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才子,三位佳人,本以為必是鴛鴦蝴蝶春夢深。卻誰知,油燈一盞,牽住了才子,冷落了佳人,直教那偌大閨床,剩得佳人獨臥,衾冷香肌,情愁難訴……
引子詩和燈
先看這首詩: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
讀了這首詩,我就想知道在詩里露臉的美人。但轉(zhuǎn)而一想,知道又怎樣?美人嘛,不就是頭發(fā)好、臉盤子好、腰身好、眼睛好、嘴兒好的女子?有點氣質(zhì),有點感傷,走纖纖細(xì)步,身體符合黃金比例,有點修養(yǎng),有點性感。
也許你要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唐以胖為美,比如楊貴妃;清則以瘦為美,比如林妹妹。我們要見識的美人正是林妹妹那種,因為我們\"忘卻眠\"的那位先生正是大清國的。我給我們的美人定了個位:窈窕、蒼白、多愁善感,欲望,壓抑,想偷又怕,偶爾手淫自樂。
我把詩中的美人解讀為三:一個發(fā)妻,一個情人,一個妓女。
見識美人之前,我先給你引薦一位先生。確切地說,是一位書生。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不是一般的書生。我叫他才子。有時我也叫他卡夫卡才子。
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在詩里露臉的美人就是才子的。別一聽美人有主就垂頭喪氣,沾不到美人可以\"審\"美嘛。你聽沒聽說過娶不如嫖、嫖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這個你一定要想得開,人家書生滿清時候就來了,你我就是再牛逼,也沒法卡人家滿清人的列子。再說,人家是才子,讀了好幾牛車的書,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縣太爺,從不缺錢花,而最最關(guān)鍵的,人家是大詩人。你我算個卵。
你問那個牛逼才子姓甚名誰?我也記不得了。別用那種眼光看我,這很可能是卡夫卡的過。我只記得那個才子是浙江人,二十四歲就當(dāng)了縣太爺,皮膚白得跟西洋鬼子差不多,高個兒,年紀(jì)輕輕就駝背,不戴眼鏡,朝考時寫過\"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當(dāng)官不問政治,席上不端杯子,一端杯子就沒人喝得過。不賭,好色是難免的,但色而不淫。
然而,問題就出在色而不淫上。既然愛美人,讓美人跟了你,你總得有所表示。一天不表示,一月不表示,一年總得表示。一個不表示,兩個不表示,第三個總得表示。一年都不表示,三個都不表示,就一定有病。男人該拿啥給女人表示,男人知道,女人也知道。
你問那盞燈,聽著吧--那是盞清油燈,顏色是青銅的,個兒比我們照電燈前點的煤油燈大一些。很難說清它的形狀,如果硬要說,只能說像林妹妹。座子是銀子的,瘦骨伶仃,配上點燃時更為瘦長的焰子,確有幾分像清代美人。
認(rèn)為那盞燈是才子祖上留下的就錯了。那燈啊,是才子的岳父在朝考前送給他的,當(dāng)時才子的岳父正在錢塘做蠶繭生意,見才子讀書用功、前途無量,就送他了兩樣寶物。一樣是燈,另一樣就是蠶繭老板女兒李小玉。
和我一起閉目瞎想吧--清代的木房子,清代的私家園林,清代的小山,清油燈就點在園林的夜里。大清國的夜黢黑,像燒了幾輩子的鍋底。在南京的好多地方都能看見出奇的燈亮。
總之,那是一盞上等的燈。才子在燈下工作,從不去注意燈,將注意力集中在燈上的倒是那些美人,一到天黑就本能地意識到了燈,并為之憂懼。
發(fā)妻小玉
第一位美人是我。我是給才子送燈的那個蠶繭老板的女兒。我叫李小玉,別人叫我李絲絲,我家老爺叫我小家碧玉。我是揚州人。揚州出美人,秦淮八艷就出在我們那里。我想文人肯定搞錯了,八艷里應(yīng)該有我,沒有的話,就該加上叫秦淮九艷。
算了,不開玩笑,人家八艷是做妓的,我是名門閨秀。
