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麗平
雕像以鳥的姿態(tài)凝固在廣場中央。
這是一位建筑學(xué)家的作品。建筑學(xué)家一生研究西洋建筑,設(shè)計過無數(shù)幢高樓大廈,晚年的時間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夢中總是出現(xiàn)無數(shù)展翅飛翔的大鳥,后來就創(chuàng)作了這件標(biāo)題為《懷想》的雕塑作品。建筑學(xué)家已死去多年,他的雕塑作品卻成了這個城市最顯著的標(biāo)志,永久飛翔在遼闊的天幕中。來這個北方小城旅游的人們總是首先懷著敬慕的心情到廣場去。
廣場在城市的中心。廣場的三面被車水馬龍的街道包圍著;西面是一座叫作劇院的高大建筑物,每隔一定時間人們總會到這里觀看一出叫作悲劇或喜劇的東西。劇院的前面是一級又一級的大理石臺階,臺階的下面是一排水果攤。秋日色彩濃重的太陽像一只巨大的鐘高懸在純凈的天空中,濃烈的陽光鐘聲一樣彌漫開來。
雕像巨大的陰影一半匐匍在地上,一半投射在劇院貼滿廣告畫的墻壁上。
一個釘鞋的老人側(cè)身坐在那一片水果攤中,手里捧著一只紅色女鞋,一動不動的背影像一只蜇伏的貓頭鷹。
戴眼睛的年輕人身穿一件寬大的風(fēng)衣坐在老人對面的一只馬扎凳上,手里拿著一支香煙。年輕人的身后是一個水果攤,一個戴黃色軍帽的中年人將胖乎乎的身軀陷在一把變了形的折疊椅中,游弋的目光越過面前五顏六色的水果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掃來掃去。
桔子——,最新上市的桔子——。
戴軍帽的胖子向廣場上走來走去的人流喊了一聲。
年輕人抬起頭來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望著釘鞋的老人:
今天我們講什么?
一周以前,來這個城市旅行的年輕人在廣場上偶然碰到了釘鞋的老人,老人講故事式的談話深深吸引了年輕人,于是他和老人約定每天上午都來廣場上聽老人講故事。
釘鞋的老人一動未動,手里的活兒并沒有停:
今天是第幾天了?
年輕人說:第八天。
老人說,我的故事快要講完了,今天就來講最后一個,是一個和鼻子有關(guān)的故事。
說完停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一瞬,老人碩大的頭顱暴露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一叢枯草般零亂的頭發(fā)下面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兩只渾濁的眼睛發(fā)出灰色的光,眼睛中間的部位像刀削過一樣沒有起伏地直瀉下去,一塊三角形的疤痕一直連到了嘴唇上,疤痕的上面是兩只空洞的鼻孔。
老人的臉上沒有鼻子。
老人抬起布滿老繭的手指著自己的臉說:也許你早就想問為什么了,是吧?
年輕人說:我對任何奇特的現(xiàn)象并不好奇,我只是對事實本身感興趣。
老人作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重新拿起了手中的活兒:
說起來這已經(jīng)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總是講一些陳年舊事,其實這也是一種生活。一個人如果連回首往事的能力都沒有,那他的生活一定是一團(tuán)糟。
老人繼續(xù)往下講:
哎咳,人這一輩子失去一些東西和得到一些東西一樣容易。你知道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15歲參加游擊隊,19歲就當(dāng)上了游擊隊長,22歲那年也就是1944年正式參軍,一入伍就當(dāng)上了班長。我走進(jìn)戰(zhàn)場就像農(nóng)夫走進(jìn)田野拿起擺弄已久的農(nóng)具?,F(xiàn)在想起來那一切來得多容易呀,我甚至確信自己在戰(zhàn)場上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這種感覺在我的身上一直延續(xù)了好久,直到后來一件事發(fā)生。
那是我入伍后第二年的冬天,當(dāng)時我已升任排長。部隊在打完一場大仗之后,于一天下午進(jìn)駐一座叫作黑泥的北方小城。那里是剛剛被我們占領(lǐng)的敵占區(qū),敵人的小股隊伍還沒有完全撤離。我記得那天傍晚的太陽像血一樣紅,而天空則干凈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不到天黑寒冷的風(fēng)就呼呼地刮了起來。我和一個叫王虎的戰(zhàn)士正在給房東劈燒火柴,連長騎著一匹白馬走進(jìn)了院子,說是上面有命令下來了,城西30里以外的一個村子里今晚有一小股敵人駐扎,人數(shù)大約是20人,連部決定由你們一排今晚去消滅這股敵人。這次行動的重點是活捉敵人中一個綽號叫長腿的家伙,因為他的身上帶著一本叫作《第五通道》的軍事機(jī)密資料。長腿的外貌特征是身高腿長,馬臉,絡(luò)腮胡子。
一場包圍戰(zhàn)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本書,在我的戰(zhàn)斗生涯中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從太陽落山時出發(fā),一直到月亮升起的時候才到達(dá)目的地,一個座落在山腳下的小村子。偵察員李丁和村里的一個老鄉(xiāng)已在村子旁的山溝里等著我們。那個老鄉(xiāng)用當(dāng)?shù)氐姆窖脏止玖死习胩?,我才知道敵人就住在村子邊上的一所大宅里。順著老鄉(xiāng)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看見那座宅子像一頭牛臥在清冷的月光下,牛的脊梁上閃著幾絲燈光,一些猜拳喝酒的叫聲隨著寒風(fēng)隱約傳了過來。我毫不猶豫地向隊伍下達(dá)了命令,先對宅子進(jìn)行包圍,兩個班守住后門及東西兩側(cè),我?guī)б粋€班的兵力由前門先行攻入。整個行動在敵人熄燈后進(jìn)行。
講到這里,老人忽然抬起頭來問年輕人:
你說世上的事是不是都有預(yù)兆?
