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去
穿越內(nèi)蒙,跟一幫素不相識的人。
偶然聽見的一句話,甚至都不是說給我聽的,竟讓我作出這樣的決定。接著就看見廣告,在海報欄上遠遠地沖我招手。我不認為這是什么巧合,理所當然,我得獲得更多的信息。聯(lián)系人竟是我所熟識的,電話一打就通,名額恰有剩余。事情進行的異常順利,不由分說地推我向前,容不得我猶豫。
三天之后,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太仆寺旗,渾善達克沙漠到錫林浩特,然后穿東烏珠穆沁草原,到外蒙邊境,再到達來諾爾湖,由克旗,赤峰返回北京。行程四千多公里。
我極度興奮,旅行讓我獲得空前充分的理由從事兩項充滿激情的工作:幻想和購物。
黑駿馬,野天鵝,大青山,月亮湖,望不到頭的草原,云朵般飄蕩的羊群,高亢嘹亮的牧歌,牛糞燃起的裊裊炊煙……小說里的,散文里的,詩詞里的,民歌里的,種種意象蜂擁而來,我由著它們在腦海里發(fā)酵。
漫無目的地逛街常常令我自覺奢侈而心有不安,這次情形不同。手握長長的購物清單,目光明亮,步伐矯健,在窗明幾凈,流光溢彩的超市和商場之間穿梭,心情的愉悅不啻一次療養(yǎng)。
總之,截至出發(fā)前的那個上午,我、的心情好得要命,燦爛陽光照遍每個角落。如果不是多出來的那個下午,一定會燦爛到底??墒?,就在我把所有的夢都做完,所有的東西都買齊之后——竟然還有一個下午,空空蕩蕩的一個下午。思維并不因此停滯下來,如同一架開足馬達的機器,轟隆隆空轉是不行的,于是我開始從根本上審視自己的決定。一張白紙盯著看上幾分鐘就能顯出些眉眼來,而我是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來審視一個沖動的決定,結果可想而知。
這是一個什么性質(zhì)的組織,是否合法?
同行的是哪些人,是否可靠?
旅行可能遇到哪些危險,如何與別人取得聯(lián)系?
我被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住了。不能相信,兩天半的時間,我竟從未考慮這些基本問題,而它們確實存在!兩天半的時間我都干了些什么?幻想和購物!前者自不待言,便是后者也不能理解為有多大現(xiàn)實意義的行為。那是關于如何避免高原陽光對皮膚的傷害,如何保持頭發(fā)始終動感自然,以及如何在缺乏水果的情況下保證維生素的攝入量的。我驚異于自己的思維跨度之大:從華美的想象直接躍遷至感覺的末梢,而與現(xiàn)實密切相連的中堅部分竟是一片空白。兩天半的時間,我既未想過核查這個組織也未與他們簽訂任何書面協(xié)議;同行的幾個人素未謀面,毫無聯(lián)系,只從組織者那里隱隱約約知道他們是A校或B校的學生,到底幾個人,是男是女,一概不知。對于整個旅行我似乎只知道廣告詞上幾句頗具文學色彩的描繪。如果這是一場騙局——哦,不。中介人我認識,他不會騙我??蛇@并不代表他不會被別人利用來騙我;組織者我見過,多有親和力;可是騙子難道會在你面前擺酷?不過一千多塊,不值得他們大動干戈;可誰說他們只是騙錢?這樣的活動不是第一次,聽說以前也組織過??墒茄芍麄儾皇窃诜砰L線釣大魚?為什么偏要選擇夜里出發(fā),不就很值得懷疑嗎?