我和才子可以說是門當(dāng)戶對。他家在錢塘,公翁官當(dāng)?shù)貌淮螅业滓髮?。盡管如此,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還是覺得我是公翁和才子交易的搭頭。這種噩夢般的念頭直到我后來生了小孩才消失。再說,女兒家認(rèn)什么真?命若油麻菜子。再說,才子又不是啥壞東西,只不過有點怪,人家都學(xué)而優(yōu)則仕,他卻學(xué)而優(yōu)則隱,好不容易中了進(jìn)士,當(dāng)了幾年官就不當(dāng)了。開始,我以為他們文人心氣高,嫌七品小了,就開導(dǎo)說,你還這么年輕,慢慢操,還愁不能居廟堂之高?沒料到我家老爺說,你把老子當(dāng)成什么人了?蠢驢才想做那個卵官!我家老爺?shù)谝淮谓o我充老子。知道老爺是真的煩那個官,我就不再勸他。當(dāng)官不就是圖個錢和虛榮?如今,我家老爺都有了。錢是公翁病故后婆母從錢塘帶過來的;虛榮,是他寫詩掙的。
有一天晚上,我家老爺又在做詩,自知等不到他一同上床,我就洗過腳坐在床上瞎想,想我家老爺?shù)男乃?。沒想到我家老爺來到床前,問我是不是孤獨。我略帶幾分嬌氣地說,老爺不來陪我,我能不孤獨?我家老爺說他也孤獨。我頓時給嚇倒了。堂堂大老爺也會孤獨?堂堂大老爺也會說自己孤獨?等心跳得不太快的時候,我說,老爺,別再熬更守夜地寫了,你過來挨我躺著就不孤獨了。我家老爺沒有過來躺,他俯身親了一下我的額就轉(zhuǎn)身走了。走的時候他嘆息說,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也沒法不孤獨。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且有了婚后第一次手淫。
我家老爺問過我兩次,我決定一生一世不再當(dāng)官,你還跟我嗎?我說,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老爺眼睛紅了。我也想哭。我說,老爺,我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美人,我跟你一輩子總不能白跟,你總該對我好。我家老爺笑了,用神秘的語氣說,娘子,這些年我待你好嗎?我說,要是好是穿金戴銀,你待我好;要是好是高雅情趣,你待我也好。我家老爺特敏感,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說,娘子,我一定有待你不好的地方。我說,老爺,你白天待我好,晚上待我不好,你晚上總是陪那盞燈過夜。我家老爺說,哦喲,原來我家娘子會吃燈的醋。
記得那年冬天特冷,我家園林時常起風(fēng)。未落的樹葉全干在了枝頭,我天天看它們瑟瑟發(fā)抖,天天看整座園林瑟瑟發(fā)抖,我也就跟著瑟瑟發(fā)抖。
我瑟瑟發(fā)抖得從秋天說起。秋天,我的抑郁癥犯得很兇。我很少與人說話,甚至不與老爺說話。我覺得做啥事都沒意思,感覺自己是一口廢井,而我又不能投自己的井去死。童年時候我沒有抑郁癥,我的抑郁癥是十四歲時伴著初潮來的,后來越來越兇。我的抑郁癥是我想男人的結(jié)果。秋天,是我犯病的季節(jié)。有時春天也犯,但主要在秋天犯。我家老爺知道我的病,頭幾年給我請過幾位郎中。后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病在心上,就不請郎中了。我知道,其實我的病不在心上,還真在身上。我家老爺已經(jīng)兩年沒跟我好了,我怎能不犯病?我每天都能感覺到身子里有些東西堵著塞著不通泰,就指望著老爺來疏通。
深秋的一個晚上,我家老爺散步后又坐到了那盞燈前。我坐在琴邊看窗外的夜色,我想嘆息卻不敢出聲。琴像一只長毛乖兔臥在我的腿上,我把它想成多情的先生。白天,我?guī)屠蠣斪o理了幾盆花,現(xiàn)在還感覺手指有點隱疼。顯然,在老爺眼里,那些花比我重要。侍候花的時候我第一次對我家老爺有了怨氣。有的花已經(jīng)殘了。弄殘花的我想到了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jīng)凋敗不堪。我想,要是我凋敗了,為什么給我家看園林的四川人還用那種眼光看我?那是怎樣的一種眼光啊,想起就讓人觸電。
