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如——冊靛藍布面的線裝書,隨手抽出其中的冊頁,就能 翻檢出許多讀書人的故事。
讀書人里有很多江西人。江西人會讀書。
會讀書的江西人,一讀就讀出了唐宋三大家——歐陽修、曾 鞏、王安石。
自古江西“好學重教”,辦了大大小小,不下幾百座書院。這些 書院形態(tài)各異,辦學風格也因師而異,有的重義理之學,有的偏詩 賦辭章,也有的講求經(jīng)世務時,當然也有純粹為了登科入仕的。
江西的讀書人,大都從書院出來的。
從書院出來的江西人,素以文章節(jié)義而名世。且不說“臨川才 子金溪書”,僅吉安,古代廬陵就出過歐陽修、楊萬里、江萬里、胡 銓、文天祥、解縉等一代驕子。廬陵一帶至今還流傳著這樣的民 諺:“五里三狀元,一門三進士,隔河兩都堂,百步兩尚書,十里九 布政,九子十知州?!蹦銢]聽說“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嗎?
讀書讀出如此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天地雄心,是廬陵人也是 江西人永遠的驕傲。
在江西偶然出去走走,不經(jīng)意間,一走就走進了書院。
鵝湖書院
鵝湖書院,久久吸引你的目光的,是那揮之不去的歷史情懷。
鵝湖書院因了兩次“鵝湖之會”,在中國的哲學史、文學史、教 育史上產(chǎn)生過久遠的震蕩。一些大師、一些讀書人響亮的名字,永 遠跟鵝湖連在了一起。
鵝湖書院輕煙籠罩,走過雨的屋瓦上起了霧。
古老的庭院,無言地坐落在贛東的鉛山縣鵝湖山北麓。鵝湖 原名荷湖,山上有湖,多生蓮荷。相傳,東晉時一’名寒士隱居山間, 利用湖蓄鵝。這隱士蓄了一對雙鵝,“其雙鵝育子數(shù)百,羽翮成乃 去”,故稱鵝湖。
或許,東晉的名士都有蓄鵝的嗜好吧?由鵝湖遂想起蘭亭,想 起大書法家王羲之“白鵝換字”的逸事。
鵝湖書院隱在深僻處。這座靜靜的庭院,到處吊掛著小青蟲, 士子的號舍,結滿了蜘蛛網(wǎng),泮池的蓮花顧影自憐。欞星門的匾額 上迎面鐫刻著“斯文宗主”,背面題寫“繼往開來”,那意思當然是 極好的,只是這斯文之地,卻少有人來。
問及一旁織毛線的管理人員,她淡然一笑,國內(nèi)游人不多,但每年總有一兩批日本、韓國人來。
時間在這里漸漸被忽略了,只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木,長著參差不齊的葉子,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墻頭瓦棱上……
誰能想像,這座似乎被人遺忘了的庭院,曾經(jīng)發(fā)生過兩次震驚華夏的“鵝湖之會”呢y
拂去八百年的歲月蒼茫,讓我們看看南宋的書院,會會南宋的理學大師:朱熹、陸九淵、呂祖謙。
朱熹,這位千載之上的讀書人的“導師”,以家鄉(xiāng)婺源的山水為底色,游學山林,融貫古今,一輩子涵養(yǎng)學問。一首《源頭活水》詩,不知激活了幾代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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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蹈遠志的朱熹,以光大儒學為己任,皓首窮經(jīng),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為四書,詳注闡發(fā)。他定下“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讀書人的終極關懷。
