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鄉(xiāng)“四清”和“文革”序幕
1966年,是暴風驟雨的一年,是我國社會劇烈分化動蕩的一年,也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年。
這年春節(jié)剛過,我和丈夫老韓便分頭奔赴青海省“四清運動”的第一線。老韓擔任湟源縣社教團團長,我則被分配在互助土族自治縣一個山區(qū)的生產大隊任工作組長。那時我們的兩個較大的孩子小明、小秀,都已由我于1965年暑假專程去北京接到青海(當時黨中央組織部有個通知,動員在外地工作的干部把子女接離北京)。我們兩口都將下鄉(xiāng),四個孩子,最大的不滿15歲,最小的不滿10歲,如何安排好他們的確是個大問題。老韓把問題看得很簡單,讓三個念中學的都住校,一個念小學的委托秘書和公務員照料。我總覺得不大放心。這時也曾有人勸我,孩子都還小,是否向組織提出讓我暫緩一年下鄉(xiāng)。我和老韓商量,他認為不必。我也感到身為共產黨員,在這方面理應帶頭,恥于向組織開口。于是便狠狠心放下孩子出發(fā)了。孩子雖無凍餒之憂,但縫補漿冼,問寒問暖卻不是一般男同志所能代替的。我雖有十二分不放心,但為了工作,為了群眾影響,我只能作如是選擇。
我所在的工作組由12人組成,來自省級各直屬單位,以工農干部居多,又素不相識,給工作增加了困難。我所在的生產大隊是一個極端貧困的山區(qū),不少戶群眾靠吃返銷糧過日子。省委當時為下鄉(xiāng)“四清”干部規(guī)定了極嚴格的紀律,即必須與當?shù)厝罕妼嵭型?、同住、同勞動、同商量。稍一違反,輕則黨內嚴重警告,重則開除黨籍,而且說到做到,前兩期已有若干人受處分。我因經常下鄉(xiāng)采訪,在“四同”方面并無多大困難。最傷腦筋的是我們下去后,大隊長、支部書記都靠了邊,聽候清查;生產隊長、會計等小隊干部一般雖未靠邊站,但也大都消極觀望。當時又正值春耕大忙時節(jié),社員生產向來都是聽從隊長調遣,隊長叫干啥干啥,而這時的隊長卻什么事都往工作組身上推,一來是怕管的多了犯錯誤;二來也是“將”工作組的“軍”。有的農村出身的干部遇此情況倒也還能應付,可就苦了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出身的干部。1960年下放勞動鍛煉,我僅僅學會了一些農活,對如何組織農業(yè)生產卻是一竅不通,此時真有焦頭爛額之感。對于那些干部,你對他們清查抓得不緊,上面說你右傾;抓得緊了,有的怠工,有的甚至上吊,以自殺相對抗,這時領導上又會說你搞了逼供信,違反了紀律??傊亲笥覟殡y。一天24小時,我的神經幾乎都處于緊張之中。多年后,我才認識到,這個“四清運動”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產物,是“左”的路線的繼續(xù),對于解放農村生產力不僅沒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留下了許多影響深遠的后遺癥,基層干部的積極性受到很大的摧殘,“四清”后青海許多生產隊選不出隊長,就是后遺癥之一?,F(xiàn)在看來,正確的辦法,是應以教育為主,重點放在提高基層干部的政治、文化素質和管理水平上,并幫助他們建立、健全各項管理制度(青海有的小隊竟選不出一名有文化的會計,只能以劃杠杠記帳,帳目怎能不混亂呢?),而不是搞什么扎根串連、秘密調查之類的東西,把基層干部完全置于對立面。更重要的當時的主要矛盾并不是“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更不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而是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矛盾,不從解決“大鍋飯”的問題著手,只能是舍本求末罷了。然而在當時,我們這些干部都和黨中央一致認為這是反對修正主義、鞏固社會主義所必需,心甘情愿地去做,遇到困難只恨自己無能,卻從未想過有沒有必要去做和如此做法是否正確的問題。即使像老韓這一類的較高級干部又何嘗不是如此!“四清”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文革”的前奏。
正當我和老韓各自艱苦地戰(zhàn)斗在青海高原“四清”第一線之際,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首都和中國第一大城市上海吹響了。
早在1965年下半年,北京、上海實際就已揭開了“文革”的序幕。人們開始是從1965年11月10日的《文匯報》上看到了姚文元的批判著名歷史學家、北京市副市長吳晗所寫劇本《海瑞罷官》的文章,雖引起了震動,但從未料到這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的序幕。接著12月,首都各大報也全文登載了姚文元的文章。作為省委機關報的《青海日報》當然也隨著各省報的轉載而轉載。不過當時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這不過是中央發(fā)動的一場學術批判,矛頭僅僅是對準像吳晗這樣極少數(shù)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同時,不少報紙在江青、張春橋“放長線釣大魚”的方針指導下(后來聽說),還發(fā)表了不少與姚文元文章針鋒相對的文章,這就更容易給人們造成只限于“百家爭鳴”的錯覺。
在我們下去“四清”約兩個月之后,也就是1966年4、5月的光景,從廣播中和遲到的《人民日報》上不斷傳來的信息看,批判的范圍愈來愈大,調子也愈來愈高了。其中尤以針對鄧拓、吳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扎記》和鄧拓所寫《燕山夜話》的批判最為引人注目,矛頭直指北京市委。緊接著就是北京市委的解體和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反革命集團”被推上歷史的審判臺。然后是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的發(fā)表。人們從這一系列事件中,才警覺到一場政治的暴風驟雨已經密布中國的上空,誰也無法逃避了。與彭、羅、陸、楊的“罪行”相比之下,生產隊里幾個隊長、會計之類的“小人物”的“多吃多占”實在算不得了什么了。
“文化大革命”對青海的第一個沖擊波,是6月3日《青海日報》發(fā)表的題為《大進攻、大反擊、大革命》的社論。社論中有兩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大革命就是大反常,就是要大反資產階級之常態(tài),踢翻反黨分子的‘閻羅殿’,砸爛‘三家村’這座大黑店,創(chuàng)造一個無產階級的新秩序、新世界;”“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我雖身在窮鄉(xiāng)僻壤,工作頭緒紛繁,仍時時掛記著全國的政治形勢,尤其是青海省和《青海日報》的政治動向。當我看到這篇社論時,第一個涌上腦際的念頭便是:這是右派乘機翻天的信號,這是一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今日之天下難道不是無產階級的天下?要暴動,要創(chuàng)造新世界,不是資產階級卷土重來又是什么?