那個四川人是我家老爺?shù)墓P友李調(diào)元從綿州府遣來的,住在園林深處,從未來過我們府上。我注意到四川人已經(jīng)很久了,他身上那種強健、粗獷和無言很是能打動我。我注意他,他也在注意我。有幾回我和我家老爺散步路遇他,他還把一種叫羊奶子的野果遞到我手里呢。
現(xiàn)在,我想弄弄腿上的琴。我有了彈一曲的沖動。我不再怕打擾老爺。然而,我還沒動手就改變主意了,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情敵--那盞夜夜陪著我家老爺?shù)挠蜔?。我差點犯錯誤,差點與我家老爺作對,而我應(yīng)該去斗爭的是那盞燈。
感謝那個秋天,它讓我分清了誰是我的朋友誰是我的敵人,它讓我懸崖勒馬。
懸崖勒馬的事是這樣的。一天早上,我獨自在園林漫步,突然起霧了,我迷路了,走進(jìn)了那個四川人的草屋。實話相告,事情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有相當(dāng)大的責(zé)任。見到四川人,我不自覺地就有了那個意思。我想一定是我臉上流露出的某種東西給了他暗示。四川人沒有急于動手,他先是給我水喝,給我板栗吃。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板栗。他說是他撿的,我懷疑是他家人從四川捎來的。我發(fā)現(xiàn)除了水和板栗,我還在等一樣?xùn)|西。當(dāng)四川人挑著水桶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發(fā)瘋了,沖上去抱住他,我已經(jīng)管不到那么多了,水桶滾出草屋,滾了一面坡。四川人將我舉起來,再把我抱住。他力大無比。我沒叫四川人把我怎么樣,四川人也沒有把我怎么樣。四川人說老子差稀會兒戮拐,就下山撿水桶去了。我聽不大懂他說的四川話。我下山時,霧已散盡,南京城里的房子都清晰可見。
也許是和四川人的事起了催化作用,到了冬天我對那盞燈的怨氣越來越大,幾乎到了想砸碎它的地步。現(xiàn)在想來,我雖為美人,卻太少斗爭經(jīng)驗,與人斗不行,與燈斗也不行。我為我不是一個善于斗爭的美人深感遺憾。你看人家西施,同樣是美人,多會斗爭。
我不該在奇寒的夜里奪我家老爺?shù)臒?,何況我家老爺正在寫作。我家老爺寫作時像燈焰子一樣安靜,沒有一點音聲,他的書寫跟游魂一般利落飄逸,穿越了南京城的夜空。
開始,我坐在爐邊,我想坐一會兒還是自個兒去睡,老爺是沒指望了。那天夜里真是冷啊,上床很久都沒把鋪睡熱,我想我家老爺比哪一夜都想得兇。我偶然也想四川人。我下床去給老爺?shù)臓t火續(xù)炭,老爺全然不知。我乞求說,老爺,今晚特冷,上床睡吧,你好久都沒陪我睡覺了。老爺回頭用陌生的眼光掃了我一眼,我突然感覺一股寒氣鉆進(jìn)了我的睡衣。我想,在老爺?shù)纳罾镂乙呀?jīng)不存在了。我憤怒地沖上去想奪那盞燈,在我捉住燈的同時,老爺也捉住了燈。我們相持不下,與燈的斗爭進(jìn)入了拉鋸戰(zhàn),直到最后燈傾油漫。燈油浸漫了我家老爺?shù)臅?,我的手指也被燒傷。那一夜,我家老爺在黑暗里坐了一宿?/p>
立春那天,我家老爺出門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就蒙頭大睡了。我收拾書房時無意間看見了我家老爺寫的日記,日記說\"我的全部身心是向著文學(xué)的,一直到30歲我始終堅持著這個方向;如果哪一天我離開了這個方向,實際上生命也就離開了我的軀殼……\"我哭了,傷心而自責(zé)。我從不體諒我家老爺,斗膽懷疑他有外遇,我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我不該夢見那個四川人,更不該背地里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我真想去死,只有死能洗刷我身子和靈魂的不凈。