他以一介書生之微,主張皇帝也要誠意正心,到底書生意氣。
他多番上書,犯顏直諫,痛陳朝政弊端,甚至不憚觸怒皇帝和文武兩班,以致四面樹敵。
他窮畢生之力,孜孜砣砣,創(chuàng)立了他的“理學”,被人尊為“朱子”。
他標舉“道問學”,主張“格物致知”,讀書窮理。
朱子是兩宋儒學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峰。
與之對峙的,是另一座高峰——象山先生陸九淵。
陸九淵心性高傲,不肯居人之下,也和朱子一樣情辭激烈,常給皇帝上書,敢為君師。中年以后,在貴溪聚徒講學,人稱“象山先生”。
象山與朱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敢大膽質(zhì)疑圣人思想,大膽宣稱:“《六經(jīng)》皆我注腳?!?/p>
象山和他的兄弟崇奉“尊德性”,認為理在我心,我心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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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傳統(tǒng)的文火煎自己的藥,孔孟儒學到了陸九淵,就徹底轉化為發(fā)明本性的“心學”。
第一次“鵝湖之會”的倡導者,是婺學領軍呂祖謙,浙東麗澤書院著名的主持。他溫文爾雅,有一顆包容之心,他的理學也兼取朱陸兩家之長。
心境平和的呂祖謙一向與朱熹交好,又跟陸九淵同登進士第,見朱、陸兩家學說分歧,試圖從中調(diào)停,促成兩家“會歸于一”。于是派人致信,約陸氏兄弟會于鵝湖。
淳熙二年(1175)暮春,呂祖謙親自陪朱熹及門生八人,從福建寒泉精舍越分水關抵鵝湖,一路浩浩蕩蕩。陸九齡、陸九淵也帶著撫州家鄉(xiāng)的眾多弟子,由金溪出發(fā),泛舟東行。兄弟倆在船上吟詩作對,悉心準備好辯折,到了鵝湖稍事歇息,就和初次見面的朱熹“唇槍舌劍”。
朱熹、呂祖謙、二陸相聚鵝湖,聞訊趕來的,還有兩地父母官——撫州知州,信州知州。
“鵝湖之會”好不熱鬧,針尖對麥芒,當面論辯整整十天。論辯涉及的話題非常廣泛,爭論的焦點為“論及教人”。
朱熹主張:“先令人泛觀博覽,而后歸之約?!倍懖灰詾槿?,強調(diào)“先開發(fā)本心,而后使之博覽”,“讀書須專精”。
朱熹批評陸氏兄弟教人的方法“太簡”,兩陸很不服氣,反過來以朱熹教人“支離”相譏。雙方各持已見,爭執(zhí)不下,朱熹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
言辭銳利的陸九淵,甚至以“堯舜之前,何書之有?”來詰問朱熹,被他寬厚的兄長婉言勸止了。朱熹標舉“道問學”,陸派推崇“尊德,這就是所謂的“門戶之見”吧?“君子和而不同?!冰Z湖會晤后,朱熹、陸九淵仍書信往來不斷,繼續(xù)論辯不已,彼此卻更加尊重了。
“鵝湖之會”,一次靈感的觸發(fā),一次大膽的創(chuàng)意。歷史在這兒凝眸了一瞬,然而,一次看似尋常的學人之間的集會,有了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應”,一座原本默默無名的小寺院,一夜之間成了理學圣地,躋身為江南四大書院。
是偶然,還是必然?