年輕人把手里的煙頭扔掉又點燃了一支:
我從來不相信預(yù)兆。
可有些事是由不得你不相信的?,F(xiàn)在想起來我在那個晚上接近悲觀的直覺已經(jīng)觸摸了整個事件的結(jié)局,只是沒有達(dá)到明朗而已。將近半夜的時候,宅子里的燈光熄滅了,整個宅子靜得像一座墳?zāi)?,灰白的月光灑在地上讓人覺得冰冷異常。戰(zhàn)斗就在這個時候打響了。我?guī)е嗟膽?zhàn)士首先撬開了那兩扇大門。這是一套兩進(jìn)院的宅子,外院里空無一人,月亮清澈得如同白晝。我想也未想就端著槍沖向里院,一腳踢開了兩扇虛掩的門。還沒等我站穩(wěn)腳步,一道冰涼的白光呼地一聲順著我的額頭劃了下來,我本能地向后一躲,那道白光一下沖到了地上。一股徹骨的寒冷迅速爬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牛高馬大的家伙正手握一把軍刀站在我的側(cè)面,院子里布滿了舉槍的敵人。原來敵人早有防備。外面的戰(zhàn)士沖進(jìn)來,一場白刃戰(zhàn)就這樣打響了。那個牛高馬大的家伙在我駐足的瞬間一回頭乘勢邁步?jīng)_向外院,月光下我看見那家伙長了一張布滿絡(luò)腮胡子的臉,忽然想到此人莫非就是長腿?我叫了一聲王虎跟我來,就追了出去。那家伙跑出外院之后回身又是一刀,這一回我用槍往上一擋,繼續(xù)向前疾沖。那家伙再次轉(zhuǎn)身疾逃,一步邁出我兩三步的距離。這時我確信此人就是長腿。于是我一生中時間最長的一次追逐就這樣開始了。
等一等,戴眼鏡的年輕人有些著急地問:
你到底是講鼻子的故事還是追逐的故事或是一場戰(zhàn)斗?
老人的目光穿過嘈雜的廣場飄到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難道這些有區(qū)別嗎?