果然,這篇社論出籠后,在全省引起巨大震動。無數(shù)封讀者來信和電話紛紛地涌向青海日報社,大字報幾乎席卷了整個省委大樓(那時報社在省委四樓辦公),要求交出執(zhí)筆人,查出黑后臺的聲浪,直震瓦宇。消息傳到我所在的山溝時,“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不許右派翻天”的神圣使命召喚著我和同伴們,我們再也安心不下去了,恨不能一步跨回報社參加戰(zhàn)斗。
六月底,報社參加“四清”的人員,果然奉召全部調回報社,我急忙向接替我工作的同志辦了移交,星夜趕回。走進省委大門迎面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的海洋,不僅貼滿了省委一樓到五樓,而且貼滿了省委大院內外的墻上。聲勢之浩大,在青海這個當時僅有300萬人口的邊遠省份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大字報的內容幾乎是眾口一聲地討伐“六三”社論。絕大多數(shù)黨、團員在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社會主義江山的神圣使命召喚下,個個奮勇當先;非黨群眾記取1957年反右派斗爭的教訓,也紛紛爭當積極分子。
(二)“反”與“?!眱膳傻膶α⑴c轉化
當我回到報社之際,省委已應廣大群眾要求,派工作組進入了報社。其時正在摸底排隊組織積極分子隊伍。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又兼是一位省委常委的妻子,理所當然地被吸收入這支隊伍。我的第一個行動便是挑燈夜戰(zhàn),奮筆疾書,寫了一張洋洋千言的大字報,從社論執(zhí)筆者的一貫表現(xiàn)(此人與我同在政文部工作,下鄉(xiāng)前我是政文部黨小組長,久已感到此人與黨不同心),剖析“六三”社論的出籠決非偶然,認為這是資產階級右派借“文革”之機,企圖反攻倒算的號角。有筆伐必有口誅。除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外,便是接二連三的批判會。批判對象除了執(zhí)筆者外,還有那個被控為黑后臺的報社總編輯程光遠。此時這兩人在千夫所指的形勢下,除了低頭認罪外,別無出路。
“六三”社論風波未平,緊接著從北京到各省又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破四舊”運動,大批“牛鬼蛇神”的家被抄,無數(shù)書籍被焚。對此我也不禁扼腕嘆息!許多民主黨派人士、政協(xié)單位的頭面人物的家都成了查抄對象,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似乎一夜之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說老實話,對于這一行動我是完全缺乏思想準備的,當然更談不上直接參與了。所幸這時我們家還是革命的依靠對象,不在查抄之列。
大約到8月初,青海形勢突變。一場更劇烈的風暴,矛頭直向青海省委沖來,原來“一邊倒”的隊伍,開始出現(xiàn)了分化和改組。
事情的發(fā)端是外地紅衛(wèi)兵在西寧街頭的出現(xiàn)。這批紅衛(wèi)兵開始不過數(shù)十人,個個身穿草綠色軍服,腰裹皮帶,肩挎草綠書包,有男的也有女的,最大的約二十出頭,最小的不過十四五歲,人人雄糾糾、氣昂昂,一下火車,就宣稱是造青海省委的反來了,顯然來頭非同小可。
一天下午,我忽然接到工作組通知,要我去參加省委第二書記王昭同志接見外地紅衛(wèi)兵的一個會,并作報道。當我拿著采訪本匆匆趕到常委會議室時,一跨進門便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幾十個紅衛(wèi)兵,有的高高坐在窗臺上,有的跨著二郎腿坐在會議桌上,有的站著指手劃腳,正在沫星四濺地大聲說話,其時只聽得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對著省長王昭大聲喝道:“王昭,你和彭真、羅瑞卿是什么關系,老實交代,不然就砸爛你的狗頭!”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干脆走到王昭臉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問:“王昭,你說你是不是彭羅死黨?”接著便是一片口號聲:“炮轟王昭!打倒王昭!王昭不交代,就砸爛他的狗頭!”我活到38歲,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這難道叫做“文化大革命”?這些小小年紀的紅衛(wèi)兵哪來的這么大的威風,他們知道什么叫彭羅死黨?這些孩子究竟受誰指使,來青海想干什么?一連串的疑問,把我弄得完全暈頭轉向了,簡直不知這條消息如何寫起,只好在頭版大標題下用幾句話作了報道,未敢涉及具體內容。