開了頭就收不住尾——懷疑的破壞力是驚人的。我給了它空空蕩蕩的一個下午讓它自由發(fā)揮,有什么不會被它弄得千瘡百孔呢?很多疑慮事后看來顯然是過于牽強和缺乏常識的,但對一個毫無旅行經(jīng)驗,沖動之下作出決定,一直處在狂熱狀態(tài)直到出發(fā)前的最后時刻才驚覺自己安全毫無保障的女孩來說,實在是真假難辨。
一會兒覺得是在自己嚇自己,一會兒又覺得這些危險確實存在;一會兒憎惡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一會兒又認定自己過于草率。我甚至求助于預感,可是天知道危險發(fā)生前的預感是個什么樣子。不由地想到那些古老的安慰:總會過去的,倒霉的不會是我??晌矣趾芮宄嗌偃司褪沁@么想著倒霉的。說到底,我沒有什么可以依憑的,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只能獨自面對。不錯,同去的還有本校的一個女同學??墒悄莻€女同學本來不打算去,完全是受了我的鼓動才下定決心的。她的信心直接來源于我,就是說我的下面又墜了一個人,上面卻無物可攀。種種疑慮將我弄的疲憊不堪,幾乎決定放棄。我愿意相信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可就是沒人能給我一句肯定的回答。我保留著選擇的權利,可好像怎么選都不合適:不去,似覺荒唐;去,竟是冒險!沒有誰逼迫我呀,為什么我會覺得自己是在走一條被預設好的路。誰在那里不動聲色地笑?
走向出發(fā)地時,我竟有一種孤注一擲地悲壯——并不好笑。
車停在門口,下來一個自稱是帶隊人的高個子,催我上車。我警覺地向車里看了看,已經(jīng)有一男一女坐在里面,情侶模樣。
“你們能下來確認一下嗎?”我非常嚴肅地說。
“確認?確認什么?”兩人正在聽CD,一臉迷惑又略帶不快地看著我。
“我想我們應該核對一下身份。”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設的情景中,不惜用了一個他們看來更為奇怪的詞。
“什么事,你說吧。”男孩不大情愿地下了車。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X校?!?/p>
“大幾。?”
“大一。”
“你們是怎么知道這次活動的?”
“他們不是貼廣告了嗎?”
“以前有沒有參加過他們組織的活動?”
“沒有,這組織好像是新成立的?!?/p>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車上的女孩探出頭來,手里拿著喜之郎果凍。
“我問一下情況?!?/p>
“我還以為查戶口呢?!卑腴_玩笑的口氣。
“你們才上大一,挺有勇氣的?!?/p>
“去內(nèi)蒙還需要什么勇氣嗎?”
我無言,我的心情不是這個有男友在身旁的女孩可以體會的。只是剎那間我感到她只是比我更長久的沉浸在幻想中罷了。完全有可能,她和我一起沉沒;只是我獨自一人始終清醒,而她坐在男友的一葉小舟上,自以為安全罷了?;蛟S,這就叫幸福。
蒼茫夜色中,車子駛離了北京。沒有人知道,風平浪靜的表面下,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狂風暴雨。
夜之花
睜眼看時,窗外月華如霜。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駛入京郊的山區(qū),離草原卻還遠。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著。山并不高,密密麻麻長滿了樹,近處的溝壑里臥著幾個小小村莊,不時傳來幾聲狗叫。月光下,小村的睡態(tài)很美。上車的時候,北京華燈初上;而現(xiàn)在它已成為閃爍在身后遙遠天際的喧囂的幻景。
車子在山路的緩坡停下,大家下車休息。撲面而來的寒氣讓我困意頓消,不由得驚異于眼前這水銀世界了。月光因坦蕩而放肆,沒遮沒攔地傾瀉下來,漫過樹林和山坡,村莊和田野……我都能感到它們微微地浮動。
久不見這樣澄明的月色,竟不能習慣。立在這夜的曠野,被月亮當頭照著,一覽無余的,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自問沒有什么要隱瞞的,卻為什么不能如這村莊一般安詳,大地一樣坦然呢?
