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維剛
房上的瓦是女婿給扣上的。那瓦片跟魚鱗——樣油黑閃亮,四面見線。原先房上那糟糠一樣的爛草便不見了。窗欞上的油漆是女婿給刷上的,腐朽破爛的窗扇重現(xiàn)出奪目耀眼的光,藍汪汪一片新綠。女婿給添置了新家俱,锃明瓦亮,扎人眼仁。女婿還給送來了音響,天天在屋里嘭咔咔,震得小房悠悠地顫。那群羊也是女婿幫著買上的,羊肥碩如牛,毛色白亮如玉。羊群涌動起來跟銀光閃閃的錦緞一樣,抖出一片白浪。羊肥一只賣一只,肥兩只賣兩只,錢就像小河水一樣不斷捻地往家里淌?,F(xiàn)在,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小錢垛天天見長。元寶二叔說,這蒸蒸日上的小日子是女婿幫著過起來的,女婿說他錢有的是,可以開銀行,可以坐飛機隨便出國。眼下,村上人誰不拿通紅的眼珠盯著元寶二叔,都說元寶二叔富了,富得撒尿帶油珠。
女婿真是能人,鼎鼎有名的活能人。元寶二叔服了。女婿梳著許文強頭,戴著飛亞達表,穿著老人頭鞋,打扮得跟客一樣,一年不干多少活,卻可擺手來財。擺手來財,知道嗎?手一擺,一扇呼,財就來了,趕上了濟公。女婿說他出去對一次縫,就能掙回一大筆錢。女婿能站著騎摩托,能倒著騎摩托,跟耍雜技一樣,真是能人。女婿每次來都不空手,摩托車把上左邊掛魚,右邊掛肉,屁股后邊帶酒,還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錢,像流水一樣往外掏錢。那錢新楞楞,手指一彈嘎嘎響,一色全新的百元大票,沒錯號。眼下村上雖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頂個屌?讓他們說去吧,日子過好了,定會有人眼紅的。
女婿屬實是能人,他算服了。有人說他是時代楷模,華夏英雄,最佳青年,美名多著呢,省里都掛名,天,省里不是在沈陽嗎?
元寶二叔想著,美美地想著,臉上樂得像裂紋的瓜,嘴丫子便不自覺地溜出一線口水。
這是上午十點鐘光景,太陽無與倫比地燦爛輝煌,往下射出萬道金線。藍天下是綿綿茫茫的山,重重疊疊的嶺,漫山遍野芳草茸茸,莽林依依,全被太陽涂上了銀光。元寶二叔坐在那片濃密的樹林里,心里有一股蜜在流淌。元寶二叔又想起了自己那心肝女兒,女兒長得忒水靈,像山里的海蘭花一樣嫵媚多姿。養(yǎng)出這樣一個俊閨女,真是前世積了德。怪不得那女婿能看得上自己的女兒,從大老遠的鎮(zhèn)上來找女兒,拼著命地追呀,攆呀,還不是因了女兒的相貌出眾。他總覺得女兒的眼睛太像歌星的,想不起來是哪個歌星。對了對了,是毛阿敏。女兒滿臉細皮嫩肉,走起路來像蝴蝶在飛。沒有女兒這棵梧桐樹,能引來女婿這只金鳳凰嗎?說起來,這樁婚事還真得感謝小二順子,是小二順子給牽的線。俗話說:沒有媒人不成婚,小二順子在村里名聲不怎么好,可這件事辦得還真不錯。
眼下,就差沒辦喜事了,喜事雖沒辦女婿卻總來。女婿一來,伸手便拎扁擔(dān),要去挑水,你歇著;不用你!元寶二叔奪下了扁擔(dān);女婿要去掃院子,你歇著,不用你!元寶二叔奪下了掃帚。女婿成了元寶二叔的心尖。后來,女婿、女兒雙雙進了里間屋。不久,里邊的炕沿上便傳來了嘎吱嘎吱聲,還有那咕咚咕咚,身子在炕上的連續(xù)滾動聲。唉,親熱吧,嬉鬧吧,年輕人,精氣十足,正值風(fēng)華正茂。那時,每當女婿一來,元寶二叔便躲出去了;無活找活。他或掃院子,或到果園里鋤草,嘴里哼著歡快的小調(diào)。