從那以后,省委大院就再也沒有安靜過。除了接踵而來的外地一批批紅衛(wèi)兵外,省內、報社內都相繼出現(xiàn)了“造反者”。墻頭上開始有了“‘六三’社論好得很”的大字報,起初只是極少數(shù),以后是愈來愈多,要求為“六三”社論平反的呼聲也愈來愈高了。報社的第一個造反派組織“紅衛(wèi)小組”,由開始時受群眾圍攻,漸成為一部分人眼中的“英雄”。他們與省內外的造反派結成一氣,抓住為“六三”社論平反這一事件,向省委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這時青海各地、各單位幾乎都圍繞對“六三”社論的態(tài)度,劃分成兩大派,凡為“六三”社論叫好的,統(tǒng)統(tǒng)被稱為“造反派”;反之則被稱為“?;逝伞??!霸旆磁伞钡穆晞?,隨著毛主席給清華附中紅衛(wèi)兵信件的傳播,隨著《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的傳達,隨著8月13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關于《中國共產黨第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十一次全體會議公報》和《十六條》的播發(fā),特別是隨著毛主席在北京對百萬紅衛(wèi)兵的多次接見,而甚囂塵上。青海各大、中學的紅衛(wèi)兵組織,統(tǒng)一以“八·一八”命名(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wèi)兵的日子),并與工廠、機關的造反派聯(lián)合,迅速形成了一支龐大的“八·一八”造反派隊伍,來勢兇猛,大有不踏平省委誓不罷休之勢。
大約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的丈夫韓明同志被從“四清”前線調回了省委,出任省委文革小組組長,而原任文革組長的省委第一書記卻退到了幕后,省委實際上陷入癱瘓狀態(tài)。
老韓這期間一天24小時幾乎全為紅衛(wèi)兵所圍困,答復他們的質詢,解決他們的各種問題,弄得每夜只能臨時找個地方休息兩三小時,本來就瘦弱的身體,這時便埋伏了難以治愈的病根。
我的日子同樣很不好過。報社隨著“紅衛(wèi)小組”的建立,也相繼成立了各種群眾組織?!霸旆磁伞迸c“保守(皇)派”的勢力消長,隨著全國全省形勢的變化而急劇變化,“保守派”的勢力由開始的占絕對優(yōu)勢到勢均力敵,再到退居于劣勢。我所參加的以政文部黨員為核心的所謂保守組織——“赤衛(wèi)隊”,也開始出現(xiàn)了分化。那時的人們每天的全部精力都幾乎集中于研究形勢、辨認、籌劃斗爭策略、如何戰(zhàn)勝對立面等方面,其它一切都置之腦后。每到夜晚,我好不容易排除紛亂的思緒剛剛入睡時,一批批紅衛(wèi)兵又接二連三地來到我家,把門敲得震天價響,一進門便喊:“韓明,看你往哪里躲?”原說好樓下由服務員把關擋駕,可他一個人怎能擋住那些如牛似虎的小伙子呢。聽到雜亂的上樓腳步聲,我便忙不迭地披衣起床去開房門,惟恐他們把門踢破了,那時到哪里去找人修理?其實老韓何曾有一天在家呢?誰知道他那天被哪個群眾組織揪走了呀!紅衛(wèi)兵們不相信,于是便在柜子里、床底下到處找,找不到時,就干脆坐在會客室里等,自己動手找煙抽,泡茶喝,常常一鬧到天亮。日復一日,我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到報社找了一間房子暫且安身,孩子則交給服務員看管,家里任憑紅衛(wèi)兵去搜查翻騰,我也顧不得許多了。10月,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開始,工作組撤出報社。報社“保守”組織因曾是工作組的依靠對象,這時也覺臉上無光,但依仗自己是群眾仍硬撐著和造反派對著干。
在批判“資反”路線前,老韓雖忙困不堪,但還不是主要批判對象,精神壓力不太大,及至批“資反”路線時,省文革小組便首當其沖了。老韓首次被戴上了“走資派”的帽子,接受群眾的批斗。自他從“四清”前線回來,我們夫妻經月見不到一面,這時見面就更困難了。我既要隨時研究報社的形勢,以決定自己的斗爭方向和策略,又要照顧孩子,怕他們在亂中出問題,還要時常牽掛老韓,深感心力交瘁。
12月,青海發(fā)生了“民和事件”。老韓被“八·一八”造反派組織劫持到了北京,囚于造反派的老巢北京地質學院的地下室內。這些人強迫他承認省委討論“文化大革命”的文件是黑文件,硬要他在上面簽字。當被他拒絕后,便把他像犯人一樣看管著,審問著,有時還不免挨上幾拳頭。直到1967年1月才被押回了青海,但仍然被秘密看管著,根本不讓家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久西寧的街頭上出現(xiàn)了一張題為《金猴奮起千鈞棒,砸爛韓明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的大字報,我仔細看了這張大字報,才知道造反派從老韓那里一無所獲,又把他押回了西寧。至于他們當時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至今對我仍然是個謎。后來聽說這張大字報還被印成傳單到處張貼,連我在上海的老同學都在外灘的墻上見到了它,暗暗為我家的命運捏了一把汗。
在這段時間里,我整天心驚肉跳,不知做過多少可怕的惡夢,總怕有一天要出什么大事,更不知這個運動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
1967年1月初,西寧的天氣奇冷,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籠罩在頭頂上,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報社造反派聲勢奪人,陷領導于癱瘓,報紙再也無法辦下去了,只得停發(fā)地方消息,改出新華社電訊版。除留少數(shù)人值班外,大家“停工鬧革命”。