瞬息即是永恒。十三年后,又有了一次“鵝湖之會”。發(fā)生在淳熙十五年(1188)的第二次“鵝湖之會”,曾長久地被第一次“鵝湖之會”的光輝遮蔽了。
這次相聚的,不再是窮究據(jù)理、會文講學的理學大儒,而是熱血噴張、狂歌痛飲的文學大師。
一位自詡“酒圣詩豪”的辛棄疾,一位自許“人中之龍,文中之虎”的陳亮。
提起辛棄疾,這位“眼光有棱”的南宋名將,自然會記起他“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壯詞。這位一心想抗金復國,干一番大業(yè)的英雄,卻因“主戰(zhàn)”橫遭擠對,被朝廷罷官落職,長期閑居上饒帶湖、鉛山瓢泉一帶,一閑二十年。壯志難伸的辛棄疾,只有遣詞解恨,沒想到“一觴一詠”、“樽酒風流”卻成就了他的另一番事業(yè)。然而,縱然有清風明月,也難解他郁結的憤懣不平,縱使“把欄桿拍遍”,也“無人會,登臨意”。
江東才子陳亮,讀書人中的“異數(shù)”。他標舉異幟,創(chuàng)立了與理學相抗衡的“永康學二十年間,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陳亮不屈不撓,連續(xù)五次上書,力主抗金中興,反對偏安妥協(xié)。昏聵的當權者不僅不予理睬,朝臣們還趁機中傷,陳亮氣憤至極,在朝廷上當眾大怒,被“主和派”目為“狂怪”。
一向畏金如虎的“太上皇”趙構駕崩后,陳亮見時局有了轉機,便四方奔走,一度非常活躍。他向孝宗上書獻策,提出“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
在恃才傲物的陳亮眼里,滿朝文武,只有朱熹、辛棄疾(當然,還有他自己),稱得上“非常之人”,真正“四海所系望者”。辛、朱、陳三家聯(lián)手,無疑是在野“主戰(zhàn)派”的最佳陣營。
閩贛官道上的紫溪,是閩贛兩省交界處。陳亮選定鉛山紫溪,作為三方會晤之地。
為了爭取朱熹到主戰(zhàn)派來,陳亮放下彼此間的學術分歧,以國事為重,在紫溪迎接朱熹。
然而,朱熹爽約。他借口年紀大了,再一年就六十歲了,只想躲在山里,喝喝自己栽種的杞菊,啃啃萊根,“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卷殘書”。朱熹晚年的消沉,很讓陳亮失望,不由得懷念起呂祖謙來,若這位溫厚長者出面,興許朱熹肯出山,可惜他病逝了。
此前,陳亮與朱熹早有接觸,并同在永康等地一起講學。朱熹以·浙東常平茶鹽司的身份巡視衢州婺州(金華)時,年少氣盛的陳亮找上門去,與朱熹圍繞著“王霸義利”辯論了一旬,以后又以書信的形式進行了數(shù)年之久的論辯。
陳亮跟朱熹舌戰(zhàn)時,朱熹與辛棄疾有了一樁“公事”。彼時,辛棄疾正威風凜凜統(tǒng)領湖南軍,派客船滿載牛皮過南康軍境,恰被軍守朱熹截獲(查走私船?),按規(guī)定貨物全部沒收。眼見得損失慘重,辛棄疾緊急修書求情,貨物才得以發(fā)還。朱熹雖放了辛棄疾一馬,但修身嚴格的他,實在看不慣辛棄疾的放浪不羈。
辛棄疾則是呂祖謙介紹給陳亮的。當時陳亮再次上書,剛巧辛棄疾由江西安撫使調(diào)任臨安任大理少卿,“北定中原”、“雪恥洗辱”,共同的政治主張使他們互為知己,意氣相投。
淳熙十五年冬,陳亮冒了嚴寒,自浙東往紫溪拜訪辛棄疾。陳亮心切,一路打馬狂奔,快到瓢泉時,一條結了薄冰的小河擋住了去路,陳亮引馬過橋,馬止步不前,策馬三次,馬退卻三回。陳亮大怒,遂拔劍斬馬,劍起,馬首落地。
(瓢泉附近的那座“斬馬亭”舊址,容易讓人想起,時時準備行動的陳亮是何等躁動不安?!皵伛R亭”雖在,然而,小橋、小河都夢一般消失了……)
有朋自遠方來,偶感風寒的辛棄疾,陡然來了精神,他在瓢泉新居接待了陳亮。兩人“同憩鵝湖,瓢泉共酌,長歌相答,極論世事”。辛棄疾后來寫的《祭陳同父文》,點明了這次會面討論抗金復國大計的性質(zhì)。流連十日,陳亮飄然東歸。