年輕人的臉上露出了莫名的神色。這時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坐到了釘鞋老人背后的另一只馬扎凳上,將鞋脫了下來。戴眼鏡的年輕人轉(zhuǎn)過身,看見賣水果的胖子正懶洋洋躺在那里,秋天的陽光仿佛將他曬成了一堆爛泥,廣場上人來人往,一個染黃頭發(fā)穿牛仔服的青年在遠(yuǎn)處的人群中晃來晃去,賣水果的胖子一動未動。黃頭發(fā)青年的身影漸漸浮出遠(yuǎn)處的人流,一點點向這邊走來,戴眼鏡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布滿古怪的微笑。賣水果的胖子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地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黃頭發(fā)青年一點點走近,終于晃到了水果攤前,他望著胖子作了一個嬉笑的神情,彎腰在一只又一只水果上嗅來嗅去。賣水果的胖子喊了起來,他媽的你這條野狗,沒處找食了又來老子這兒找晦氣……
年輕人回過頭來,看見老人拿起了中年人脫下的那只皮鞋繼續(xù)往下講——
那個晚上長腿跑出宅子以后,越過村邊的大道向我們來時的山溝逃竄。我和他一直保持著30米左右的距離。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那把軍刀隨著他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閃一閃。戰(zhàn)斗在宅子里進(jìn)行,王虎還沒有跟上來,我知道這是我和長腿在體力上的一次較量。追到山溝里的時候,長腿掏出腰里的手槍一連向我開了十幾槍,都被我躲過了,我有心思也還他幾槍,但又擔(dān)心將他打死,找不到那本《第五通道》。
一個人做一件事,最可怕的是一開始就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令人惱火的是那個晚上剛跑出宅子我就有了疲勞的感覺,長腿向我開了十幾槍之后,又和我拉大了十幾米距離。望著長腿遠(yuǎn)處模糊的身影,我的全身忽然有了想睡一覺的欲望,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這個晚上如此難受。寒風(fēng)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那個冰冷的月亮仿佛化成了一只巨大的冰塊貼到了我的背上,我吃力地跑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冰冷堅硬的土地撞擊我雙腳的聲音,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節(jié)奏地響著,我每跑一步,這聲音就響一下,仿佛是我的另外一個影子。
起先,我聽見這咚咚的聲音仿佛是一根弦,時而繃緊,時而放松,有時仿佛拉到了極限快要斷裂,卻又馬上彈了回去。我努力控制自己以恒定的速度奔跑,咚咚的聲音在我的心里一下一下的撞擊著,我的全身都在搖晃,接著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模糊了,娘送我參軍時的情景一下子就涌上了腦海。我看見娘從送行的人群中跑出來,突然跪在了連長面前,布滿白發(fā)的頭顱在長滿青草的土地上一連叩了十幾下,咚咚的聲音一直飄到了空曠的田野里,黃綠色的汁液沾滿了她紅腫的額頭。娘的哭喊聲拉得好長好長,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我就這么一個孩子,他從來都沒出過遠(yuǎn)門,睡覺做夢還喊我吶。連長那雙粗大的手握住娘的雙手拽了好幾下也沒有將她拽起來。連長說孩子參軍是自愿的,是一種光榮,大娘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娘說,你騙人哩,他是去送死呀,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從隊伍中跑出去,一下子把娘從連長身邊拽開了,我說娘你就讓我走吧,走出去我能吃上飽飯,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甩開娘的雙手,一直向前走,直到臉上有了淚珠才回過頭去,那時送行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娘一個人癱倒在村外的大道上,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下散成了一朵向日葵。想起這一幕,我就想:如果當(dāng)初我要是聽娘的話就不會有這么難熬的一個晚上了。月光下長腿依然不緊不慢地跑著,沮喪的情緒一下爬上了我的心頭,我發(fā)現(xiàn)這場比賽仿佛剛剛開始,結(jié)束還遙遙無期,而我的全身再一次感到了疲勞。就在這時長腿在遠(yuǎn)處一貓腰,月光下一件黑乎乎的東西飛了過來,我本能地往地上一趴,那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好久沒有了聲息。我走過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團(tuán)卷在一起的皮帶。這下我和他又拉開一段距離,我在心里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繼續(xù)按原來的速度奔跑。