我雖然釋去了工作擔子,思想的擔子可愈來愈重。我們這些所謂的“?;逝伞?,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被“何去何從”煎熬著。繼續(xù)和省委站在一起吧,顯然愈來愈不符合黨中央毛主席的部署;像其他一些人一樣轉而加入造反派行列吧,許多疑問得不到解決,理智上感情上都通不過;干脆不聞不問,當個逍遙派坐觀其變吧,又覺得與共產黨員身份不合,心中時常暗暗呼喚:黨組織你在哪里啊!這時我們是多么需要你的幫助啊!在此情況下,“赤衛(wèi)隊”經過一翻激烈的爭論和煎熬,終于分崩離析,各奔前程了。
全國文化大革命的指導中心在北京,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北京。于是我們幾個懷著同樣彷徨心情的戰(zhàn)友便趁“失業(yè)”之機,相約到北京尋求“真理”了。
(三)北京的“啟示”
1967年1月的北京,是大字報海洋的北京,也是各地串連者云集的北京。各機關、單位都成立了接待站,接待各省、市來京的同業(yè)者。我們一下火車就直奔人民日報社接待站,男女同志被分別安排在大禮堂和飯廳里席地而臥,每人可以憑接待證領一床被子和一條褥子,并可以免費吃飯,真有點像又回到了戰(zhàn)爭年代的供給制生活了。后來知道這里比起中央教育部的情形好得多了。那里由全國各地涌來的一群又一群中小學教師,睡滿了教育部辦公大樓的走廊和樓梯的每一層石階及每一個角落。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確實很難想象那種酷似“難民營”的“奇觀”!
我們同行四人,白天分頭到各機關和街頭看大字報,晚上聚在一起湊集情況,分析形勢。第一天我先到教育部,那里是我工作過近十年的單位,有不少熟人,想通過他們了解這場“文革”的來由和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一進教育部大門,我就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前面所述無數(shù)串連者的情景驚呆了。這時教育部機關已分成好幾派,主要是圍繞“徹底打倒部長何偉”還是“保何偉”而組成的,前者被稱為“造反派”,后者被稱為“保皇派”。在我去的時候,“造反派”又因打、保陶鑄問題分裂成兩派:一派有內線,得知中央文革決定批陶,于是率先貼出大字報“打倒黨內另一個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陶鑄”,另一派無內線,不知來由,隨即貼出“誰反對陶鑄,誰就是反革命”的大字報,針鋒相對。較量結果,當然是有內線的勝利了。我原先的頂頭上司、辦公廳副主任趙××是部里保陶的頭頭,這時垂頭喪氣,活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幾派各占據(jù)若干辦公室,各掛牌子和袖章。見我去了,紛紛向我抨擊對立面的過失與罪惡。雙方原來是很好的朋友,這時見面竟視若仇人。辦公廳的一個轉業(yè)軍人、機要員是所謂“?;逝伞钡念^頭,而他妻子卻是“造反派”,這時竟反目為仇,分居分食。他們見我土頭土腦提出一系列問題,誰也顧不上(或者是無法)答復我,而是讓我去中央組織部、宣傳部看大字報,說到那里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我和幾個同伴從住處直奔這兩個部。沿途碰上幾輛大卡車呼嘯而過,車上一群紅衛(wèi)兵揪著幾個“走資派”,邊喊口號,邊游街示眾。路邊知情者告訴我說:那就是彭、羅、陸、楊,是被揪去參加群眾批斗大會的;還說羅瑞卿前幾天因抗拒運動而跳樓,跌斷了腿,照樣被紅衛(wèi)兵用籮筐抬著去參加批斗會、做“噴氣式”(指在臺上彎腰抬臂接受群眾批判)。我聽了心情沉重萬分,心想即使他們有錯誤或是叛徒特務,也不能不講一點人道主義呀。可是在那只講“大方向”正確的年月里,這些行為在最高當局看來,只不過是群眾運動中一些過火的行動罷了。聯(lián)想起《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說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矯枉必須過正”,也不足為奇了。
及至到了組織部、宣傳部,那里的大字報更是張張令你怵目驚心。兩部大字報的矛頭分別直指部長安子文和陸定一。組織部一張題為:《安子文是從狗洞里爬出來的叛徒》的大字報尤引人注目。它明白地指出:“安是潛伏在中央的一大批叛徒之一,長期受到劉少奇的包庇,在中央形成了一個以叛徒為核心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并將其勢力延伸到各省,多年來一直與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相抗衡,不打倒這個司令部,我們就要亡黨亡國!”這張大字報在我看來無疑是對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詮釋,是大有來頭的,否則何以有這大口氣!難道事實果真如此?我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心中的辛酸苦辣……宣傳部大字報最醒目的是《打倒閻王,解放小鬼》。