情人本本
沒人知道才子的外遇,包括上吊而死的李小玉,包括歷史學(xué)家。
李小玉還沒分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時候,才子就和本本搞上了。本本是個才女,浙江紹興人,比才子小9歲。他們是先有書信往來,過后才見面的。本本不漂亮,也不性感,還患有肺病。這是她自己說的。但才子就是喜歡,就是愛。沒見面就愛。本本讀到才子的詩就給才子寫信,請才子收她為弟子,還在信中評才子的詩。這在中國古代是罕見的。才子讀了本本的信,有遇千古知音之感動,就給她回信,確定了關(guān)系。好多時候才子\"忘卻眠\",都是在給本本回信訴衷腸,都是在想本本,而李小玉和園林中人還真以為他在做千古文章。
時間久了,才子有些受不了相思的煎熬,寫信求本本和他見一面。本本把才子當(dāng)作自己的偶像,照理該見面,但不知是出于謹(jǐn)慎還是出于自卑,本本拒絕了才子的請求。才子為愛瘋狂,在南京城獨飲三天后,只身去了紹興。這件事一直為史家所不知,被說成是回鄉(xiāng)省親。才子在紹興只住了兩天,就帶本本去了錢塘他的老家。這件事也早已無考。還有一件更不為人所知的事,那就是才子每次出門都要帶上他那盞燈,仿佛他真是靠那盞燈指引道路的。
本本并不像她自述的那樣\"不漂亮,不性感\(zhòng)",而是個絕代美人,柔情似水,氣質(zhì)超脫,肺病倒是真有。
沒有資料記載才子和本本初次見面的所作所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沒有發(fā)生性關(guān)系。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個謎,情種與美人獨處,該是艷事連篇。但我要說,往往情種都是\"色而不淫\"者,而大美的女人能將他們的心思和感官引向形而上。
此后,才子和本本經(jīng)常見面。有時是本本到南京,有時是才子下杭州。他們的約會只是師徒之交,心靈之交。無論是在南京的旅舍還是在杭州的西子湖畔,他們談的始終是詩,是文,是人生。他給她朗誦詩,她給他倒酒,他給她吃蘇北的一種葉子煙,她給他講流球國的故事。
有一天,本本邊在西子湖里洗頭邊對才子說,相公,這次見面,我總感到欠缺什么。說過,眼淚滴到了湖里。才子望著本本西子般的倩影領(lǐng)悟了本本所說的欠缺。當(dāng)天晚上,本本把欠缺抖落在了才子的床上。這以前,他們一直分室而居,倒好像男女真的授受不親。
本本在瓦缸洗過澡推門進(jìn)來時,才子正坐在燈前默誦《抱樸子》。本本叫了聲相公,睡衣便落到了腳跟。才子放下《抱樸子》起身來到床前,本本已精絲絲躺在床上。時值六月,潮濕的風(fēng)從椽隙瓦縫鉆進(jìn)來,有海的氣味。才子坐在床沿,目光在本本的裸體上散過一陣步之后停留在了那段絕美的腰上。本本閉著眼睛說,相公還等什么?上床吧,我好孤獨。撒嬌的語調(diào)里充滿焦渴。其實,本本一直都在渴望,一直都在等待,第一次讀到才子的詩就在渴望,第一次收到才子的信就在等待。才子千里迢迢赴紹興卻沒有給她那種愛那種好,她暗自神傷,她并不知道她絕代的美已經(jīng)使才子的感官喪失了功能。好在本本是個美麗又堅強的女人。但此時此刻,本本不想堅強,本本想做個弱者,本本想在自己深愛的才子的床上做只乖乖雞。本本喘著氣,羞怯地抖著翅膀,咯咯地叫。
然而,才子沒有上床,甚至沒有寬衣解帶的意思,倒是在連連幾個顫栗之后欲起身離去。本本覺察到了才子的冷淡,一躍而起,從后面抱住才子,并解了他的褲帶。那一刻,才子呆了,他望著窗前那盞燈,沒有制止也沒有響應(yīng),傻子一般,任憑本本打理,直到本本修長的手伸進(jìn)他的褲襠,他才感覺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才子咳過一聲怪嗽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到此為止吧,滿足之后又怎樣?