接著我聽見自己奔跑的聲音像是一個瞌睡的人在敲鼓,緊一陣慢一陣,起先是慢,慢到快要消失的時候仿佛突然驚醒一般地快,然后再一次地慢下去,再一次地驚醒。寒冷的感覺開始從我的身上消退,我的背上開始發(fā)熱,胸部和喉嚨緊張得快要裂開,我聽見咚咚的聲音被一點點放大,變成了戰(zhàn)場上轟隆轟隆的炮聲,那是我入伍后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時的情景。戰(zhàn)斗在一座城外進(jìn)行,敵人的大炮聲把整個陣地包圍了,褚黃色的土地像浪濤一樣被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來,然后四處散落下來,到處是飛揚(yáng)的塵土、樹木和石頭,看不到一個人。大炮響過之后,整個陣地變成了一座墳?zāi)?,我從塵土里爬起來,看見黃昏的太陽把陣地染成了一片血色,許多人伏在戰(zhàn)壕里一動不動,我呼喊著一個又一個人的名字,可是沒有人應(yīng)。這時連長叫喊著從一堆土里爬了起來,他手里握著半支被炸斷的步槍,在一個又一個戰(zhàn)友的身上拍了拍,死去的人像稻草一樣摔倒了,活下來的只有十幾個,連長把這支七零八落的隊伍召集起來說,我們就是剩下最后一個人也要打下去,那一天我們打退了敵人12次進(jìn)攻。直到一陣撲喇喇的聲音響起,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陷入了回憶。我不知道這個夜晚我的神志為何如此恍惚,往事壓也壓不住地不時鉆出來。這時長腿已跑出山溝鉆進(jìn)了一片楊樹林。他奔跑的速度開始減慢了,月光下我看見那家伙的腰貓得更低了,有一瞬我甚至從風(fēng)里聽到了他沉重的喘息聲。我抬起手擦了一了脖子里的汗珠,在一棵又一棵楊樹中穿梭。
這一回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落在楊樹林的草叢里,變得模模糊糊,像一架年久的風(fēng)車在吃力地旋轉(zhuǎn)。暈眩的感覺更加濃重了,我仿佛不是在地上奔跑而是在一堆棉花堆里掙扎,全身稍一用力就會散架,咚咚的聲音仿佛要擊穿全身?;秀敝g我看見父親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晃動,他們身體變得像一張弓,火毒的太陽在他的頭頂噼噼啪啪燃燒著,一條粗大的麻繩深深嵌在他的肩膀中,那輛裝滿玉米棒子的板車在他的身后吱吱呀呀叫喊著。用勁兒,娃兒,用勁兒,父親在前面喊。我的兩只手扶在板車上,一步一步向前推。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幾乎碰到了腳下的土地。板車醉漢一樣在土坡上扭來扭去,終于走到了平原上。遠(yuǎn)處的莊稼地里一片橙黃桔綠,一些男人和女人在其中忙碌著。父親把那輛板車放下,用衣襟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娃兒咱這活兒多苦,你要是還想念書,爹給先生叩頭去。那一年我12歲,在村里的學(xué)堂里念了兩年書,有一天我在老師的課桌上拉了一堆屎,老師說你別念書了,不念書你比現(xiàn)在還有出息。我走出學(xué)堂就像解放了一樣高興,回到家卻挨了爹的一頓揍。第二天他就帶著我下地干活兒,我知道他這是想把我唬回去,沒想到我是鐵了心不念書了。我說爹我就是愛干活兒,我再也不去念書了,于是我看見父親那張布滿汗水的臉擰成了一塊鐵,他站起來一抬手把板車掀翻了,那些玉米棒子像一只只金黃色的田鼠從車?yán)锾搅说厣希谔柕紫聺L來滾去。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嚎啕大哭起來,我真是昧了八輩子良心哪,咱王家看來永遠(yuǎn)也不會出個讀書人了,完了呀,完了呀。父親粗大的手掌在自己頭上一連抓了十幾下,一些蒼老的淚水從他的眼中嘀嘀嗒嗒滾到了秋天金黃色的土地上。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往事中,就是這種陷入使我暫時忘卻了疲勞。我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奔跑在樹林里,那些嘀嘀嗒嗒的聲音不是回響在我的記憶中,而是確確實實傳入了我的耳中。我抬起手在額頭上摸了一把,發(fā)現(xiàn)渾身都濕透了,汗水正從我的額頭滾落下來,一點一點打在衣袖上。我望望遠(yuǎn)處,長腿跑得越來越慢了,我和他的距離正一點一點縮短。就在這時長腿再一次開始扔?xùn)|西了。起先我看見那家伙一揚(yáng)手,一件東西落在了我身邊的草叢里,我迅速伏到了地上,卻沒有聲息。我走過去,原來是一只靴子。有了兩次的經(jīng)歷,我確信這家伙手中沒有手榴彈,我想你小子跑得再遠(yuǎn)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接著又是一件東西飛了過來,我沒有理會;然后一件嘩嘩作響的東西飛到了我的面前,我撿起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本書,清澈的月光下那本書的封面上用毛筆字寫著書名《黑泥志》,我把這本書揣到懷里繼續(xù)向前追趕,最后長腿扔過來的是那把軍刀,那把刀在半空中發(fā)出一陣呼呼的聲響,有氣無力地栽到了草叢里。這時我離長腿只有十幾米了,那家伙又一次掏出了手搶,我伏在地上聽見啪啪地一連響了六下沒有了聲音,知道這家伙已打光了所有的子彈。我爬起來,看見長腿高大的身影像喝醉了一樣在我前面十幾米的地方扭來扭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那支步槍朝天扣動了扳機(jī)。槍一響長腿就像一堵破敗的土墻一樣栽倒了。我長長地吁了好幾口氣,眼淚像汗水一樣涌了出來,我知道這場戰(zhàn)斗終于結(jié)束了。