筆者引用毛主席的原話,具體指出陸定一是中宣部的閻王,多年來不宣傳毛澤東思想,搞資產階級專政等等。我料想這一切大約都來自最高當局的旨意,否則誰有這分膽量竟敢作如此狂言,如此論斷?毛主席洞察一切,想必有他的根據(jù),否則怎會無的放矢?只是我們這些普通黨員多年來都被蒙在鼓中,對上層斗爭一無所知。直到此時,我才似乎對毛主席為什么要發(fā)動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及所要達到的目的有所“領悟”。中央不知何時開始有了“兩個司令部”,在兩個司令部的生死博斗中,每一個共產黨員都面臨著何去何從的抉擇,不站在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一邊,似乎就會站到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一邊。以當時毛主席的無比威望,特別是“文革”以來的神化宣傳,“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革命”,深入人心,可以說百分之九十九的共產黨員都會表示要堅決站在毛主席的司令部一邊。然而,具體到我們省,究竟應該怎樣站隊才是正確的?難道只有打倒省委,打倒所有的當權派才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否則就是站在劉少奇的資產階級路線一邊?難道在我當時看來混進了許多對黨不滿分子的“造反派”是革命派;而以絕大多數(shù)黨員為核心的“保守派”卻是不革命的以至反革命的?這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結論。
怎么辦呢?這時我忽然想到當時擔任中央文革顧問的康生的秘書李鑫。他去康生處工作前,一直在老韓的領導下工作,在北京時我們兩家常有來往。以他目前所處的地位,對這場“文化大革命”的性質、意義、目的一定比我們清楚得多,何不就近去請教一下呢?我的這個想法得到了同行者的一致贊同。大家在一起把心中的疑問梳成幾個問題由我?guī)险埨罱獯稹?/p>
從教育部的同志那里得知,李鑫當時住在中宣部大院某幢宿舍內。我經過一番周折總算找到了他家。因已接近午飯時分,李恰從辦公室回來。他見了我倒也還熱情,首先問及老韓的近況,我據(jù)實以答。他說,在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中,出現(xiàn)了一些不正常的現(xiàn)象是難以避免的,而且這主要是“走資派”挑動群眾引起的。他希望老韓和我能正確對待。接著,我便連珠炮似地提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以下幾個問題,請他為我釋疑。
第一,為什么這場文化大革命不要各級黨組織來領導?難道各省、市、各單位的頭頭都是“走資派”,都是打倒的對象?
第二,為什么那些過去對黨不滿或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都成了“造反派”、“革命派”,而大多數(shù)黨團員反倒成了“保守派”、“保皇派”?
第三,為什么要這樣搞得天下大亂,停工停產,到處武斗?這樣國家不是要受很大損失嗎?
李鑫待我提完問題后,似早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逐一作了回答,其要點是:
首先,黨的領導最根本的是毛澤東思想的領導,凡是不按毛澤東思想辦事的就不能代表黨的領導,在這場運動中,各地、各單位的頭頭為了保持舊秩序,普遍壓制群眾,不讓群眾起來造反,群眾踢開這些絆腳石自己起來鬧革命是理所當然的;
其次,長期以來,劉少奇在黑《修養(yǎng)》中宣揚“馴服工具論”、“奴隸主義”毒害了不少黨團員,弄得他們只知唯命是從,墨守成規(guī),沒有一點造反精神。因而在這場運動中,大多數(shù)黨團員覺悟得慢,毫不奇怪,但他們遲早會跟上來的。
其三,劉少奇這條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又黑又粗,在各省都有他的代理人。不天下大亂,就無法從根本上鏟除這條黑線,你們要相信毛澤東的戰(zhàn)略部署,亂而后治。
他還說,據(jù)他了解老韓還算不上是黑線上的人,沒有拉幫結派,只要認清形勢,趕快和群眾站在一起,大力支持造反派,就是革命領導干部云云。
從李鑫那里告辭出來后,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頹喪。難道我從運動以來的一言一行都是錯了嗎?難道那些造反派是在保衛(wèi)毛主席黨中央,而我卻相反?當我拖著沉重的步子邁入人民日報接待站的宿舍時,忍不住一下伏在地鋪上暗暗抽泣起來。同伴們知道我的訪問情形后,也都低頭沉默,良久無語。怎么辦呢?我們不是天天喊著保衛(wèi)毛主席,永遠跟著毛主席走嗎?如今毛主席的意圖、部署已經如此明朗,我們又將如何自處?多少年來黨的教育,多少年來中國革命的歷史經驗,都使我們從內心深處感到毛主席的無比英明、偉大、正確,他老人家高瞻遠矚,掌握全局,有許多事情是我們這些普通黨員所無法知道,也難以理解的。“林副統(tǒng)帥”不是說過:“對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如此才能統(tǒng)一步伐嗎?”而且作為一個中國共產黨員,不跟毛主席走又能跟誰走呢?少奇同志雖然也是我們所敬仰的,但在兩者之間只能擇其一時,我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站在毛主席一邊了。幾個同伴議論的結果一致意見是回去后再也不能和“造反派”對著干了。
