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畫廊最近新到了一批做鏡框的襯紙,有一種紅色的襯紙叫做“中國紅”。
剛到畫廊工作不久的我,忍不住好奇地問經(jīng)理理查德:“中國紅是一種什么樣的紅呢?”理查德是一個充滿朝氣、精力旺盛的美國老頭,他興沖沖地拿出了十來種紅色系列的襯紙讓我猜:“考考你,看你這個剛從中國來的小姐對中國紅有沒有直覺?!蔽覓咭暳四且化B深淺不一的紅色,信手點了一種,理查德睜圓了他的藍眼睛驚呼道:“你真有眼光!”真的嗎?我不禁開心地笑了。我選的那一種紅是所有這些紅色中最純正的一種紅,光鮮卻并不刺眼。
新織成的緞子若染上這樣一種紅色再繡上大朵大朵的百合花,縫成一床蠶絲被,想必是舊時的母親給待嫁的女兒最珍貴的禮物;而這紅色上若撒了星星點點的梅花花瓣,再裁剪成一身合體的旗袍,穿在現(xiàn)今的女子身上也會平添幾分古典的婉約。去年王家衛(wèi)的電影《花樣年華》曾風靡一時,大街小巷經(jīng)常會晃出一些旗袍女郎,只可惜真正能像張曼玉那樣穿出中國味道的實在不多。
我也有一件紅色的中式衣服,是多年以前一個朋友從古城西安帶回來的。一見它,我大有驚艷之感!光滑的真絲料子,立領、盤扣,但不是緊身的旗袍式樣,寬松隨意。門襟上貼著兩幅絹絲的刺繡,本白的底子,繡著清朗的水竹。荷葉水袖,寬大的景泰藍色鑲邊,頓時畫龍點睛般讓整件衣服活潑俏麗起來。朋友是畫畫的,他興奮地對我說:“從來沒想到大紅和寶藍配在一起會這么好看!”是啊,真是很好看!衣服是朋友在街市上花了不到100元人民幣買的,應該是出自西安的江湖藝人之手。但它的色彩搭配、式樣設計,今天看來居然和葉錦添的唯美基調(diào)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或許所謂設計大師的靈感本來就是取材于民間吧!
這件衣服真是讓我出盡了鋒頭。當時不過20出頭的我,在杭州的一家電視臺主持流行音樂節(jié)目,做節(jié)目時各種各樣漂亮的衣服都是品牌服裝商提供的,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衣服都沒有這件紅色的唐裝上鏡。在演播室的水銀燈下,那紅色是真正純正的“中國紅”,而那景泰藍色的鑲邊更是發(fā)出寶石的光澤。穿這樣古舊式樣的衣服主持流行音樂節(jié)目,不顯唐突,反倒有一種另類的時髦。而我那些新潮前衛(wèi)的觀眾“美眉們”居然還紛紛來信問我這么別致的衣服是在哪里買的,可是在杭州,這絕對是一件孤本。
不過那鮮亮的紅色幾年之后就有些暗淡了,或許是因為染色技術(shù)的關系吧。這倒和華年相似,像席慕蓉的那一聲嘆息:“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時光!”這件心愛的衣服也就被我壓在了箱底。移民來美,我沒有多帶行李,卻翻出這件衣服隨身帶來了,它身上有我太多美好的回憶!隔著歲月回望,這件“中國紅”的唐裝竟成了我花樣年華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在西泠印社的“四照閣”里,和心儀的朋友一邊品茗一邊遙望雨中的西湖時,我常常穿上它,配著黑色的長裙,朋友常說那一襲古色配極了江南的亭臺樓閣;去“卡薩布蘭卡”“西街酒廊”這樣的酒吧和大家唱歌聊天“豪飲”,我也常常穿著它,不過下面穿一條最隨意不過的牛仔褲,肆無忌憚的搭配,在青春的歲月里自信地張揚著。
的確,紅色是最年輕的一種色彩。但紅色同樣也是最古老的一種色彩,在著名導演張藝謀一系列反映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電影中,紅色是永遠不變的主色調(diào)。《紅高梁》中高梁酒的濃烈的紅,《菊豆》中鋪天蓋地的土布染成的凄美的紅,還有《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被蠟燭映得撲朔迷離的憂郁的紅……似乎不用紅色就壓不住這一個個沉甸甸的舊中國故事。
用最具喜慶的紅色來反襯一個個悲情故事是張藝謀獨具的風格。事實上,紅色在中國的民間一直是吉祥如意幸福的象征。從新娘的蓋頭到本命年的腰帶,從新春的爆竹到春聯(lián)、年畫,無一不是用紅色來寄托祝福的。
說到年畫,我們這個幾乎只有清一色老美顧客的畫廊,那天卻意外地來了一位旅居美國多年的臺灣老先生,拿來一幅中國年畫請我們做鏡框?!斑@是我老家浙江臨安的農(nóng)民畫。”老先生說:“去年春節(jié)我頭一次回大陸探親,見到這幅畫眼淚就下來了,太親切了!”這真是一幅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畫:農(nóng)家小院,雞鳴狗叫,一群快樂的孩子正在貼春聯(lián),放爆竹,湛藍的夜空,新月如眉。
“就用中國紅做襯紙吧!”理查德向老先生建議道,“中國紅,好名字!”老先生對這紅色的襯紙非常滿意。只是在鏡框的選擇上,他卻和理查德意見相左。理查德建議用黑色:“黑色和紅色是永遠不變的組合”。老先生卻直搖頭:“我們中國人圖的是吉利,年畫用黑框,不妥不妥!”
“試試這個吧,藍色的!”看他們爭執(zhí)不下,我從墻上取下一種接近景泰藍色的樣品。理查德將信將疑地把它放在年畫邊上。老先生扶了扶老花眼鏡,驚喜地說:“好,好!就要這種顏色,景泰藍配中國紅!你看,這爆竹和春聯(lián)就是中國紅的紅色,這晴朗的夜空就是景泰藍的藍色啊!配,絕配!”
“奇怪,從來沒有想到大紅配寶藍會那么好看!”一直以資深“鏡框?qū)W家”自詡的理查德在畫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喃喃自語。“同樣的話,很多年前一位朋友也這樣對我說過?!蓖鴥晌惑@喜的老人,我得意地笑了。
[寄自喬治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