回到車上時,我不復能安然入睡了。帶隊者告訴我,只要扛得住困,我能看見月落。
月落?我驚奇了。
并非沒有念過“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之類的詩句,可它們從未喚醒過我關于月落的任何想象。在我的全部經(jīng)驗里,從來就只有天明時西天那一抹淡淡的月痕。倦怠的眼神,蒼白的微笑,不抗爭亦不分辯地寂然隱退。
月怎樣落?如日落一般嗎?我決意看看。
漸漸地駛入草原,兩邊的車窗里出現(xiàn)平緩的草甸和小片黃樺林,坑坑洼洼的小路在車前延伸:車燈照不了多遠,小路像是被一截一截吐出來的。
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盯著看,可還是說不出月亮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悄然出現(xiàn)在車子前方。又大又圓的月亮,鮮美異常,如一枚黃澄澄的熟透了的果子,在枝頭搖搖欲墜,待人采摘?!皞€兒大,味兒好,要買趁早?!蔽揖瓜肫鹆恕顿u櫻桃》的歌,許是餓了。
車子在往正西方向走,月亮不偏不倚地出現(xiàn)在前方車窗的中央,坐在車上就可以直直地平視月亮,如同看電視一般。想來是習慣了舉頭望明月,這樣的視角竟讓我不安。是的,我不自信能這么輕易,這么長久地占有美。逃避似的閉上眼,睜眼看時,月亮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貟煸谀莾骸坪跛⒉辉谝???伤嗝腊?這是八月十四,不,八月十五凌晨的月亮,一年中最美的月亮。以一年為周期的話,三分之二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那是她漫長的生長期。積攢了這么久的美就在今夜怒放,而我竟在茫茫草原上以這種方式目睹。
深藍色的夜幕中,一朵奇異的金色大花粲然綻放。
無以復加的圓滿,成熟到極致的濃艷,這樣的月亮應與貴妃,與牡丹相配。
我稱她作夜之花。
月亮的位置越來越低,光輝卻一點也沒有黯淡,似乎更明更亮了。我突然意識到她會以這種方式墜落;沉甸甸,明晃晃,光彩奪目地墜落。一如貴妃,在把一個女人的美發(fā)揮到極致后,生命斷然終止。躲過歲月的磨損和摧殘,永遠是傾國傾城的回眸一笑;一如牡丹,在自己開得最盛的時候,整朵整朵隨風落地,拒絕片片地枯萎凋零,永遠是一枝紅艷露凝香。
終于不見了,夜之花。
我愿作證:在這夜里,她曾怎樣地粲然綻放,又以綻放的姿態(tài),驚心動魄地墜落。
高原集市
錫林浩特,內(nèi)蒙高原的第二大市,我們在那兒有一個下午的停留。到那兒的時候已是中午,經(jīng)人推薦,我們決定去一家蒙古餐館吃駱駝肉餅。想到那樣的龐然大物竟要成為自己的盤中之餐,我有些不安。但與轆轆饑腸和好奇心相比,就顧不得許多了。
這是一家典型的蒙古餐館,迎面進去的墻上掛著成吉思汗的巨幅頭像,占去大半個墻。坐定之后,我們要了四斤駱駝肉餅,兩盆酸菜羊肉湯。十一個人,應該夠了。第一盤餅端上來了,結結實實一大摞。老板說這是二十個,算一斤。我們登時傻了。這餅每個有碗口那么大,巴掌那么厚,兩個就足以把我管飽,怎么算也不可能是一斤二十個。老板笑著解釋說:我們這兒算的是干面粉。
到底是蒙古人。
駱駝肉的味道——實在難講。這是我吃過的特征最不明顯的肉了。沒有豬肉的腥味兒,沒有羊肉的臊味兒,甚至也沒有牛肉的香味兒。不帶一絲一毫的刺激性,溫和得就像駱駝本身。當你想起“肉”這個詞,嘴巴里出現(xiàn)一種模糊的,籠統(tǒng)的肉味——那就是駱駝肉了。
飯后是自由活動時間,我打算四處走走。沒轉多久我就回來了,這城市有一股冒冒失失,隨時準備拔地而起的勁頭。
沒有小巷,沒有大樹,沒有三三兩兩下棋啜茶的人,就像帳篷沒有下定角。沿街的鋪面打扮得很花哨,卻多是氣球、彩旗之類臨時性的裝飾。我注意到一家“咖啡網(wǎng)吧”,不知是用“咖啡”作網(wǎng)吧的名字,還是兼營咖啡的網(wǎng)吧。又見一家“超市量販”,是用“超市”來強調(diào)“量販”嗎?還有“美容美發(fā)形象設計室”、“寫真婚紗攝影樓”之類,這恨不能三頭六臂身兼數(shù)職的做派,叫人疑心他們趕著天黑前收攤回家呢。