也正是此時,廣播上又傳來了上海一月風暴的消息:“解放日報、文匯報的造反派一舉奪了走資派的權!”《人民日報》還傳達了最高指示:“這個奪權行動好得很!”并專為此發(fā)表了歡呼奪權的社論。緊接著青海也傳來了電訊:“青海日報的造反派一舉奪得了報社的黨政財文大權!”一個又一個消息是如此意外,來得如此迅猛,我們連招架之功也喪失殆盡了。
在這種形勢下,我們在北京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個個歸心似箭。在北京火車站,大家整整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才擠上了西行的火車,好不容易找個地方坐下來。在車上我思緒翻騰,不能自己?;叵肫鹞母镆詠沓霈F(xiàn)的一幕幕兩派激烈搏斗的情景,造反派如今奪了權,能放過我們這些“?;逝伞眴?造反派能奪報社的權,當然也能奪省委的權,老韓今后將被置于何地?從大局上講,我應服從毛主席的部署站在造反派一邊;可在感情上要化敵為友,甚至要向對方承認錯誤,取得諒解,這是多么的困難啊!我一路盤算著回去如何面對現(xiàn)實,如何應付造反派,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勞,下車時才發(fā)現(xiàn)兩腿已腫得難以行走了(在車上坐了整整兩天一夜)。
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老韓的下落,得知他已被省委一派群眾組織看管起來,暫時平安無事,才一塊石頭落了地。緊接著便是考慮如何去報社報到。因為一下車就聽說報社造反派已宣布:報社所有工作人員限于幾日內回報社上班,否則一律停發(fā)工資。這一招確實厲害,民以食為天,老韓的工資已被單位造反派扣發(fā),我的工資再停發(fā),一家人將何以為生?此時老大、老三兩個男孩尚在住校,老二女兒帶著小弟弟在家,我從北京回來時,眼見兩人顯露出一副沒爹沒娘孩子的可憐相。經過一夜的激烈思想斗爭,第二天一早,我硬著頭皮去了報社,首先找到造反派的一個黨員頭頭(此人曾與我同任一屆黨支委,較熟),向他談了自己去北京后的感受,表示過去覺悟不高站錯了隊,今后要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的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的轉變受到了對方出乎意外的歡迎。然而誰又知道我此時內心的痛苦呢?為了緊跟毛主席,為了保護家庭和孩子,也為了保護我自己,我以“理智”克服了感情上的委屈,向造反派“俯首稱臣”,仰承造反派的鼻息。過去在我看來無論在政治水平上或是業(yè)務水平上都不如我的人,現(xiàn)在居然都當起了我的頂頭上司了。使我時時感到自己是在過著失去慈母寄人籬下的生活。瞻望前途,一時有說不出的迷惘。
(四)趙永夫事件
(已在《文史月刊》2001年9期上發(fā)表過,此處略)
(五)“小媳婦”的日子
俗話說:夫榮妻貴。在丈夫“榮耀”之時,我不過是一名普通記者,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吃大食堂,下鄉(xiāng)采訪,也未見“貴”在何處,可丈夫一倒霉,做妻子的就很難免不倒霉了。盡管我小心翼翼,不敢開罪“造反派”,甚至造反派為了擴大影響,其后要我參加“八·一八”我也表示同意。然而就這樣,造反派中的所謂“激進派”分子(當時造反派中分裂成“策略派”和“激進派”,前者較講究政策,后者主張搞“紅色恐怖”)仍然放不過我,他們指使紅衛(wèi)兵一次又一次貼大字報羞辱我,壓迫我,說我兩面三刀,是鉆入“八·一八”的奸細;說我不揭露韓明的問題,是包庇走資派……我看了非常生氣,便找到報社當時一名造反派頭頭憤然說:既然信不過我,我就退出“八·一八”好了,說罷便摘下紅袖章,擲在桌上。心想加入“八·一八”,是你們要我參加的,誰稀罕這個!至于揭露韓明的問題,我對他講,自從“文革”開始,我統(tǒng)共只見過韓兩三次,他的所作所為我一無所知,如何揭發(fā)?這個造反派頭頭是個“策略派”人物,一面勸我不必動氣,收回紅袖章(當時它對我有很大的保護作用);一面建議我在報社內部的小型會議上對大字報提出的一些問題給以澄清,以平息“激進派”的指責。我有感于他的好意表示同意這個建議,心里考慮自己原非什么“奸細”,參加“八·一八”說穿了無非是為了“自衛(wèi)”,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誰知有那么幾個人硬是抓住某些細節(jié)不放,開了幾次批判會還是糾纏不已,分明是有意和我為難。于是我也打定主意和他們軟磨硬抗,看看你們如何了結。后來他們內部矛盾表面化。再無暇顧及于我,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1967年6月,省委報社相繼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算是一級正式政權機構,亂批亂斗的情況顯著減少了。我被“激進派”的頭頭陳某(也就是六三社論的作者,寫罵我的大字報的指使者)指名強要到他所領導的大批判組任編輯。在他看來,我是“八·一八”中的異己分子,且有相當能量,非加以監(jiān)督、壓制不可。