西子湖的夜色是滿清最美的夜色,朦朧的月光照在后窗,本本在伏案寫作的才子制造的巨大的陰影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也就是西子湖畔的那個夜晚,本本恨上了那盞銀燈。本來,那燈該映照本本的美貌,本本的身體,映照她和才子的床上佳作,但卻映照了才子的書和他和尚般的面孔。本本第一次有了與那盞燈斗爭的沖動。本本不相信才子不愛她,但又感覺不到他愛她,至少在床上感覺不到。
再次見面的時候,本本差不多已讀完了劉基的《與燈斗爭三十六計》。午后,才子聽本本彈過《陽春白雪》,便出門洗面去了。才子說他的臉皮薄,一聽見音樂胡子就長出來了。本本趁機偷了才子的燈焰。一共十二根,清一色吐魯番的棉花焰。本本恨那些燈焰,正是那些燈焰浸了油后的燃燒勾引了本本的才子,那些燈焰是可惡的第三者。本本知道,這十二根棉焰燃多久,她就將孤獨多久。本本一炬焚燒了那些燈焰。
燒了燈焰,本本想還該把燈里的焰子也給拔掉。本本關(guān)了一道門又關(guān)了二道門,她脫了罩子,取出燈芯。焰子很長,繞成圈沒在油里,本本站起來想把它提起,但卻怎么也提不起??吹贸觯抛舆@次來杭州仍沒想到與美人上床,仍只想的是掌燈苦讀。想著想著,本本氣不打一處出,眼淚也上來了。她恨那燈焰,更怕那燈焰。本本沒拔脫燈焰,卻勒了一把油。本本沒想到那棉焰兒居然和鐵粘得那么緊。本本多么想和才子也粘那么緊。
吃過夜宵回來,才子問本本聞沒聞到房子里有啥氣味。本本說,還不是你那命根子燈的氣味?本本想到下午背著才子做的事,心里多少有點內(nèi)疚。這份內(nèi)疚很可能來自才子請她吃的這頓夜宵。他們以前都在旅舍吃夜宵,像這樣正式去外面名店吃夜宵還是第一次。晚上無燈,本本心情不錯,找店老板要了炭火,說要和才子飲酒賦詩。才子卷了兩袋煙,自己點了一袋,給本本留了一袋,說這次的煙葉是李調(diào)元從四川捎來的。本本把酒煨到爐旁,讓才子給她點了那袋四川煙,吸了一口就嗆得咳起嗽來。本本說這東西不是我們女人喜歡的,就把煙卷遞給了才子。才子說,我知道啥是你們女人喜歡的。本本說,說說看,你說的未必對。才子說,還用說?不就是男人那玩藝兒?本本順?biāo)浦鄣卣f,相公知道,咋就不肯給人家?
才子邊飲酒邊吟詩,內(nèi)容多是超脫的,與本本的心思不甚融洽。本本垂頭看著爐火,說她也要喝酒。才子說,喝酒好啊,喝酒能夠分憂。本本獨自喝了N杯,又與才子干了N杯。本本醉了,開始無聲地流起淚來,淚珠兒滾到爐火里,發(fā)出哧哧的響聲。那美妙的聲音有種刮骨的痛。才子問本本怎么了。本本不說話,只顧喝她的酒。才子說,你們女人也真夠多愁善感啊,這莫非是書本的過。才子是用戲腔唱出這句話的。才子沒醉,才子的酒量前面交代過。
望著被自己的淚珠打出許多黑洞的火,本本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才子說,你笑什么笑?我唱得不好么?本本說你唱得好極了,像太監(jiān)喚貓。說過,當(dāng)著才子的面脫了衣裳。在已經(jīng)暗淡的火光里,在讀者的想象加工里,本本的身體呈現(xiàn)出驚人美麗的輪廓,兩只乳房像兩個剛下樹的菠蘿。
才子說本本你醉了,去睡吧。本本說,我沒醉,我不睡覺,我沒有瞌睡,我還要喝酒!說過,便舉起杯子問才子討酒。才子不給,本本就上去搶。本本倒在了才子的懷里,要才子也脫光,要才子光著身子抱光著身子的她上床。才子不脫,本本掙脫才子罵才子是偽君子,罵才子陽痿,罵才子變態(tài)。才子挨了罵,提起壺咕嚕咕嚕喝起酒來。喝過,將酒壺哐啷一聲扔在地上,一聲不響地脫了衣裳。本本突發(fā)柳暗花明之感,心想,今夜要真是個幸福夜,就是我用賣醉換來的。這么想,本本倒真不知女人的賣醉為何物了。本本從后面襲擊了才子,在他的脊梁上咬了許多鮮紅的牙印。本本命令才子抱她上床。才子輕輕撫摩了本本的乳房,說不妨試試,只怕相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本本說相公書讀多了,忘了做人之本。
