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舟
提起我留學的九州大學,在日本也算無人不曉。
近些年來,日本女子地位上升,該大學的校園里女性的倩影也日益多起來。可是,卻依然只有一幢女生宿舍一女子寮。由于日本房租奇貴,女子寮每月房租水電煤氣一共才幾千日元,實在是便宜得讓人難以置信,所以申請住宿者趨之若鶩。
算是幸運,我竟被批準人寮。接到入寮許可書,真的跟申請到一份獎學金一樣讓人高興。但待住進,興奮的情緒便如落潮的海水一般退去,明白了便宜無好貨的真理性。
幾千日元換來的,的確不讓人那么痛快。6平方米的小屋兩人合住,有床還好,要是睡榻榻米,常常是夢中一覺醒來,不是自己冒犯了對方領域,就是對方的手已無意中搭到自己身上來了。這還姑且不論,更有那喜歡挑燈夜戰(zhàn)者,真叫你一肚子氣無法訴說。
有一位同學告訴我,她曾與一名德日混血兒合住一室。這女生家有洋房,相當寬敞,其父是本大學名教授,卻也來擠女子寮,想必是為磨煉意志之故。她夜間睡得很遲;清晨則聞雞起舞。幾年下來,卻也不見有何佳績,只是苦了同房室友。
還有一位同學的室友,是一個文靜的日本小女孩。她走起來總是手提長裙下擺,低著頭,不管有人無人,一律是滿面羞愧樣。在房里,則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不停地點頭道歉。與她同莊,雖說心身也累,但比起那位聞雞起舞奮斗者來說,又不知好多少倍了。
住女子寮最大的苦惱英過于開寮會。初進寮時,聽說開會是寮生一大苦事;有人不堪其苦,最終只好退寮以示抗議,也有數(shù)次缺席者,被強制退寮。
起初,我還頗不以為然。因我來自中國,開會也開了幾十年了,大會、小會、批判會、表彰會,什么會我沒經(jīng)歷過?沒想到,還真嚇倒了。
一是名目繁多。計有全家大會,如迎新會,送別會、寮方針大會、寮緊急處置大會等,其次是各樓層大會,如二樓臺、三樓會,各有定規(guī),各有一套,由樓層委員會掌握,三是各小組會議。計有情宜(管宣傳、電話)、厚生(管廚房、洗衣房的清潔及正常運轉)等會。此外還有一名寮長、好幾名副寮長及眾多的寮委員。她們是全察最高決策機構,自然會也就并得比普通寮生更多。
每一個寮生都要編入一個小組。聽說情宣權力最弱,所以會也就少些,我就申請當了個情宜委員,果然是無權力,有如賦閑的文人,議而不做,倒也省得操心。
女子寮會多,難免會碰上有事不能出席的時候。這可就麻煩了,要寫說明書,蓋上印章,早早交出。三次缺席,說明書寫得再令人折服,也要受到退寮警告。
一次,正在朋友家閑聊,忽然想起開寮會,慌忙一躍而起,奪門而出;攔住一輛出租車直奔女子寮。朋友以為我神經(jīng)出了毛病,在一旁小心賠笑。我匆忙之中丟下一句:“忘了開察會?!彼⒓凑駣^起來,告訴出租車如何抄小路趕時間,因她聽我描述過寮會,自然不敢遲疑。
并寮會時還有一招,叫封閉會場;規(guī)定時間一過,便開始點名唱到。寮生尊姓大名早已密密麻麻寫在黑板上,到者畫圖,不到者打X,眾目睽睽,看你臉往哪兒放!點名時間一過,則進者不得出,出者不得進。一是怕有人略施小技,點過名后便逃離會場;二是遲到者須吃些苦頭,以后才不敢重犯。例如要向執(zhí)行封閉者說明情況,得到許可,方得入門。
寮會時間之長,也讓人不敢置信。記得最長的一次,開了近五個鐘頭還無散會之意。我好幾次想上廁所也只好忍著。
更有痛苦之處,是日本人說話吞吞吐吐,明明聽明白的話,卻不知說話人本意到底是什么?她說了一大通褒揚的話,也許結論卻落到了貶處。所以,每次開會輪到我表態(tài)時都手心出汗,無所適從。請教開會場上幾經(jīng)風雨的老寮生,這才討來一句:“我和諸位見解大致相同,亦有小分歧處,還在考慮之中。”果然從此應付有余,可謂登堂入室了。