我則認為,有黨中央的政策在,看你陳某能把我怎么樣!便抱著走著瞧的態(tài)度進入了大批判組。在這里,每天都有大批來稿,內容可說是千篇一律、眾口一詞地批判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和他在青海的代理人王昭。其中絕大多數(shù)稿件來自工人、戰(zhàn)士,他們并非對劉少奇、王昭有什么真正的認識,而主要是出于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為反修防修而戰(zhàn)斗。當時也有少數(shù)知識分子按照中央定的調子對劉少奇的言論作了較深入的分析,但也多半是斷章取義。當我編輯這些稿件的時候是處于什么思想狀態(tài)呢?回想起來可用“半自覺、半盲目”來概括。所謂“半自覺”,是想到毛主席所以要全黨這樣做,是高瞻遠矚于反修防修的需要;所謂“半盲目”是覺得有些批判牽強附會,歪曲原意,例如說黑《修養(yǎng)》的要害是“復辟”,就很難令人想得通。至于對王昭的批判,除了說他忠實執(zhí)行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瘋狂鎮(zhèn)壓“革命群眾”之外,別無新意。我心中明白,所謂王昭是趙永夫的“黑后臺”,純屬康生強加之罪。因那時王昭已因胳膊摔斷,去河南就醫(yī)了,他非生而知之,何以預卜后來趙永夫事件的發(fā)生?但中央、省上既定了調子,作為報社的人也只好在來稿上稍加文字修飾送去排版了。批判了劉少奇的“馴服工具論”,我此時何嘗又不是新的“馴服工具”呢?什么知識分子的“清高”早已蕩然無存,眼前的我只落得了逆來順受可悲的小人物形象而已。
但我的血液中畢竟生就有一種“不平則鳴”的反抗性格,加上共產黨員的責任感,對新的當權派是很難做到“心甘臣服”的。無論在報紙宣傳上或報社內部的政治運動上,我還是力求按照當時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去行事,如提倡文斗,反對武斗;如正確對待犯錯誤的干部和群眾、團結大多數(shù)等等,這就勢必和報社革委會成員、大批判組負責人陳某的極左主張經常發(fā)生沖突。因此,他一有機會就唆使紅衛(wèi)兵小將寫大字報敲打我,用他的話來說:“非把她制成個小媳婦不可!”這就更加引起了我對他的反感。我確信,就是拿當時的觀點看,他也完全算不上一個所謂的革命派。
不久,報社黨的核心小組決定吸收一批造反派骨干入黨,謂之“吐故納新”。許多在過去正常情況下無法入黨的人,這時紛紛想乘機進入黨內。報社黨的核心小組中的軍代表和老干部心中自有一桿秤,但又不愿把矛盾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采取了由各部推薦的辦法。大批判組的大多數(shù)人是陳某的追隨者,不言而喻都推薦陳某入黨。在此種形勢下我的處境是相當困難的。推薦陳某這樣的人入黨,顯然違背了黨的原則,因為實踐證明他根本不和黨一條心,更不打算執(zhí)行黨的方針決議;不推薦吧,在眾目睽睽下給他以難堪,勢必更增加他和他的同伙對我的忌恨,陷我于不利。權衡得失,最后我以不大了解其歷史情況為由,表示棄權。這顯然是一種借口,陳某豈能不知?不過在會上他無法強迫我,便在會后策劃進一步“整”我。所幸不久清理階級隊伍開始,因他曾隱瞞參加三青團而被造反派中他的對立面——“策略派”(其時掌握人事大權)列為審查對象。這樣他想混入黨內的企圖也便成了泡影。我也總算又度過一個難關!
(六)清理階級隊伍
自老韓從“四清”前線被調回省委擔任文革組長以來,長時間的連續(xù)作戰(zhàn),加上在批判資反路線中不斷被批斗,尤其是“趙永夫事件”以后,肉體、精神上所受的嚴重折磨,終于把他原本瘦弱的身體徹底拖垮了。在1967年夏秋之交一次下鄉(xiāng)割麥的重體力勞動中,他冠心病突然劇烈發(fā)作,昏倒在地,被送進了醫(yī)院。待我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他臥在一間擠滿八個人的嘈雜病房里,靠輸液輸氧維持著微弱的呼吸,見我去后一把捏著我的手,眼角充滿了淚水。此時我舉目四顧,周圍見不到一個組織上的親人,見不到一位朋友,只有同病房的人不時投來幾瞥似表同情的眼光,更增加了我內心的悲涼。
兩天后,醫(yī)院把一份病危通知書交到我的手中,我不能自制地奔出病房,伏在走廊上的窗前痛哭失聲。難道夫妻一場就這般分手?這年我還不滿40歲啊!難道四個孩子從此永遠失去了父親?前途茫茫,我簡直沒有勇氣再想下去。然而,這時理智忽地喚醒我,救人要緊!我擦掉眼淚不顧一切地飛奔到省委辦公廳,找到那里的頭頭,氣急敗壞地請求組織出面設法搶救。他們一看這情景,也害怕出了人命,上面追究下來不好交代,才匆匆與我同往醫(yī)院,面囑醫(yī)院盡力搶救。醫(yī)院有了上方指令,加上某些人固有的對老干部的同情心,總算盡了最大努力,把老韓從死亡邊緣上救了回來。經過兩個月的臥床休息,身體才慢慢地恢復過來。