才子跟本本在床上纏綿了幾許,剛有了點意思,哪知本本的酒性全上來了,醉得沒了知覺。
半夜醒來,本本去摟才子摟了個空,轉(zhuǎn)頭見才子在燈下讀書。本本不記得和才子在床上做過什么,摸了摸下半身,發(fā)現(xiàn)自己好端端的。
次日黃昏,本本不小心打翻了才子的燈,把燈油全倒了。才子暴跳如雷,罵本本是禍水,不安好心。才子重濁的喘息在漸漸黯淡的房子里形成了一道暗流。
本本以上街買燈油為名,拿才子的錢吃了西子藕粉,買了流球口香糖。本本豎起衣領(lǐng),穿過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過杭州的馬路上,忘了才子,忘了身體,一個人朝城北的碼頭走去。
小姐光陰
才子在林園寫詩寫到一定數(shù)量就要親自拿到南京城一個刊印社刊印。刊印社在城東長江邊上,叫\(zhòng)"文騷\"社,隔壁是家妓院,叫\(zhòng)"滿朝文武\"。才子在\"文騷\"社說過一句頗有預(yù)言意義的話--當(dāng)時才子正在刊印社的鋪面上向一個小工交代他詩稿中容易被混淆的部分,無意間抬頭看見\"滿朝文武\"四個字,就對那個小工說,隔壁這家公司會遭殃的??∩绲男」ひ恢辈幻靼撞抛诱f話時臉怎么慘慘的白。
一天,才子并不打算去刊印社,只是想看看河大水漲。已經(jīng)是初秋,天氣開始一陣一陣地涼。一下山,才子就注意到一個穿旗袍的小姐在一棵樟樹下徘徊。等小姐轉(zhuǎn)過身來,才子一下子就沒魂了。究竟是怎樣一個小姐,他也沒看清。
小姐上了黃包車。才子跟著上了另一輛黃包車。望著小姐的背影,才子預(yù)感到一次新的愛情就要降臨。
看著小姐提著旗袍下了車、提著旗袍進(jìn)了\"滿朝文武\",才子也跟了進(jìn)去。
這是上午,妓院最閑的時候。樓上安安靜靜,只時不時聽見長江的波濤聲。才子一直在\"滿朝文武\"待到次日清晨才離去。他在小姐的床上睡了十八個小時,卻沒盡到一個先生的職責(zé)。小姐又陪他跳艷舞又陪他洗鴛鴦澡,他都沒能那個。直到午夜時分,才子在小姐一次次創(chuàng)造性的愛撫下才有了一點起色。他有點激動,有點幸福,也有點緊張。他重新找回了感官。然而,幸福和感官并沒有像造山運動中的山峰那樣完全凸起,反倒被小姐下巴、乳房以及腰際的線條給捆住了。小姐肉體的至美給了他造化的暗示。才子一邊躺在小姐懷里吃煙,一邊罵自己不是一頭畜生。
黎明時候,才子枕著小姐的雙乳乞求原諒。小姐說都是她不好,她臟。才子說,我們都是無辜的。小姐有點動情,輕輕吻了吻才子的長胡子。才子牽引著小姐的手撫摸了他的陰毛。
吃早點的時候,才子告訴小姐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她們這家公司早晚要出大事!說過,不容小姐置疑,就轉(zhuǎn)身幫小姐收拾東西去了。
小姐叫光陰,無錫來的。在無錫一家紡紗廠當(dāng)工人,耍了個男朋友也是廠里的工人,父母不干,逼她和知府的傻兒成婚。男朋友受不了刺激喝毒藥自殺,光陰悲憤之下到南京上了青樓。
不久的一天,才子和光陰正在公寓里嗑著瓜子商量開酒莊的事,突然看見全副武裝的清兵朝\"滿朝文武\"開去。清兵走過,塵土飛揚不絕。才子把幾粒剝好的葵瓜米放到光陰手板里,叫她猜清兵是去干什么的。光陰這段時間一直忙于餐飲營銷策劃,籌備酒莊開業(yè)之事,心思都轉(zhuǎn)移到了錢上,當(dāng)然猜不著。才子告訴光陰,開妓院掛\"滿朝文武\"的牌子,明擺著要招惹禍端,滿朝就是國朝,說國朝是一家大妓院,哪有不挨的?光陰聽了才子的話,把腿桿伸到才子兩腿之間,罵清兵是去趕殺場的。才子捋胡子說,不是去趕殺場的,是去殺人的。光陰問,殺誰?才子說,殺你--你們以前\"滿朝文武\"的同事。光陰如噩夢初醒,抱住才子久久不松。