望著陳亮離去的背影,辛棄疾戀戀不舍,離別第二天,又趕去挽留,一直追到鷺鷥林,只因雪泥路滑,無法前行,才愴然歇步。當晚投宿村店,夜半聽到鄰人悲切的笛聲,更想起十天來與陳亮朝夕相處的情形,惜別之情與家國之恨一起涌上心頭。于是披衣下床,揮筆潑墨,一氣寫下《賀新郎》(把酒長亭說)。辛棄疾把陳亮比作古代的先賢,對陳亮為國奔波、上下求索,作了高度評價:“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p>
“鵝湖之會”后,辛棄疾、陳亮別后相互酬唱的六首詞,千載之下,那披情入文的直接感染力,仍令人震撼不已。
近代國學大師梁啟超認為,這,類作品“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進裂到字句上,這類文學作品,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開”!象山書院
象山書院,祠廢院荒,已不復存在。
你只能從浙贛鐵路飛馳的列車上,從龍虎山附近的青山綠樹中,遠遠望見一塊殘留的石碑,上書“象山書院”。為著醒目,涂了紅漆。
紅漆的象山書院,顯然與當初結廬而居的面貌,相去甚遠。
沒有書院的書院,你只能憑象山所說的“頓悟”,在昔日的遺址上,用“心”去想像、去觸摸。
象山書院始建于淳熙十三年(1187)。象山原名應天山,伏踞貴溪上清鎮(zhèn)東南,距道教發(fā)祥地龍虎山不過十數(shù)里。陸九淵的門徒彭宗興往應天山訪友,登山游覽,見山高谷邃,云煙出沒,懸瀑如練,不覺怦然心動。此時林茂泉清,環(huán)境幽靜,正是講學的好去處。于是和友人商議,先生講學的槐堂過于狹陋,已容不下慕名而來的學子,何不在應天山結廬,迎請先生上山講學。不久,象山先生攜二子一侄偕門徒欣然登山。彭宗興等人又忙著建草堂,安頓先生。
次年,先生以山形如象,將應天山改名象山,先生也自號“象山”。
云水、煙樹、蒼陵、懸瀑,構成一座象山,構成一塊讀書人的圣地。那潔凈之地有著一種怎樣的場景呢?“天下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p>
象山先生升堂講學,聞風而來的學子,背著糧食,云一樣聚合,影子一般追隨。
早在家鄉(xiāng)金溪槐堂,象山已有很高的名望,每開講席,遠近鄉(xiāng)紳學子擠滿了書堂,戶外鞋屐堆積無數(shù),更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拄著拐杖在堂外觀聽。
象山先生以山為冠,以水為帶,羽扇綸巾。
或讀書,或撫琴,或觀瀑吟楚辭,或登臨誦經(jīng)文,一派雍容自適。
象山先生辦書院,別具一格:不建齋舍、不立學規(guī)、不供飲食,全憑先生的精神感化,先生獨特的“人格魅力”。
象山先生教人,有教無類,無論尊貴之身,布衣白丁,進得門來,都是陸派弟子。
每當天一放亮,啟明星還在天邊閃爍,象山精舍就擊鼓鳴金。聽到鳴鼓,學子急急如令,漫山漫谷涌來,象山先生且乘一頂山轎,飄然來到講堂。’
升堂講學,象山先生精神炯然。端坐堂前,門徒各舉一小塊木牌,上面寫著姓名,年甲順序,依次拜見先生,數(shù)十百人,神情肅然,無一人喧嘩騷動。
象山先生教誨弟子:首先要收拾精神,涵養(yǎng)德行,虛心聽講。弟子們俯首恭聽。
講經(jīng)時,象山先生每每開啟人的本心。弟子中有渴望表達又拙于表達的,象山就代為講述,并從中點撥啟悟,只要有片言半詞可取,象山“必獎進之”。
象山先生吐音清亮、有力,他告訴弟子,自己的思想是“因讀《孟子》而自得之”。學習貴在自立,“不可隨人腳跟,學人言語”。人“不可自暴、自棄、自屈”。他認為“天、地、人之才相等耳,人豈可輕?人字豈可輕?”“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其中,須大做一個人。”
象山先生大膽放言:“宇宙便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p>
