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房屋中介介紹給的名單逐一打著電話。
\"你好,我是希拉里。\"對面的聲音略帶沙啞。
\"請問你這里有空房出租嗎?\"這個問題在過去的幾天中我已經(jīng)問了幾十遍,不是沒有空房,就是養(yǎng)寵物,要么就是男房東,要么就是要三餐全部包火。
\"有一間,單人床,30鎊一周,包早餐,包水電。\"
關(guān)鍵是房價便宜,一般都要45鎊左右,還不包早餐。而且我來英國幾個月了,仍無法適應第一個房東家的生活方式,急于搬出。
\"我可以過去看一下嗎?\"我很高興終于有一處合適的地方。
\"可以,請問你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我叫南希。\"
\"你是外國人嗎?沒聽出來。哈,如果你搬來,就是兩個美國第一夫人住在一起了。\"
見到希拉里,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友好熱情。她40出頭,個子高高的,短發(fā),穿著顏色搭配得很得體的衣裙,化著淡妝。她帶著我上樓去看房間,很客觀地告訴我那間屋的缺點:因為臨汽車站,所以早晚會比較吵;現(xiàn)在是夏季,可能會很熱,所以房租便宜;她夜里常起來,房間就在臨門,怕會影響我休息。我望著那干凈的淡紅地毯、白色的家俱、書桌上擺的小花和墻上用彩色圖釘拼成的圖案,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簡短交談中,希拉里告訴我,她患有一種病,叫M.E.,喪失了工作能力,也不能結(jié)婚,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靠政府的救濟過日子,住的也是福利房。但政府鼓勵像她這樣的人出租房子,靠給房客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務補貼一下救濟金。
出了門,我有些猶豫了,因為像她所說的,那個什么M.E.,是因為血液中有一種病毒,身體有些部位會肌痛、無力,有時精神不能集中,而人的抵抗力很差,很容易患病,這不和艾滋病差不多嗎?我忙打電話給朋友,請她去問醫(yī)生,得到的答復是:不致命,不傳染。我這才放心。但搬進去的那一刻,我還是擔心她萬一暈倒,我該怎么辦。我可不希望交著房租還當保姆。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完全多余。希拉里已患病10年,對自己的病情非常了解,生活也很有規(guī)律。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只要一發(fā)現(xiàn)自己累了,就停止講話,停止一切活動,去休息。而且在她精神好的時候,她一定堅持為我打掃房間、洗碗、洗衣服,因為她說房子是福利價買的,政府有補貼,不能當作商品賺錢,她必須\"對政府誠實\",\"靠服務賺錢\",讓我這習慣了自力更生的人很不好意思。
希拉里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相信\"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而我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一定會覺得孤單,所以她一直為我營造一種家的氣氛。第一天搬入的時候,我在房間的桌上發(fā)現(xiàn)一小籃水果,插著一張卡片,上面有一個帶翅膀的小胖天使和一行字:\"南希,我希望你很快在這里找到家的感覺。\"看到此,我使勁忍了忍,眼淚才沒流出來。
她有很多教徒朋友,經(jīng)常來看她,幫她購物、除草,她也幫臨時有事出門的主婦看管小孩,或保管房子鑰匙。周末希拉里也常委托朋友帶我去旅行或去聚會。
在我們相處的日子里,她經(jīng)常幫我提高英文水平,她告訴我說:南希,你的英文非常好,但要注意語言上的一些細微差別。后來我才知道,希拉里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并希望一生都致力于公益事業(yè),幫助那些殘疾、貧窮和無法受教育的人,所以她大學專修的社會公共事業(yè),畢業(yè)后一直從事社區(qū)的福利工作。而她的病就是10年前在一次援助工作中患上的,當時她隨一個教團去荷蘭吸毒者聚居中心作義工,患上了很嚴重的感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工作又非常辛苦,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二十多天。回國后她又重感,待感冒癥狀完全消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會疲勞、肌肉酸痛,有時酸得連很輕的東西都舉不起,夜晚睡眠也很差,吃多了會嘔吐或腹瀉,吃少了會頭暈眼花。開始大夫和她都以為是一種疲勞過度,休息一段時間會好,她又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一年過去了,希拉里不僅沒有好轉(zhuǎn),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力、集中力都衰退了,有時簡直在胡言亂語。后來經(jīng)做大腦CT才確認為M.E.,肌痛型腦炎,通常是由感冒病毒沒有得到抑制侵入大腦中樞神經(jīng)引起的人體指揮系統(tǒng)的紊亂。
希拉里的世界是痛苦的。作為一個有學識的女性,她卻成了社會的負擔,作為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她卻不能用所學的知識幫助那些需要的人。有時我們晚飯后聊天,不到半個小時我就發(fā)現(xiàn)她目光散亂,她會捧著頭對我說:\"對不起,不能繼續(xù)了,我要休息。\"有時半夜里我會聽到她睡不著去廚房邊倒水邊嘆息。有時她想去散個步,穿戴整齊下樓一會兒就無力地回來了。有時周末她去教堂,祈禱進行到一半她就得躺下來。但是希拉里保持著愉快的精神狀態(tài)。她嘴邊總是掛著笑,對人總是那么真誠友好。早上舒服的時候,她會聽著圣歌弄早餐,對我說:\"南希,又是美好的一天。\"
希拉里的日子是清貧的。政府微薄的救濟和她低廉的房租養(yǎng)活一個普通人還挺寬裕的,但她除了免費醫(yī)療外還需購買大量營養(yǎng)品、維生素,所以相對大部分英國人,她的日子很拮據(jù)。我搬進去時她放了兩套新被單在我床上,后來我偶然進到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她的被罩竟是用幾塊不同的布拼成的,已經(jīng)很舊了。但是她對于公益事業(yè)還是很慷慨,一直關(guān)心和自己一樣或更困難的人,每一次小區(qū)給難民、災民募捐她都主動解囊。朋友聚餐時,她也會帶上很多自己做的法國菜去招待大家。我在她家用水、電、暖,她從不斤斤計較,與大部分英國女房東的吝嗇截然不同。
希拉里的生活很孤單。她或許也有過自己愛和愛自己的人,但殘酷的現(xiàn)實令她不能組成家庭,只有年過七旬的父母半月來看她一次。她很喜歡小孩,但鄰居家的小孩最多也只能在家里玩上一個上午,她就精疲力竭了。朋友們來看望她,也呆不了多久,日子總要靠自己過的。她沒法養(yǎng)狗做伴,因為動物會讓她的皮膚過敏。她很想多跟我聊英國的文學和文化,但總在興致最好的時候招架不住那壓倒一切的疲勞。如果電視里有喜歡的節(jié)目,也要邊看邊錄,直播看不完累了,回頭再看錄像。但是希拉里保持著自己的美麗。她每天起來都像要去上班一樣把頭發(fā)梳理好,在蒼白的唇和腮上點一點顏色,挑一套喜歡的衣服穿上。如果有人打電話說要過來看她而她精神不好,她一定約在晚些時候。她每天堅持看有關(guān)M.E.的書,記錄下自己的生活,她說:\"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給醫(yī)生提供一個完整的病歷,希望對治療別的病人有所幫助。\"
她的朋友常說:\"過去她幫助上帝的事業(yè),現(xiàn)在上帝的事業(yè)幫助她。\"我常想,希拉里的肉體在地獄中承受著無際的黑暗,而心靈卻在天使的看護下依舊明凈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