但一場新的折磨我倆多年的災難又開始降臨了。1967年11月起,根據(jù)毛主席關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在中央文革的直接領導下,一場“清理階級隊伍”的大戰(zhàn)役又在全國迅速展開,這實際上是對全國革命領導干部和知識分子的又一次大迫害。因為僅僅是犯“走資派”的錯誤或僅僅有“反動學術權威”的頭銜,并不足以把一個人在群眾中徹底搞臭,特別是這些人在“保守派”群眾中還有很大的影響。只有在政治歷史上把這些人置于叛徒、特務的地位上,才能引起廣大工農群眾和黨團員對他們的憎恨和鄙視。青海這場戰(zhàn)役大約開始于1968年春夏。首先是從北京傳來“六廠二?!钡慕涷?。據(jù)經驗介紹:凡是出自于地富反壞右家庭或直系親屬中有被殺、關、管,或在政治歷史上有過某些污點,本人現(xiàn)實表現(xiàn)又不好(主要指不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上而抵制“文革”的人)的,都應被列為清查對象;經驗還介紹如何采取各種手法誘使清查對象交代自己的問題,但又說要“嚴禁逼供信”。接著北京又不斷傳來消息:中央文革點名某某大人物是隱藏多年的叛徒,某某是潛伏多年的特務。緊接著青海原省委的幾個頭頭也被點了名(韓明開始還不在被點之列)。
一天,我正在西寧大街上行走,見許多人圍著看一張大字報。我擠進去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大字報的標題赫然是“韓明有叛徒嫌疑!”內容大意是:“北京快訊:中央文革顧問康生同志一次在接見青海革命群眾代表的會上,指名韓明1928年脫黨后有叛徒嫌疑,責令青海省成立專案組進行審查?!边@不啻是一枚炸彈,使得我們這個原已暫趨于平靜的家庭(近幾個月來因韓明有病一直未挨批斗;且有消息說,相當一部分群眾認為韓明出身較好,歷史上無大問題,作風正派,準備解放出來參加工作)忽又烏云滾滾,危機四伏。我憂心如焚地把這個消息通知了老韓,以便讓他思想上有所準備。果然,老韓聽罷神色一變,他想不到康生竟會抓住他初中時代一度與黨失去聯(lián)系的舊帳來打擊他。事實上,這段歷史不僅在1938年他重新入黨時經過審查作過結論,以后歷次整黨、審干時又經過反復審查,認定他脫黨后沒有叛黨行為。但當我聯(lián)想到“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的大冤案,黨中央何嘗沒有定論?那么多資深望高的老革命家尚且不免橫遭污辱、被置于死地,何況老韓這樣一級干部呢?看來康生是決心要把他打倒了。這怎能不在他的思想上引起劇烈的震動呢?幾天后,省革委果真宣布成立“韓明專案審查小組”。接踵而來的便是搜查、談話、寫交代材料,無盡無休地糾纏。同時被列為審查對象的原省級負責人還有第一書記楊植霖和副書記、副省長等人。
在韓明被列為專案審查對象之后約一個月的光景,一天夜半時分,我倆在睡眠中忽被劇烈的敲門聲和粗厲的吆喝聲驚醒,那情形酷似電影上描寫的蔣管區(qū)特務捉拿地下黨員。我慌忙披衣趿鞋出來開門,一涌而入的竟是三員大漢,一面聲稱他們是“群專指揮部”的人,是奉命來抓韓明的,一面吩咐我速速為韓準備換洗衣服和一個月的糧票。我當時并不知道“群專指揮部”是何機構,更不知他們有何權利抓人,但在那年月這類事是家常便飯,面對三個氣勢洶洶的大漢,你問也是白問,更說不上抵御了。第二天清早才知道,這天夜間同時被抓去的還有原省上的其他幾個頭頭:高克亭、韓洪賓、張曉東等。家屬們誰也不知道他們被關在什么地方,個個惶惶不安。
數(shù)日后,才打聽到這個全名為“群眾專政指揮部”的機構是“八·一八”造反派經省軍區(qū)允許成立的,專事扣押拷打革命領導干部和所謂壞“頭頭”的。為首的是后來被判刑達七年之久的造反派頭頭馬集文。此人工人出身,平時一向不好好工作,只因帶頭造反而一躍為省革委會副主任。他正事干不了,便組織一幫人成立了這個“指揮部”,每日白天睡覺,晚上用公款大吃大喝,在酒醉飯飽之后,便以審訊拷打為樂,大搞逼供信,使許多無辜者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對省上幾個頭頭還算客氣,沒有施行拷打,但不準離開禁閉室,不準交談,不準與家人見面,只讓寫材料交代自己的歷史和現(xiàn)行問題,可謂比囚犯還不如。據(jù)說當時省革委會的第二把手張某還親自去“指揮部”視察過,并夸獎他們干得好。我不清楚他說這話是不了解真實情況呢,還是出于其它什么目的,反正,這個“指揮部”由于得到省里頭頭的褒揚,便更加飛揚跋扈了。凡是省革委會不敢干的事,他們都敢干。美其名曰:群眾運動的大方向總是正確的!
更糟糕的是這時我自己在機關清理階級隊伍中,也被列為了重點清查對象,理由是有“特嫌”。我心里清楚,這是又一次抓住我和高中同學(后知為特務分子)劉春望的關系做文章(審干時早已作過結論)。對于審查,我并不害怕,我一直堅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與特務組織毫無聯(lián)系,且未參加過任何反動黨團,任他什么人捏造,也造不出個“真”的來??膳碌氖侨饲榈睦涞蜆O端的孤立。自從老韓以“叛徒”嫌疑被拘審查,我又以“特嫌”受審后,幾乎所有的熟人都不敢接近我了。就連我最好的朋友來看我,也是趁夜晚無人注意時悄悄溜進我家的。那年月誰愿往自己身上抹黑呢,誰愿戴上劃不清階級界線的帽子呢。康生他們這一手著實厲害!我可以理解、原諒任何人,但我確實難以忍受這種舉目無親的孤獨凄涼之感。家中只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啊!
不過,我仍然抱著希望,既是審查,就必然有個審查的結論,我深信一切誤會都會在結論中澄清,陰云遲早要過去,陽光必會重新照耀人間!(待續(xù))
(責編東曙)
(題圖為從1966年8月至11月,毛澤東先后8次在天安門廣場檢閱來自各地的紅衛(wèi)兵及群眾達11000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