坐在車上回首錫林浩特時,我才意識到這其實是個高原集市,而我剛好趕上了。
童年的星空
車子在茫茫林海中穿行,漸漸地沒入深濃的夜色。
剛入十月就落了一場雪,道路泥濘,車子開得很慢。玩了一天,大家又累又困。撲棱棱從林間驚起的云雀和不時從車前竄過的野兔也不能使大家驚奇,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司機師傅一言不發(fā)地開著車,就好像那也是一種睡眠。過分的安靜讓我忽視他們的存在,仿佛是獨自在林中飄蕩。
輕輕地搖下玻璃,探出頭去:啊,星星,滿天的星星!多得叫人吃驚。密密麻麻,熙熙攘攘,趕集一般熱鬧,幾乎可以聽見它們的吵嚷聲。寶石,鉆石,碎銀,眼睛……隨你說。反正它們那么亮,一顆一顆都那么亮,亮得要跟我說話——我不由地伸出了手,認定這樣的星空是會泄露點什么給我的。真的,若有一顆星星落在我的掌心,我一點也不會驚奇,我會伶伶俐俐地拿起來,輕輕巧巧地別到頭發(fā)上——很漂亮的小發(fā)夾呢。
童年的星空,歌謠里的星空,竟在今夜復活。
棄我而去的童年,不可追溯的往事,竟或可以在這樣的星空中驚鴻一瞥呢。
小小庭院里,高大的蘋果樹開滿芬芳的白色花朵,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鄭重其事地把書包就掛在它的枝權上。樹下是一條青石板的小路,一直鋪到堂屋的門檻。同絲瓜蔓糾纏在一起的電線在堂屋的屋檐下結出一盞小小的電燈,昏黃的燈光剛好籠住奶奶和她??椗@傻膫髡f被奶奶添添減減講了若干遍,早已變成類似催眠曲的呢喃,讓小女孩總也數(shù)不清天上的星星……
啊,童年的星空,這么久,你還在看著那個女孩子嗎?你怎么放心那個數(shù)星星的小女孩一個人走這么遠?怎么忍心她一路摸索,跌跌撞撞?她的無所適從,她的躁動不安,她的種種欲念諸多變化,你都看見了嗎?你是默認了,還是根本就已不再關心?
海一樣的天空,波光粼粼……
野路
行駛在東烏珠穆沁草原的時候,我驚異于草原深處的路。
從沒見過這樣放肆的路,隨心所欲地奔突開合,沒有規(guī)矩可講。與我所從來的那個城市很是不同。那里四通八達的交通網(wǎng)繁雜而精確。每一個分支都有不容置疑的目的,每一處曲折都是妥協(xié)退讓的結果,每一點交叉都藏了無數(shù)個心思。就像一架設計規(guī)則,運轉正常的龐大機器,而這里的路顯然未經(jīng)馴化。它甚至不是由人鋪設的——沒有辦法鋪設。面對著空曠坦蕩,無羈無絆的草原,誰也不知道路該從哪里起頭,到哪里結束,這只能交由車輪和馬蹄決定。
路在這里分岔,指向兩個不同的方向:一邊是草原,另一邊也是草原。在更遠的地方,它們聚合了:仍然是草原。這純粹是路的游戲,張開雙臂把自己擁抱。
好像是草原自己長出的一株巨大的藤蔓植物,貼著地表自由地生長,無拘無束地延伸。沒有計劃,沒有目的,長成怎樣便是怎樣。拐個彎,打個結,全憑它自己高興。
或者,是一條任意流淌的河流,沒有特定的方向,也許會路過村莊和城鎮(zhèn),也只是順便而已,它只遵循自己的意志。
走在這樣的野路上,方向失去了意義。目之所及全都是草原。為什么不?就這么一直走下去,從草原走到草原。
遙遠的天鵝
就在我們?nèi)ミ_來諾爾湖看天鵝的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氣溫驟降。第二天雖說出了太陽,可是仍然很冷。
天空比平時更藍——藍得失了真,像加了藍色濾鏡拍出來的巨幅照片。積雪的山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近處紅黃相間的樺樹林相互映襯:完美的色彩和構圖,只消舉起相機“喀嚓”一聲。大家卻都沒有這個心思:這么冷的天,怕是見不到天鵝了。說實話,我不甚在意——說竊喜也未嘗不可——果真見不到天鵝的話倒是暗合了我的心意。
是我不喜歡天鵝?
