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園
諸多文章常常誤把孤單傾吐成孤獨,然而它不是。似乎只有久久地體驗過孤單與孤獨不同的人,才能深悟二者的真諦。孤單是個人獨處的一種"生態(tài)"形式,就人而言,它是物質(zhì)的---即身體的,它的最高的精神活動,大抵止于思念。游子在外,遠離故土,離別家人,其狀態(tài)便是典型的孤單,有如離群的孤雁。想想當年告別都市,獨在異鄉(xiāng)的插隊生涯,幾乎每一個知青,都會有孤單的徹骨之感。原有的市井生活被隔斷了,原來熟悉的一切消失了,身份改變了,環(huán)境陌生,語言陌生,生活習俗陌生,人也陌生,連自己也成了鄉(xiāng)間的陌生的"異類"。理想在哪兒,抱負在哪兒,情調(diào)在哪兒,書籍在哪兒?于是孤單所固有的茫然感、無著落感、飄浮感、凄涼感、寂寞感,唐詩宋詞里的落魄感、恐懼感、渺小感、虛無感便一一涌來,有如在黑夜中,舉目無光。這是人遠離同類、遠離人群、無所依托的被拋棄被疏離被傷害的寒冷,從人性之根那兒升起的寒冷。而當我們說尼采孤獨、魯迅孤獨、梭羅孤獨時,就已經(jīng)不是孤單了。它們不同質(zhì)。
孤單有時是和孤獨連在一起的。孤獨在物質(zhì)---身體上,也許呈現(xiàn)出孤單一人的生存形態(tài),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獨自搭起木屋,靠砍柴、釣魚自食其力一樣。但更多的時候,孤獨卻是在熟悉的人群里,習慣了的故土上,家人環(huán)繞的天倫中。孤獨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之態(tài),它遠離了現(xiàn)實,超越了現(xiàn)實,是精神永遠向上,不停地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的必然。它已經(jīng)難以得到世俗的理解和認同了。起初也許"高處不勝寒",但絕無恐懼,絕無寂寞,也絕無虛無、渺小等等低層次的人性之氣。人的思緒和本質(zhì)將漸漸征服"高處"的"獨自"而豪邁和坦然。這時靈魂特別豐富,往事和歷史特別親切,尊嚴和信念特別堅定,情感和美特別純粹;這時人心特別容易和人類永恒的真理及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的大師和他們的書籍溝通,特別能夠蔑視和可憐現(xiàn)實的卑瑣無聊---和人類、時空、精神、生命相比,現(xiàn)實委實太渺小太短暫了。這時人心充滿著過另一種生活的沖動和自信,像白云在遠處、深處漫游和攀援;這時生活中的那個為生計為瑣事而奔忙而惱怒的自己不存在了,人間煙火被忘記了,思路清晰,領悟力大增,靈感奇異,情欲難忘,判斷深刻,周圍環(huán)境杳然而去,你完全是你自己了,世界仿佛只余你自己……然而你又不是你自己,是所有血肉的化身,是一縷精神的量子。不管以后的日子將怎樣,不管你還會做些什么,不管生活如何依舊,你已不是從前的那個你了。這是很豐富也很有力量的瞬間。似乎沒有什么是你不可征服的,也似乎沒有什么能再征服你。你倏然長大了,長壯了。你是自己又是"人"。你和人類在一起,和精神在一起,和純粹和徹底在一起;你得到的體驗、滋潤、養(yǎng)育、信念、人格、強力、美好、深刻都是現(xiàn)實不能給予的,也是生活無法相抵的。你也許痛苦,但苦得美,苦得有價值有滋味有充實,是以后堅定的日子再生的前奏。你不再是那只裝滿了各個碼頭各條街道各種世俗灰塵的旅行包,你抖落了它們,還原了人的真諦---這時的孤獨,一種高貴的質(zhì)在熠熠閃亮。
不可弄混了涵義,不要貼錯了標簽,不能玷污了孤獨---它可不是人人都會有的。那些把"孤獨"訴說得那么無力那么蒼白那么愁思如海的人不妨認真讀讀尼采、魯迅、梭羅和羅丹、貝多芬、茨威格、克爾凱郭爾、帕斯捷爾納克等等一切真正孤獨的人的著作,他們并不孤單,永遠和橫亙在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血脈息息相連,源遠流長。
孤單離孤獨遠著呢?選也許一生也到不了。
孤單令人同情,使人理解,但很可怕,難以忍受;孤獨給人底蘊,激人向往,充滿希望和無限風光。這個世界,缺少的不是孤單,是孤獨。它是優(yōu)秀的標志和家園,猶如被污染的都市稀有的一角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