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宋太宗一聲怒喝,用他那尊貴無比的“龍掌”將一只價值連城的“御杯”狠狠按在桌上,琥珀色的茶水漫了出來,漸漸浸濕了那闋毫無分量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眱尚凶帜:饋恚臒o聲息。
剩下的茶水激烈地震蕩著,但最終恢復了平靜,里面出現(xiàn)了一張復雜的笑臉,“陛下,而今大局已定,李煜他不識抬舉,不知……”
“也好,”宋太宗點了點頭,“今天七月初七,是他的生辰吧?你去送一壺‘好酒’給他祝壽!”
“遵旨?!碧O(jiān)帶著淺淺的陰笑退下。
黃昏的雨下個沒完沒了,細致的湘簾外響起潺潺的聲音,雨絲和簾子交織著編織出這樣一個朦朧黯淡的下午。簾內李煜一聲“簾外雨潺潺”,嘆出一代江南故主的多少感慨。薄薄的水霧將本已遙遠的山水隔得更遠,簾外只剩下一片空茫,今宵還有夢嗎?帶我到某個舊游之地走走,看看金陵的古老城墻是否已經苔滑,南唐的峻拔山水是否已經剝落……
他又想起了過去,縱然是往事只堪哀了……
南唐的陽光,古老如一夢中;金陵,遙遠如太古。安靜的秦淮河水以遲緩的節(jié)拍流過。作為皇子,自是從小生于“雕闌玉砌之宮”,長于“春殿娥遲”之手,生活奢華而平靜。腳下的百姓,在亂世中過著相對安定的日子。他對這一切很滿意,閑來填幾首“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之類的詞來寄托自己的無限才情。在眾多的兄弟中,他是出色的,音樂,書法,繪畫幾乎無所不通。雖然僅僅這些對于治國安邦來說是遠遠不夠的,但他還是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皇位。他曾親眼目睹過皇權爭奪的殘酷,因而害怕爭權奪位中的爾虞我詐,害怕政治背后隱藏著的血淋淋的殺機。但當真正坐上那金碧輝煌的寶座,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認識到了權力的魅力。權力,這讓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的權力,它可以叫你呼風喚雨,也可以讓你萬劫不復。他幾乎要向這無所不能的權力膜拜了。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底下那群卑躬屈膝,畢恭畢敬的臣子,暗自慶幸那高貴的血統(tǒng)和亙古不變的禮教成全了自己。然而,政治并不像春花秋月那樣含情脈脈,他一生的悲劇從此上演。
父皇留給他的是一個爛攤子。從即位的第一天起他就預感到了滅亡,他清楚地記得南唐的春天:御花園里滿塘葉黯花殘的桔??嗍刂唤乩细?,宮殿外千宅萬戶的屋梁受盡風欺雪壓猶自抱著一團早已空虛的燕巢,就如他和一幫老臣死死捍衛(wèi)一個注定滅亡的王朝一樣。他向宋太祖叩首稱臣,年年進貢,只為求得自己和腳下百姓的片刻太平。他懶得搭理早已亂如麻的政務,日日在歌舞升平中醉生夢死。他是一個昏庸無道的君王,他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君王!
秦淮河畔,玉樓瑤殿中的夢終究還是沒有長久,宋太祖一聲長嘆:“臥榻旁邊豈容他人酣睡!”銹跡斑駁的南唐城門搖搖欲墜,一代君王束手就擒。這剪不斷理還亂的亡國恨哪,被晚風吹散在宮庭的重重樓閣中,陳積千年的怯懦,僅僅留下了半闋詞。半闋是人間的至痛,半闋是永難彌補的憾恨,無限江山碎,其悲竟如何?那寫不下去的半闋竟比寫下的更為哀絕。
從金陵到汴京,北上的履痕,化作古道邊凋零的花瓣;離愁別恨,掠過故土的山水和斜陽下憂郁的金瓦脊;昨日風云,凝成史書中發(fā)黃的文字—“南唐亡”。蹣跚著走出宮殿,他看到了山高水清煙籠月抱的幽凄,也看到了他的子民:他們辛勤的腳步,踩亮了每一個清晨,卻走不出不幸與貧困,連年的征戰(zhàn)給原本富饒的魚米之鄉(xiāng)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他這才意識到,作為一個君王,自己做的實在太少了。他不知道,宋太祖得天下后,會不會用一顆仁慈的心去對待百姓,自己與他交鋒多年,所了解的只是他的野心。是的,野心。如果說,是亙古不變的禮教把自己推上了王位,那么同樣是這亙古不變的野心把自己拉了下來。趙匡胤用野心建立了宋朝,接下來會用禮教來維護它。若干年后,野心又會把趙氏拉下來,建立一個新的王朝—如此周而復始,權力是這一切的動力,欲望是這一切的根本,“仁義道德”,“忠孝節(jié)義”是這一切的幌子,而自己,有才無能的自己,就做了這改朝換代的犧牲品……他要為自己這聰明的發(fā)現(xiàn)而驕傲了。
黃昏的雨依舊是那樣憂愁,哀傷伴著絕望撕扯著他的心,記憶如秋日殘敗的落葉,所有的往事紛紛凋零。雨聲滴答,寥落而美麗,像千萬只手撫弄著一束看不見的弦索,輕挑慢捻,觸著的,總是一片凄涼悲愴。被囚禁以后,昔日的繁華轉眼而逝。陪伴他的,只有幾闋悲詞:短促的過片,如聞有啜泣消停。長長的歇拍,更似有不盡的嘆息相續(xù)。詞境之孤清,幾近于了無聲息,心靈的嘆息,便如空谷傳音,字字震響了詞行。從詞中走出,獨自憑闌,遙想“四十年來家國”,遠眺“三千里地山河”,幾番感慨:如果自己不是出生在帝王之家,也許會快樂得多。攜妻挈子,住在無人打擾的世外桃源,拋開國愁家恨,遠離鐵馬金戈,在亂世中祈求一點平靜的幸福。男耕女織,天倫之樂,一個布衣匹夫所可觸及的幸福,竟成了一代君王軟禁時的夢囈。然而他自知自己不是淵民,也不是許由;他做不了浩然,也成不了莊周。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任人宰割的“違命侯”。他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靜候著這一天的來臨。
“陛下賜酒?!?/p>
他顫微微地接過酒杯,這清澈的液體中,溶解下了什么呢?一滴濁淚滴下,杯中的水紋向外展開又漸漸平復。正如這歷史的長河,曾經轟轟烈烈地卷起過多少滾滾波濤,演繹過多少幕紅塵悲喜,然而無論是新傷還是舊夢,她都能夠愈合或者彌補,與先前毫無二致?;蛘哒f,她只有沉淀,將愛和恨都沉淀在水底,頂多讓后人空灑幾滴“念天地之幽幽”的濁淚罷了。他這樣想著,百感交集地笑著,舉起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