這種病為“奇怪的于”的病癥……
60年代精神科學家發(fā)現(xiàn)更多的這種怪病例,他們還發(fā)現(xiàn)發(fā)病者通常是癲癇患者術后后遺癥。有些病人術后左手完全喪失了與大腦的溝通,試驗是讓病人用左手摸一組數(shù)字,他這只手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還有一類病人他們的一只手突然像有了意識,這種意識常與他對抗。而且行為通常不為主人所知和理解,它可能突然伸到某一個根本不能去的地方,或者突然出擊傷害什么,甚至常常會在半夜卡住主人的咽喉,力量之大,令主人震驚恐懼……
60年代科學家把這種病癥稱為“異手癥”。他們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人的大腦分左、右兩半球,左腦支持右肢的行為,右腦支持左肢的行為,左腦造成語言環(huán)境?!爱愂职Y”一定是由于腦組織的某個部位出了故障而出現(xiàn)的紊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科學家將大腦的兩半球切開發(fā)現(xiàn)名叫胼質體的腦組織。它乍一看似乎對腦的兩半球沒有太大的關聯(lián),有些科學家推斷它可能是為隔開腦的兩半球而存在。另一些科學家卻大膽設想這是連接兩腦的通路,為了證實這一設想,他們在貓和猴腦中做了試驗,情形大致證實了設想的存在,術后的貓和猴子的確反映出左右行為的異癥……
科學家為此得出的結論是,人腦的兩半球完全有獨立工作的能力。人腦呈現(xiàn)出兩種心智,腦和心智到底是什么關系?每個人都可以分裂成兩個具有獨立意識的自我,而且哪一個都極其喜歡表現(xiàn)和張揚。科學家描繪出一個可怕的景象,l那就是人體一般都存在“異手癥”現(xiàn)象……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