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才
約瑟夫,布羅茨基(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曾宣稱,茨維塔耶娃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我們先不管這個“最”字是不是用得貼切——“最”字用在藝術(shù)上總是不貼切的。對藝術(shù)而言,只有變化,只有獨特,沒有“最”好——但從作為修辭手段的這個最高級中,我們卻可以“最”真切地感受到,布羅茨基對茨維塔耶娃懷有一種多么刻骨銘心的偏愛!這種偏愛源自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漫漫無邊的感同身受……理解,愛!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正是讓人產(chǎn)生這種偏愛的詩人!對茨維塔耶娃這個人,對茨維塔耶娃這個人寫下的這些詩,我們只可能有一種選擇:或者熱愛,或者根本就無法理解。何謂理解?理解就是給予一點點愛。茨維塔耶娃是為愛來到這個世上的。她用一生的心血和力量去愛(不,應(yīng)該說奉獻!)。心靈是她愛的器官,顫栗是她愛的姿態(tài),詩歌是她愛的形式。在對愛的無私奉獻中,茨維塔耶娃經(jīng)歷了坎坷的一生,但也是轟然作響的一生。這樣的一生太崇高,太奇跡,太不能為平庸而強大的世俗所容,于是她只好選擇——自殺。自殺這種極端的死法,在我看來,始終是過于眩目的行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一個詩人會因瘋狂而自殺。恰恰相反,我深信詩人的自殺是出于最深邃的理智。那些因瘋狂的激情而瘋狂了的詩人,其實都活了下來——世俗社會從來都是容忍瘋子的(瘋子對人們的理解力構(gòu)不成挑戰(zhàn))。但那些深深地瘋狂著卻還要行走在人群中的詩人,他們的命運才是真正悲慘的。
1941年8月31日(那年布羅茨基才1歲),茨維塔耶娃連在作協(xié)食堂謀一個洗碗工的工作要求都被拒絕了!詩人百感交集,萬念俱灰,連兒子“小莫兒”的存在也無法讓她從絕望的懸崖邊往后退一步。在最清醒的狀態(tài)中,她寫下了遺言。然后自縊身亡。她的遺言足以撕破人類的心肺:“小莫爾,請原諒我,但往后會更糟。我病得很重,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狂熱地愛你。你要明白;我再也無法生存下去了。請轉(zhuǎn)告爸爸和阿利婭——如果你能見到的話——我直到最后—刻都愛著他們,請向他們解釋,我已陷入了絕境?!?/p>
茨維塔耶娃解釋得多么清楚——“我已陷入了絕境”,“我再也無法生存下去了”。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會這樣!愛的狂熱,美的狂熱,獲得存在意義的狂熱,焚燒了茨維塔耶娃一輩子。說到底,是她火烈個性中“無法生存我就寧肯死”的基因,把她指給了悲壯而暗啞的生命最后一招。在詩人那里,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比如氣質(zhì),血性,屬于遺傳的秘密。但詩人的大部分才華,比如語言,深度,仍是后天長期積累所得。至于敏感,只要是詩人就沒有不敏感的,而且最可貴的應(yīng)是內(nèi)心的敏感。盡管茨維塔耶娃被認為是天才詩人,但她作為詩人的生成,仍然有著清晰的脈絡(luò)。
1892年10月8日,茨維塔耶娃降生在莫斯科的一個書香門第。父親是大學藝術(shù)史教授,母親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弟子。音樂那種超凡人圣的感覺,磨尖了茨維塔耶娃氣質(zhì)中的敏感部分。她坦言母親對她的巨大影響:“有了這樣一位母親,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為一名詩人”。
成為一名詩人?在青春時代,多少年輕人曾萌生過這一浪漫而偉大的愿望!但命中注定,只有不幸中的不幸者(也是幸運中的幸運者),才能最終承擔起這一命運。詩人何為?詩人寫詩。但別忘了,寫詩是伴隨著生存并在生存中展開的,這就意味著,詩歌同時還是一種人生,一種命運。寫詩這一行為只是把這種人生語言地落到實處。汗毛孔一樣多的生存細節(jié)仍需日常地穿越。
依我最粗糙的分類法,這世上只有兩類人:一類是詩人,另一類不是詩人;詩人中也只有兩類人:一類是要命的,另一類是不要命的。茨維塔耶娃是一個不要命的詩人。“不要命”——因為她始終在“絕境”中掙扎。也只有掙扎,才使她有可能在絕境中窺見一絲光亮。確實,命運好像只對茨維塔耶娃微笑過僅有的幾次:她幸福無憂的童年生活;她18歲時自費出版的詩集《黃昏紀念冊》受到幾位前輩詩人一時的夸贊;1911年同艾伏隆的一見鐘情;她與帕斯捷爾納克和里爾克之間書信往來的精神之戀……剩下韻,差不多就是災難和不幸了。但正是這些災難和不幸,反而突出了茨維塔耶娃的倔強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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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詩作,沒有一首不是源自她的生存遭際。在她身上,詩歌聲音和詩人聲音的奇異重合,像心靈之嘴和身體之嘴的二重唱,使其歌聲久久地回蕩在天地之間。這是最強烈的心靈狀態(tài)和最簡略的語言創(chuàng)造的完美結(jié)合。而這種結(jié)合所抵達的,就不只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高度,而更是靈魂直接喊出自己的高度。讀懂茨維塔耶娃詩歌的人,顧不上去細究這句或那句詩的意象和用詞因為這些詩句里活蹦亂跳著那么率直、那么深沉、那么忘我的一顆心。
在整個“白銀時代”詩人群的非凡合唱中,茨維塔耶娃的歌喉顯得格外粗獷,激烈,大開大合,顯得更加悲劇,高亢,不加壓抑。她是那么徹底地把自己開放給詩歌這一偉大的自然力,以致最復雜的事件都在她的粗筆勾勒下凝縮為帶破折號的短短幾行。要說詩藝,這才配叫詩藝。這詩藝直接命中,毫無羅嗦:讓能夠說出的直接找到最簡明的語言形式,讓無法說出的謙卑地隱身于“破折號”的橋下。她是用大粗黑筆寫詩的,而不是用細鉛筆或圓珠筆。
對“白銀時代”詩人群,最得我心的是曼德爾施塔姆,但最讓我暗中驚嘆的,還是茨維塔耶娃。這樣的詩人類似于奇跡,有那么一個,整個時代的黑暗就被照得清清楚楚,周為這樣的詩人本身就是人性之光,就是痛苦深淵。當然,在痛苦深淵的掙扎注定是無望的,只是,生命在掙扎中也烙下了不滅的血印。當這些血印在語言的允諾下,進入天空般無所不在的隱喻空間時,詩最終在神性層面得以超越自身,并像古老的箴言一樣代代相傳。
《茨維塔耶娃文集》的面世,對當下的漢語詩界,有著不可低估的意義。我們的古典詩歌是講求含蓄和意境之美的,常常止于山水的空靈之境和對紛繁人世的虛無認知,其實,中國詩人在淡泊中也不乏灰心,超逸時更常露破綻,而茨維塔耶娃身上那種自由獨立的人格,那股忠于個性的勇氣,尤其是,她心靈的浩闊和血性的飽滿,也許會給我們逐年趨于蒼白、越來越迷戀技術(shù)之美的現(xiàn)代漢詩提供一種有力的參照。
血的殷紅,愛,痛苦,心靈的非凡品質(zhì),總是詩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