元寶二叔樂極了。女婿長得溜光水滑,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據(jù)說女婿是縣長的親戚,還是一位見義勇為的英雄。女婿曾冒著生命危險搶救一位落水的癡呆人,是那癡呆人親自去鎮(zhèn)上報告的,被救者是誰?管他呢,反正有這碼子事。鎮(zhèn)上評他為十佳青年,明天要在鎮(zhèn)上開總結(jié)表彰大會,彩臺已經(jīng)搭上了。那時,要給女婿披紅戴花,還要上報、上電視。到了那個節(jié)骨眼上,女婿定會滿面紅光。元寶二叔決定明天不放羊了,要去鎮(zhèn)上看女婿那輝煌燦爛的時刻。女婿說:鎮(zhèn)上還要提拔他當副鎮(zhèn)長,天,副鎮(zhèn)長,權(quán)力大著呢。
森林里幽暗、清新、淡藍,空氣水靈靈,元寶二叔坐在那密密的森林里。太陽透過樹縫篩下一片細碎的珍珠,灑在元寶二叔的身上。元寶二叔在放羊,放那群女婿給買來的羊。那群羊已登上了遠遠的山頂,和天上的白云融化在一起。混蛋的羊,還要上天不成。元寶二叔樂了,便坐在大樹下,哼起了那叫不出名的小調(diào),又脫掉了衣服,露出干柴棒——樣的身子。身子干瘦、昏黃、有細褶,像黃土坡上被雨水沖刷過的細溝。元寶二叔在尋找衣服夾縫里的動物。叫你叮我,小吸血鬼!嘎嘣一聲,元寶二叔的手指上便蘸上了血,還噴到了眼皮上。林子里幽靜,有樹¨十晃動的陰影。
“救命啊!”突然一聲尖叫,元寶二叔擰過刖:子,往那邊看了一眼。嗯?哪來的聲音?
天空是藍的,林子里也是幽靜的,陽光也那樣祥和,溫溫柔柔的世界。
“救命啊!”一聲女人的尖叫,那叫聲尖厲、凄慘,寂靜的森林里劃開一·道裂痕。聲音傳進元寶二叔的耳鼓,元寶二叔渾身戰(zhàn)栗,猛然站起身,透過樹縫,看著林子外邊那道嶺,那道通往外縣的嶺。嶺上來往的人不多,這邊鎮(zhèn)上逢集了,那邊便有人來趕集。
元寶二叔瞪大一雙驚奇的眼睛,張開一張大嘴,嘴里的牙沒了,像一個耗子洞。元寶二叔呆呆地看著,看那邊的一幅武打場面。
一個蒙面人正和一個女人撕打。女人扯著男人的衣服男人拽著女人的頭發(fā),在拼命搏斗·,地上滾起一股塵沙。元寶二叔心里劇烈地跳,他想沖過去,剛邁幾步,腿便癱軟下來,自己老了,不行了,沖上去是要吃虧的,要是女婿在眼前就好了。那男人狠命地打女人,像惡狼一樣,猛地一拳,將女人擊倒了,又伸出雙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掐著,掐著,估計那女人可能斷氣了,蒙面人搶過女人的兜,掙命地跑了,往元寶二叔這邊跑了,樹棵子絆得一陣嘎嘣響。
“嗖”地一下,元寶二叔麻利地蹲下,貓在一片雜樹林里,那個蒙面人掙命地跑,從元寶二叔身邊路過。元寶二叔又站起身,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蒙面人跑到前邊站住了,四處看了一下,猛地揭開面罩,露出了一張歹毒的臉,臉上有血,衣服上全是泥。
空氣凝固了,林子里死一般地靜,令人感到那樣陰森、恐懼。
元寶二叔驚呆了,出了一頭冷汗,臉色發(fā)白,兩眼瞪得像圓圓的石榴,一眨不眨,定定地看著。那人打開搶來的兜,從兜里掏出一匝錢,看了看,又放在兜里:跑了,掙命地跑了,向那片大森林里跑去……
波動的林子里又靜下來。
他怎么像……不會的,不會的,元寶二叔想。
元寶二叔兩眼發(fā)直,身子僵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冷丁,元寶二叔又轉(zhuǎn)過身,透過樹縫,看那個挨搶的:女人。那女人也站起來了,滿臉是血,手在顫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女婿是時代楷模,縣長的親戚。女婿每次來,都給人講改革開放,講精神文明,講學(xué)雷鋒,還說江澤民又出國了。那時,元寶二叔聽著,心里甜甜的。