等光陰的恐懼消失,酒莊也開紅了。才子把好名聲擱在私家園林,隔三差五往酒莊跑。有人看見他在酒莊幫光陰跑堂?!督鹆暌爸尽飞险f他經(jīng)常在深夜和光陰一起算賬、數(shù)錢,還列舉了乾隆二十八年冬月初五和乾隆三十年二月初三的明細(xì)賬。
才子很可能就是在乾隆二十八年把那盞美人見美人恨的燈帶進(jìn)光陰的公寓的。同燈一起帶去的還有一大摞書。才子沒有當(dāng)著光陰的面對那盞燈做任何說明,更沒透一絲小玉和本本的風(fēng)。野志怎么記載我們不管,我們盡可以懷疑才子的跑堂和做賬。即使才子真的幫光陰跑過堂、數(shù)過錢,也一定只有不多的幾回,因為才子很快又迷上了他那盞燈。
當(dāng)光陰做完一天的工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公寓,看見的就是才子讀書的身影。洗去一天的塵垢和疲憊,光陰依舊美麗動人。光陰說,才子哥哥,回頭看看,和酒店的光陰比,我是不是像換了一個人?光陰叫才子哥哥。才子看都沒看說,換了一個,換了一個天仙。說過,繼續(xù)讀他的書。光陰邊脫衣裳邊說,哥哥,我上床等你,你快快來噢!
光陰沒等到才子,身不由心地睡著了,一覺醒來見才子還端坐燈前。
上過廁所,光陰就再沒瞌睡了,她側(cè)身望著才子案頭的燈,油然而生怨恨。她決定明天先給那盞燈打個招呼。
光陰給燈打招呼的方式很特殊。先是在沒有才子的時候?qū)暨M(jìn)行口頭警告,她對燈說,從這個時候起,你就是我的了,我讓你亮你就亮,我讓你滅你就滅!警告過后,她點燃燈,吹了,再點燃,再吹。她摸摸燈說,乖乖,這還差不多。
燈并沒聽光陰的話,當(dāng)天晚上就又為才子亮了個通宵。在才子劃燃火柴點燃燈焰的那一剎那,光陰驚呆了,她想不通燈為啥不肯聽她的話。
直到一個生意清淡的秋日黃昏,光陰才恍然大悟--燈之所以不聽話,是因為她沒先點亮燈再說話,而是在對熄滅的燈說話。光陰想,一盞睡著的燈怎么能聽話?光陰懷著激動的心情穿過綿綿秋雨來到公寓,點亮燈,再次警告了一番。光陰還加了\"再不聽話別怪我心狠手辣\"這樣一句。就在光陰準(zhǔn)備滅燈回酒莊的時候,一只蛾蛾從窗外飛了進(jìn)來,一次次想靠近燈,一次次想把翅膀架在火上燒。蛾蛾白白胖胖的,長著修長的腿和好看的眼睛。已經(jīng)深秋了,又在下雨,外面一定很冷,蛾蛾是來烤翅膀的。光陰這么想,沒有吹燈。蛾蛾幾次接近燈火幾次離開,翅膀攜帶的雨水落在燈焰上發(fā)出震耳的爆炸聲,差點把光陰嚇昏過去。蛾蛾不甘心,又一次飛向燈。這一次不再是靠近,而是撲了過去。蛾蛾的動作太大,把自己整個架在了火上。蛾蛾的翅膀沒了,蛾蛾的腿腿沒了……
又是冬天,又是寒夜。光陰先是夢見抄斬\"滿朝文武\",接著又夢見飛蛾撲火。噩夢中驚醒,才子依舊端坐燈下。光陰想她一定在夢里哭出了聲。光陰不知道才子聽見沒有。光陰想問,又沒問。光陰想到她在夢里受了驚嚇失聲痛哭而才子卻無動于衷,不禁潸然淚下。光陰一絲不掛從床上爬起來,淚流滿面地沖向燈。光陰看不見才子,只看得見燈。光陰捉住燈,二話沒說就將它砸向了窗外。砸燈的一瞬間,光陰感覺她的奶子厲害地抖了一下,并劃過一弧劇烈的疼痛,像一道閃電。2002年春
作者簡介:
阿貝爾,男,四川平武人,祖籍揚州興化,1965年生。著有詩歌、隨筆、小說等100余萬字。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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