大音稀聲,弟子們?nèi)珲囗敗?/p>
象山先生講論,每講到痛快處,就回轉頭來對傅子云說“豈不快哉”!傅子云敏而好學,是象山的得意門生。孩童時即登象山之門,因年齡小,先跟鄧約禮師兄學,后來才升弟子。
象山中進士時,傅子云也入太學。兩人途中相遇,驚喜莫名,師生一道泛舟桐江,樽酒痛飲。漫游中,才思敏捷的傅子云“答問如響應”,深得象山賞識,稱他“季魯英才也”(傅子云字季魯)。
初入精舍,童子隅坐。傅子云因年少坐于末席,象山卻破例為他特設一席置講臺側,還時常讓傅子云代講。
象山另眼高看傅子云,頗有點像“徐孺子陳蕃之榻”。東漢高士徐孺子,清貧至骨,不肯做官。豫章太守陳蕃,素來不接待賓客,只有徐孺子來時才招待,并為他特設一榻(躺椅),徐孺子一走,就把榻掛起來,不準別人用。
一個禮賢高士,一個厚待弟子。
象山告誡他的門徒:輕易不要做官。因為政事猥瑣,有害于個人身心修養(yǎng)。然而他又深感國恥難伸,亟欲起來為國效命,因此,續(xù)續(xù)斷斷做了幾任小官。
教人輕易不要做官的象山先生,自己卻被“官”所困擾,身不由己做了湖北知荊門軍。赴任之前,他命傅子云為象山精舍的住持,緊緊攥住傅子云的手說:書院的事,全都托付于你了,你要好好為我把這一束火薪傳下去啊。他深切地對弟子們囑咐:我遠守小郡,不能再為諸君授業(yè)解惑了,幸好有季魯在,愿你們手足般相親相近。
荊門為南宋的邊地,邊地自有它特殊的戰(zhàn)略意義??蛇@邊地卻毫無防務能力,居然連一座像樣的城墻,一道窄狹的護城河也沒有?!爸吻G踐履”,上任頭一件事,象山就奏請朝廷,修筑城防。
目睹荊門積貧積弱的慘狀,象山先生痛心疾首,他以超人的膽識與魄力,抓了荊門七大政:除弊風、重法治、嚴邊防、修城池、建保伍(類似民兵)、堵北泄(堵截糧食給北面金人)、抗旱澇。
荊門七大政極具現(xiàn)代意識,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八百年前的一代大儒所創(chuàng)下的政績。這些政績使象山先生青史留名。
象山做官,恪守以安民為本。破除當時做官的慣例,到任先言明約束,見客、受狀、都規(guī)定了一定的日期;他客到隨見,持牒即入,不分晨暮,迅疾使下情通達。
象山為官,實踐著這樣一句箴言:道在篤行,不在空談。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治理,荊門民風為之大變,一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象山先生認真治學,認真當官,認真做人。這位過于認真的人,以中年之身,死于任白鹿洞書院
立于早春二月的山門外,聽“風聲、雨聲、讀書聲”,滿耳滿盈的卻是“風聲、雨聲、松濤聲”。
讀書聲已隨風而去,讀書人也不見蹤影。只有山間的野雀當童子,看見人來,嘰嘰喳喳,殷勤探問。
庭院深深。五個院門勾連成五座院落,一進又一進,樓臺回廊,謎一般,讓人深陷其中。
先賢祠和報功祠,祭祀的古圣先賢果然不少,除了愛菊的陶淵明,愛蓮的周敦頤,記住的只有愛桂的朱子。
記下朱子,不只因為朱子是終日儼然的學問家,也不只因為朱子是繼孔子以來的儒家集大成者,只因朱子力排眾議修復的這座千年學府——白鹿洞書院。
書院的山脈自五老峰而來,懸天絕壁,一峰南下。
自從太史公司馬遷年輕時領父命“南登廬山”,廬山的山水便疊印著歷代文人騷客的屐痕,也有風雅的官吏劈山開洞,用了思賢的名義建讀書臺。
白鹿洞本有名無洞,只因有一“洞”宇,忙得幾任知府“鉆山打洞”。
明嘉靖年間,南康太守王溱便望文生義,在五老峰的余脈后屏山,生生開出一個洞來。更有知府何巖,明知神鹿已仙駕,硬要把一塊頑石鑿成半蹲半臥的鹿,將石鹿置放洞中。過了數(shù)十年,又冒出個參議葛寅亮,認為此舉不妥,不該開洞置鹿,復把石鹿從洞中取出,又朝地下鉆個洞,將鹿埋于地下。
本該四方神游的白鹿,卻被好事者們拘于陽光不到的洞中,怪不得胡適博士要笑罵:“這兩人真是大笨伯!”
