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上海人民出版社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就致力于出版名家撰寫的中國古代各斷代史著作;經(jīng)過近半個世紀的經(jīng)營,如今一套約1000萬字的中國斷代史系列完整地擺在了讀者的面前。
總體來說,這套中國斷代史系列作者陣容之強大,在近些年出版的諸多叢書中罕有其匹。其中如《中華遠古史》的作者王玉哲,《殷商史》的主要作者胡厚宣,《西周史》、《戰(zhàn)國史》的作者楊寬,《魏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的作者王仲犖,都是有關斷代史的老一代權威學者。而《秦漢史》的作者林劍鳴,《遼金西夏史》的作者李錫厚、白濱,《元史》作者周良宵等,雖然撰著該書之時,尚屬中年之列,但也是各個相關領域的專家。應該說這個斷代史系列的學術水平是有保障的。這套書從策劃到完成經(jīng)歷的時間比較長,許多著作都經(jīng)過了作者的反復修改。王玉哲《中華遠古史》完全是重新寫作的,楊寬《戰(zhàn)國史》八十年代初第二版作了較大增補后,這次出版又根據(jù)新材料作了第三次修訂。南炳文、湯綱的《明史》也做了增訂。未及修訂的著作,這次重印也對全書的引文進行了核對,校正了原版中的錯字,這些都體現(xiàn)了出版社精益求精的敬業(yè)精神。
每本書的前言或者后記,記錄了這套斷代史系列的出版史,也記錄著建國以來史學風潮的時代變遷。
五十年代中期,號召向科學進軍;上海人民出版杜搶先出版了廣批斷代史的書,其中,除了楊寬的《戰(zhàn)國史》、王玉哲的《中國上古史綱》外,還有楊志玖的《隋唐史綱要》、楊翼驤的《秦漢史綱要》等。由于這些書具有向人民大眾普及科學知識的任務(其中二楊的書最早由新知識出版社出版),內(nèi)容比較簡明,文字比較流暢,又是用新的唯物史觀寫作,因此,受到讀者的歡迎,滋潤了五十年代以后求學的一批又一批學子。
七十年代末撥亂反正,上海人民出版社敏銳地感覺到史學春天的氣息。在1978年前后陸續(xù)約請一些老作者修訂“文革;前的斷代史。手頭比較快的在1980年前后就出版見書了。楊寬的《戰(zhàn)國史》由1955年初版的二十多萬字增補到二版的四十二萬宇,內(nèi)容翻了一番。王仲犖則將《魏晉南北朝隋初唐史》改編成《魏晉南北朝史》先行出版。八十年代初,正是學術界百廢待興之時,學術著作奇缺,這些名家的著作出版后,受到極大歡迎。楊寬的《戰(zhàn)國史》印刷達5萬多冊,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我手上的1980年第1版也印刷了1萬冊。那個時期約請學者撰寫斷代史,就是肯定作者在學術上的權威地位,非名家不能得此殊榮。
但是,十年過后,特別是九十年代以來,史學界的學術風氣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大家更看重學術專著,編寫斷代史著作被認為是吃力不討好。因為斷代史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民族關系、中外關系等領域,一個人很難都有專深的研究,難免有照應不周的編纂之苦。像王玉哲先生那樣,自七十年代末以來,用二十年之精力撰寫一部斷代史的作者恐怕真是鳳毛麟角,其他斷代史難免有臨時換將的情況。因而延宕了該系列出齊的時間。最后的《清史》只能成于眾人之手,顯然與此前幾部斷代史個人專著或二人合著的情況不同。
這樣我們就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五十年代的通俗讀本、八十年代的斷代史專著、九十年代以來崇尚的專題研究,就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建國五十多年來史學界學術風尚的流變。趨向是從通俗不斷地走向?qū)I?,從簡明不斷走向宏博,但是,印刷?shù)量在不斷地壓縮,讀者隊伍在不斷地減少。從一個角度來說,這是學術進步的表現(xiàn),因為大家的研究更加深入了,窄而深的專題研究,頗見學術功底,有揚長避短的回旋余地;因為讀者隊伍分流了,學習和研究歷史的人分流到別的學科專業(yè)去了,所以歷史專業(yè)圖書銷量減少了。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斷代史系列的著作風格也許不是很契合于現(xiàn)在的學術風潮,因為它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部“歷史”。
這些章節(jié)體基本以時間為經(jīng),以重大政治、經(jīng)濟事件為緯,輔之以思想文化等內(nèi)容,不免有僵化之感!這有一定的歷史原因,一是當初設計之時,乃是定位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在形式上有十定的要求;其次,這套書從總體上說,反映了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末葉史學界對于斷代史體例的認識水平‘它的成套出版,除了每部著作本身的學術意義之外,還具有當代中國斷代史學術史的研究價值乙換句話說,這套叢書不僅多位作者已經(jīng)作古,而且叢書本身是當代中國斷代史研究的具有代表性意義的作品。
斷代史如何撰寫?據(jù)說外國人的著作大都是專題論文的結(jié)集成為專著,不搞什么斷代史。那么,是否有了專門史就可以不要斷代史?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王玉哲認為斷代史有三點區(qū)別于通史:一是對所論述的問題要有所討論;二是要文獻資料與考古資料相結(jié)合;三是要理論與史料統(tǒng)一。王先生這里其實是把斷代史當作專著來寫的。我覺得斷代史與專著的區(qū)別在于二者的求訴對象不同,。專著是解決專門問題的,讀者大多是專家。斷代史的任務是要給出對于某一時代的總體的認識,其讀者對象除了專家之外,還有歷史學專業(yè)之外的廣大讀者群。‘因此,斷代史的編寫原則就不僅僅是文字流暢,內(nèi)容全面,而且要有一個完整的敘事結(jié)構和認識框架,不能是若干歷史方面的拼接!這顯然是一個很高的要求!斷代史的作者不可能對每個專門問題都有精深的研究,斷代史要解決的問題也不是取代各專題研究,成為包羅萬象的教科書,而是要從對一個時代的整體把握上彌補專題研究的不足。因此,一味地肯定專題研究而忽視斷代史的編撰,至少有矯枉過正之虞!
總之,在史學風潮流變到崇尚專題研究的時代,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這套斷代史系列,為我們展示了幾代歷史學工作者在斷代史著述上篳路藍縷的歷史性貢獻!實在具有不可忽視的學術史意義!在歷史學研究不斷進步,各種新思想、新方法廣泛傳播的今天,”也許我們未必對·這套書的方方面面都能滿意,·但如何才能編寫出新的斷代史呢,恐怕不僅僅是簡單的編纂技巧問題,而是涉及到歷史學觀念等更深層次的東西,許多問題都還在探索之中。因此,從這個實際出發(fā),現(xiàn)在這套斷代史系列仍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具有難以取代的學術價值。
(“中國斷代史系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版,86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