四野里還是磣人的靜,元寶二叔兩眼發(fā)直,呆呆地坐在林子里。
天漸漸黑下來。元寶二叔往山下趕羊時,山溝里已染上一片濃暗。太陽下山了,遠遠的山尖上,只留下——片淡淡的余暉。元寶二叔把羊趕進圈里時,天上的黑幕就落下來了。
細線一樣的小河,河水整天嘩嘩地響。河邊有一道柳林,夜風(fēng)起來了,扯著柳葉沙沙細語。元寶二叔家就住在河邊。他躺在炕上,聽著嘩嘩的河水和沙沙細語的柳林。他在炕上翻來覆去,老是做夢,夢見那個心肝女婿。對了刑·了,那時,天旱了,女婿就從河里往回挑水,澆園子。女婿一擔(dān)接一擔(dān)地挑。唉,我的好女婿。
山間有晨靄,像玉帶,在山間繚繞。玫瑰色的朝霞給山頂涂上了一片桔黃。天已大亮,元寶二叔起來了。元寶二叔不放羊了,今天不放了。他要去鎮(zhèn)上,看那個十佳青年表彰大會,說是大會開完了,縣上的戲班子還要唱戲。—‘早,元寶二叔悄悄上路了,他沒和任何人搭話,低著頭,獨自趕路。
唉,我那心肝女婿,女婿有時很靦腆,跳起舞來像抽風(fēng),挺有意思的。
臺子搭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操場已站滿了人,元寶二叔一頭扎進人群里,透過兩個腦袋間的夾縫:看著主席臺。
天空瓦藍瓦藍,太陽金光燦爛,主席臺上灑滿陽光,臺上貼著大紅標語,廣播喇叭嗷嗷地響著,那歌兒美妙動人,男男女女都穿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彩旗在迎風(fēng)飄揚。這時,會議開始了。在悠揚的樂曲聲中,十佳青年登臺了,元寶二叔瞪圓眼睛,屏住呼吸,悄悄躲在人堆里,看著主席臺,啊,他的心尖女婿登臺了。女婿真帥,大高個,大塊頭,四方大臉,大分頭,濃眉大眼,高鼻梁,頭上抹得油光閃亮。女婿穿一件藍色西服,脖子上有一條紅領(lǐng)帶。這時臺下響真熱烈的掌聲,照相機在咔嚓咔嚓地閃。孩子們上來獻花了。女婿披上紅,戴上花,一個勁笑,伸出雙手,向臺下不停地招手致意,像奧運會上得了獎杯的運動員。臺下更加掌聲雷動,音樂響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走上臺和青年們一一握手。元寶二叔看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看著女婿,女婿挺胸抬頭,滿面笑容,站在鮮花叢中。驀地,元寶二叔心中一沉,眼前又浮現(xiàn)出另一副面孔,一副猙獰的面孔,兇狠歹毒,滿臉是血,跟惡狼一樣撲向那女人……元寶二叔看著臺上的女婿,又想起森林中的歹徒,兩副面孔在眼前一起晃動……
臺上的女婿還在笑,眉飛色舞地笑,露出潔白的牙,笑得磣人,向臺下頻頻招手。元寶二叔看著,不知怎的,臉上開始往下淌著汗,他就站在臺下看著,瞪著溜溜的眼睛看著……
天上的太陽還是那樣輝煌燦爛,彩旗迎風(fēng)招展,廣播里歌聲優(yōu)美嘹亮,鑼鼓咚咚地敲,臺上的十佳青年興高采烈,胸前佩戴鮮艷的花朵,青年們正和領(lǐng)導(dǎo)合影。
突然,女婿被一個人叫到臺邊,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在臺上推推操搡。好像警察正在扭女婿的胳膊,給戴上了锃亮的手銬,像牽驢一樣從臺上下來。天,這是怎么回事?
會場亂套了。人們潮水般向前涌去。有人被擠倒了,一個老頭被擠掉了帽子,有的人擠掉了鞋,有人掂起腳尖在看。一個矮個人看不見,在往空中躥,一個勁躥。廣播啞巴了,會場上亂哄哄,人們開始向四面八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