我在女子寮住,最愛去的地方是廚房。因我天性好購物和烹調,一日不在廚房打轉,便覺得缺少了什么。在中國當大學講師時,常把學生請到家中,大顯身手。酒足飯飽之余,聽到學生一句肺腑之言:“您做的菜比您的講義好多了,我們大伙就愛吃您做的菜;不樂意上您的課?!敝两袼紒?,猶覺面赤。誰知在女子寮,我卻因此而廣結善緣,頗受敬重。
女子寮近百個女生大都正值豆蔻年華。日本女子大多把愛情視同生命,所以女子寮愛的物語自然也就很豐富、很動聽??墒潜砻嫔蠀s是波瀾不驚,靜影沉壁。大門不僅上鎖,還裝有暗號,管理員每晚都要四處檢查,看看有無不嚴謹之處。晚上七時一過;所有男性必須退出。白天進出,也要低眉順眼,由所訪女子陪同認可,方能人內。若自由進出,東張西望,管理員的一雙銳眼就會死死盯住你。
我的一個小師弟,年方二十,正是思春年紀。一日心血來潮,借著找我之由,想來女子寮里瞧瞧熱鬧。誰知進得寮來,先和管理員打了個照面,管理員是何許人也,早把他那心思看得透透的,橫眉冷對。女孩子進進出出,對他或不屑一顧,昂首而過,或長袖掩面,連臉也沒讓他多瞧兩眼。等到走進我房間,見他已是驚弓之鳥,害得我笑得直不起腰,忙做飯?zhí)嫠麎后@;沒想到菜剛上桌,只聽廣播聲四起,原來已是男子必須離寮時分了。他好不狼狽,可謂落荒而逃。女子寮有幾個大書柜,里面的書報雜志大概全是日本政治野心家的讀物,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公共電視處,若遇有不雅鏡頭,要做出掩面之狀。真是名門大學女子寮,好一派家教嚴謹?shù)木跋蟆?/p>
殊不知月夜黃昏,暗香浮動。住久了,你便知道其中奧妙了。女子寮的好幾部電話機前,一到晚上10點之后便排起長陣來。有人一聊就聊個沒完沒了。瞧那些女子手握電話筒,或溫柔、或嬌嗔、或啜泣;或熱烈,真可謂千姿百態(tài);這就是女子寮大景觀——“情人電話”的場面。
更有另一景觀,我叫它“星夜大出逃”。女子寮前面的馬路上,一到夜間,便會熱鬧起來。小車停一大排,各有暗浯,有的嗚喇叭三聲,有的兩聲,有的閃車燈五下,暗號此起彼落。我擔心會鬧出亂子,真怕有張冠李戴之誤。
最令人難忘的是圣誕節(jié)前夕。寮里走得所剩無幾,一問才知當晚是情人相會的日子。這一夜,察里留下的寮生彼此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當然,春花秋月,獨守寮中,更多的是一種惆悵的失落感。當然也沒忘記在那有著一雙洞察秋毫銳眼的管理員面前,驕傲地挺起胸暗示她,我們才是察里的大家閨秀。
幾載春秋,有歡樂,也有痛楚。終于我想搬出這女子寮,去尋找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了。當我把這決定告訴寮里一位好友時,她一下扳住了我的雙肩,笑盈盈地問:“你有人啦?”我搖搖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就是沒有才想搬出去呢!這女子堡壘,男生沒有敢來的,要很有些膽量!我再住就嫁不出去啦了”你這主意好糊涂,”她神秘地一笑說,“男生知道你住女子寮,一定會想名門大學女子寮走出來的就是不一樣,一定很合群、很克己、很懂禮貌、很柔順。當然啦,最重要的是很正經(jīng)?!?/p>
我樂了,想不到女子察還有這些好處,便發(fā)誓道:“如果能找到好男朋友,我什么苦也忍了,情愿住一輩子女子寮。”(薛松林摘自《海外文摘》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