這白鹿顛顛倒倒,一朝上天,一朝入地,不知白鹿的主人作何感想?
白鹿先生李渤,洛陽人,聰穎通脫,與兄李涉同隱廬山。優(yōu)游山林的李渤,蓄了一只白鹿自娛。那白鹿溫良馴善,十分靈異,常隨李渤左右,還能替主人辦事,只需在鹿的梅花叉上懸上錢糧布袋,就能上市沽酒,采回紙墨筆硯。那份靈異,讓山民覺出它的不尋常,奉為神鹿,李渤被人稱作“白鹿先生”,他居住的山谷名為“白鹿洞”。
久隱山中的李渤,似閑云野鶴,過得逍遙自在。一紙詔書,打破了他的仙人夢。出山還是隱洞?處于兩難的李渤猶豫不定,這時,洛陽令韓愈一篇激揚的文字《遺李渤書》,勸其出山,書稱:“朝廷士引頸東望,若景星、鳳鳥始見,爭先睹之為快……”“韓潮蘇?!?,誰人能抵擋韓文的汪洋恣肆?李渤只得出山。
李渤出山那天,據(jù)說那白鹿也四蹄踏云,騰空飛天……
出山后的李渤,不改書生本色,立馬上書,主張博引海內(nèi)名儒,大開學館。他念念不忘舊居,任江州刺史時,對白鹿洞加以修葺,植木、引流,建造臺榭。從此,白鹿洞四鄉(xiāng)文人往來不絕。
長慶二年,曾經(jīng)“潯陽江頭夜送客”的白居易,赴杭州刺史任,途經(jīng)江州,登廬山,重臨他的遺愛草堂,與李渤相會。此時距白居易離開江州司馬貶所,恰好五年。
一個當年被貶的江州司馬,一個現(xiàn)今的江州刺史,兩名唐才子,草堂晤對,仰觀山,俯聽泉,家事國事,從何說起?!霸t峰下,書堂對藥臺……五年方暫至,一夜又須回……君家白鹿洞,聞道亦生苔?!?/p>
本想“左手牽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書堂的白居易,終因“冗員所羈”,未能如愿。
帶著遺憾,白居易離開了他“戀戀不能去”的草堂。這一別就是永遠。只留下了他的《草堂記》,他的心情,給廬山那一輪千年月。
李渤之后,唐末兵亂。多事之秋,一些淡泊的文人為避戰(zhàn)事,紛紛來白鹿洞讀書、講義。南唐開元四年,白鹿洞正式辟為書院,國子監(jiān)李善道為洞主,稱“廬山國學”。
·白鹿洞書院號為“天下四大書院”,與徂徠、石鼓、岳麓齊名,則是朱熹興復以后的事。
淳熙六年,朱子知南康軍。幾經(jīng)兵亂,白鹿洞書院已經(jīng)廢棄了125年。北宋的遺址上,荒煙蔓草,屋宇不存。朱子見了痛心不已,然而他發(fā)現(xiàn),這里“四面山水,清邃環(huán)合,無市井之喧,有泉石之勝”,環(huán)境幽謐,正適合著書講學。
重興書院。擔此大任,朱子極看重這件事。他接二連三張榜、行牒、書狀,給尚書、丞相上札子,給孝宗書奏。
南宋的月光為朱子掌燈,照見他夜以繼日,濡墨寫字,“榜、牒、狀、札、學規(guī)、書奏”,“凡二十九”篇。再讀這些有月光味的文章,讓人生出很深的感慨:一代理學大師,勤勉如此,實在是個做事極投入的人。
然而,世間無情。朱子的高蹈遠舉,他要復興書院的大業(yè),不被世人理解,上報朝廷的謀劃、設想也石沉大海。當朝權貴非但不支持,反而被“朝野喧傳以為怪事”,遭到肆意的嘲笑和諷刺。