一般說來,即使不耐煩小貓小狗的人,也會對鳥兒有一種天然的喜好。鳥兒與我們的生活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你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欣賞,它們已經(jīng)翩然飛走;許久不見,你快要忘了,它們又在你的窗前唧唧喳喳叫喚起來。
可是,可是天鵝不是一種普通的鳥啊!
與生俱來的高貴,旁若無人的優(yōu)雅,無與倫比的美麗以及對美麗的自珍自貴——那樣的鳥兒似乎只合在傳說里,伴著豎琴翩翩起舞……
記得當時我一眼看到廣告上“到達來諾爾湖看天鵝”這句話,心緒怎樣一下子飛揚??扇缃窠?,我倒怯了。
你以為葉公真的怕龍嗎?他只是覺得那樣一種天上的神物不該在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
終于進入湖區(qū),眾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張望。一片驚呼聲中,我知道:天鵝還在。
遠遠的湖面上,一片小小的白色斑點。
車子停下來,大家打算徒步過去。眾人的斥責聲中,我換下橘黃色的燈心絨外套——說是怕驚了天鵝。不幸的是盡管我們一個個把自己弄得像只灰不溜秋的鴨子,好心的天鵝并未因此就對我們不屑一顧:剛走一小段,離得天鵝還很遠的時候,它們就成群地飛起來,叫喚著遷到更遠的湖面上去了。
我們在湖邊扎下帳篷,幻想著天鵝對我們熟悉一點后能讓我們靠近——后來證明這確實是幻想。
在達里湖的兩天時間,天鵝對于我們始終是一片起起落落的白色斑點,而出人意料的是天鵝的叫聲。
要知道,在達里湖過冬的不是一只,不是一群,而是成群結隊的天鵝。當它們此起彼伏地叫喚起來,那種盛況真不可以憑空想象。一聲趕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你叫我嚷,互不相讓,激烈得讓我覺得它們必定是在進行一場爭論——是什么問題?竟能引起天鵝的興趣。
傍晚的時候,一個人立在湖邊的空地,天鵝的叫聲分外真切,似乎就在耳邊聲聲喚我。閉上眼,我?guī)缀跻嘈庞幸恢惶禊Z就立在我身后,我都可以感覺到它注視我的目光。只是,只是在我轉身的剎那,天鵝倏忽遠去——只在落日橙色的余暉里,留給我一個優(yōu)美的背影……
歸于水
每個事物都有它的常態(tài)和極致,極致的展現(xiàn)常常需要某種機緣。洗澡是返回北京以后的事,我卻愿意把它算在旅行之內(nèi),作為結尾,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好。
從承德返回北京的路上,精神的放松讓積攢了幾天的困倦和疲勞潮水般向我襲來,我亦不作掙扎地淹沒其中,僅存的一點精力都用來策劃如何在返京后洗個舒服的熱水澡。一點也沒有打算否認:機緣的另一方面正是物質(zhì)——我去的是一家相當不錯的洗浴中,心。
從內(nèi)到外的乳白色裝潢給人牛奶般純粹的感受,正是我想要的。當我站在噴頭下,任由濃密、流暢的水柱淋在身上,一寸一寸浸透肌膚的時候,洗澡的全部美妙亂花碎玉般向我抖落。
如木棒般僵硬麻木的身體開始慢慢復蘇。每一個細胞都張開了嘴,貪婪地吮吸著,正像一株春天的小苗。
晶瑩的水珠拂了一身還滿,生香的何止肌膚……
吸飽了水,活力又回到我身上,不由地輕輕舒展手臂,以擁抱的姿態(tài)在空中畫圓——哈,伸個懶腰。
我進到了浴池中——鋪了一次性盆浴套的。很煞風景的一句話,可是沒有基本的安全感談何美感呢?
被水淹沒的那一刻,我明白奧菲利婭為什么選擇溺水。為父親?為哈姆雷特?都不是。她只是迷戀水那片刻的溫存和撫慰。當水無聲地漫過我的身體,將我變成寬緩平坦的河床,沉積的河沙遲緩而無限溫柔地涌動,堆積平原和高地……從未有過的安寧與平靜充溢了我的全身,就讓我在這溫暖的河流中順水漂流吧。
2001/10/18于北京
責任編輯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