我走過去,看見一張被絡(luò)腮胡子包圍的馬臉在月光下扭曲得變了形。長腿在地上癱成了一攤爛泥,喘氣的聲音像一只疲勞的狗。我說,你這個王八蛋,你給我再跑。那家伙抬起頭來說,遇上你這個逼命的,算我倒了霉。說完突然指著我的臉哇哇大叫起來。我說,你叫什么,你沒見過老子的模樣?可那家伙像看見一件可怕的事似地一直哇哇大叫,你的臉,你的臉。我這才發(fā)現(xiàn)汗水像水一樣從我的臉上流到了手上。我把手指放到嘴里,一下就嗅到了濃厚的血腥味。我的手往臉上一摸,突然感到無比疼痛,原來我的臉上早已一塌糊涂。我的鼻子不見了。一下子我想起了沖進(jìn)宅子一瞬的情景,原來長腿開始的那一刀就已削掉了我的鼻子。濃重的悲傷一下子爬滿了我的全身,我一直盼望著自己能熬過這個夜晚,卻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我舉起槍把長腿的兩條胳膊砸斷了……
這時,一陣吵鬧的聲音從水果攤上傳到了年輕人的耳中。年輕人轉(zhuǎn)過身去,看見黃頭發(fā)青年像一頭覓食的豬將頭扎在那一堆水果中,那些蘋果和桔子被他咬了一口之后,一個接一個地被扔到了地上。賣水果的胖子站在水果攤后面一副躲避的樣子。呸,黃頭發(fā)青年將嚼得稀爛的蘋果吐了胖子一臉。陽光下胖子的臉變成了一只沮喪的蛋糕。黃頭發(fā)青年說,胖子你不是罵我王八蛋,要打我,來呀,我怕你怕得要命呀。說完做了一個古怪的笑臉,麻稈似的指頭在自己胸脯上指了一下。胖子的聲音開始嗚咽起來,像一頭哼哼唧唧的豬,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我這是小本生意,你放過我吧。
戴眼鏡的年輕人回過頭來,看見老人的臉上一副輕蔑的表情。
后來呢?
我追上長腿不久,王虎也趕來了,那一場戰(zhàn)斗我們將敵人全部活捉了,部隊給我記了功,但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就留在黑泥的一個鞋廠里……六二年的時候……我……我回到這個城市……開始了我的釘鞋生活……那時我的父母早已去世了……
老人的語氣越來越急促,一只蘋果從旁邊的水果攤上飛到了老人的身邊,接著又是一個,最后嘩啦一聲,那個水果攤被黃頭發(fā)青年掀倒了。
那本《第五通道》呢?
沒有什么《第五通道》……部隊獲得的消息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長腿身上帶的《黑泥志》是當(dāng)?shù)亓鱾鲾?shù)量最多的一種地方志。老人的話語越來越急促,最后仿佛被什么東西噎住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像刀子一樣刻入了年輕人的記憶中:
一群蘋果滾到了老人的腳下,老人抬起頭來。
黃頭發(fā)青年說,看什么,老不死的,沒見過老子?
老人說,見過,我每天都能看到你。
黃頭發(fā)青年咦了一聲,晃到老人面前,將一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呸的一聲噴到了老人臉上。
老人抬起手來,將臉上的蘋果抹到了袖子上:
你快收手吧,孩子。
黃頭發(fā)青年說,你算什么。說完又是呸的一聲,老人的臉上再次沾滿了蘋果汁液。老人箭一般從凳子上站起來,說了一句,看來我這把老骨頭得再活動一次了。
說完老人將那件灰色大褂脫下來,揚(yáng)起手閃電一樣在黃頭發(fā)青年臉上揮了一下。
戴眼鏡的年輕人聽見像是點燃了一只鞭炮,黃頭發(fā)青年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只手印。
黃頭發(fā)的青年忽然有些發(fā)怵,他摸了一下臉呆住了。
老人目光如炬,兩只拳頭緊握著,肩膀上的肌肉在陽光下發(fā)出紫色的光芒,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仿佛一只準(zhǔn)備出擊的老鷹。
黃頭發(fā)青年盯著老人的臉看了半天,忽然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叫聲,然后扭轉(zhuǎn)身像一只逃竄的老鼠一點點消失在遠(yuǎn)處的人海中。
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賣水果的胖子趴在地上,一只一只往回?fù)焖?/p>
戴眼鏡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把那件灰色大褂遞給老人,走進(jìn)廣場的人流中。
廣場上一片人潮人海,秋日色彩濃重的陽光彌漫了整個世界。
雕像以鳥的姿態(tài)凝固在廣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