莊子有言:“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敝熳雍敛粍訐u擔當?shù)氖姑?,在一份“奏札”中,重申了重興書院,培養(yǎng)學子的重要,痛斥了那些責難。
白鹿洞的草枯了又綠,一年多過去了。修葺一新的書院,飛檐斗拱,氣勢宏大,亭臺書閣,錯落有致。淳熙七年(1180)春三月,書院落成。朱子百感交集,率領軍、縣官吏,師生共赴書院,祭先師先圣,以隆重的儀禮昭告四方。儼然的朱子,這回索性舉杯酣飲,賦詩唱和:“重營舊館喜初成,要共群賢聽鹿鳴?!?/p>
朱子親自主持書院,白鹿洞一時名聲大噪,閩、贛、浙三省輻集,廬山道上擠滿了行色匆匆的莘莘學子……
倘沒有朱子,白鹿洞會是個什么樣子?(當然,歷史沒有假如)。若沒有白鹿洞,失去這個巨大的講臺,朱子還叫朱子嗎?恐怕會黯然失色吧。千載之下,除了書院,除了《四書集注》,誰還記得朱子知南康軍或別的什么軍的政聲呢y
翌年,白鹿洞書院桂子飄香時,陸九淵赴朱子之約來書院講學。朱子雖與象山學術意見不和,但佩服象山為人高潔。發(fā)生在淳熙二年的“鵝湖之會”,兩人激烈的舌戰(zhàn),成了愉快的記憶。
象山極富口才,很能鼓動人心。一章原本枯燥的“君子小人喻義利”,被他講得精辟生動,讓座中學子感動得流淚,朱子也擊節(jié)稱快,以為“義利”章切中了當時“學者隱微深痼之處”。朱子十分謙遜,當即表示:“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彪S后又將象山的講義刻上碑石,立于院門。
博大、恢宏,這就是朱子。這才是真正的大師。
朱子學術上的氣度,首開了書院“講會”制的先河,為不同學派在同一書院講學做出了懿范。
一時講學之風興起,一些學派主張,一些思想交鋒在書院碰撞。師徒間辯詰問難,大師與學子相互切磋砥礪,酷似先秦時的諸子爭鳴。
大師產(chǎn)生于書院,大師們的學術思想孕育于書院,又通過書院得以傳播、弘揚。
朱子每天黎明即起,端坐一室,通貫古今,講經(jīng)論道常至夜深。晚年,朱子疾病纏身,但只要…回答弟子的提問,“則脫然沉疴之體”,連重病都會脫身。終生講學的朱子,倘若——日不講學,便悵然若有所失。
朱子告誡弟子:“讀書須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萬不可浮漂。
“血”與“痕”,實在是朱子自己的真切感受。
《論語》是朱子的經(jīng)典,朱子一輩子捧讀,自幼到老,從不間斷。他先用朱筆畫線,再以墨筆圈點。等到有了新的領悟,就交替使用青色和黃色筆批注。
憑著這枝四色筆,朱子寫下了千古不滅的道德文章。
朱子過于博大,書院的學問也過于精你無法言說,只能默然感悟,稍稍靠
出山門,過流芳澗,見石壁上有朱子手書的“洗心”“枕流”,心有所觸。轉回枕流橋,橋下流水淙淙潺潺。流水汩汩流過千年百年,想那清流曾經(jīng)濯過一個清癯的面影,于是攀上枕流石,含一莖草,臥聽流水…… 責任編輯 空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