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加山
聽到我說出婚宴日期。父親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當(dāng)我邀請他參加婚宴時,他的頭卻搖得如風(fēng)中沉甸甸的麥穗
戀愛時,每次回家,不愛說話的父親在送我回城的鄉(xiāng)村路上總是迸出一句:“山兒,你啥時結(jié)婚成家?也好讓我和你媽早點(diǎn)了卻心愿!”面對父親的話語,我心里暗暗告誡自己:早點(diǎn)結(jié)婚,在城里辦個像樣的婚宴,讓父親大開眼界,也讓他在村人面前風(fēng)光一次。其實(shí),父親這么急促催我結(jié)婚也有他的原因:自己是個動過三次手術(shù)的六十多歲的老人,害怕某一天突然離去……
去年年底,通過銀行貸款和向親朋好友借款,我買了套二室一廳的商品房,于是和女友領(lǐng)回紅燦燦的結(jié)婚證書,接著張羅訂酒店、發(fā)請?zhí)?、拍婚紗照,?zhǔn)備在臘月十六舉行婚宴。
為了給父親一個驚喜,直到婚宴前三天我才回家將我結(jié)婚的消息告訴父親。聽到我明確地說出婚宴日期,父親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當(dāng)我鄭重地向父親發(fā)出參加婚宴的邀請時,他的頭搖得如風(fēng)中沉甸甸的麥穗,口吃地回絕道:“我……我……不去!”我一臉迷惘,原以為父親是在生我未早告訴他喜事的氣,后經(jīng)母親指點(diǎn)迷津才知道,父親是害怕面對城里婚宴那熱鬧場面,他認(rèn)為自己是個“斗”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只懂得麥子收了要插秧,稻谷割了要種麥,哪知城里做“喜公公”的學(xué)問有多深。我左說右勸:哪有兒子婚姻大事父母不到場的道理!再說,有你兒在,自會安排好一切……父親終于松了口,不過還是撂下一句話:“到那天再說!”
臘月十六,天公不作美,雨下個不停??粗罩校蚁敫改缚赡懿粫s來了,畢竟他們要走過一段八九里的泥濘小路,趕到集鎮(zhèn),才能乘上一天只有四班進(jìn)城的汽車……然而,正當(dāng)我挽著身穿潔白婚紗新娘的手臂準(zhǔn)備步入婚宴時,我分明看到父母一邊用手抹臉上的雨水一邊訕笑著說:“山兒,我們來晚了,城里的路真不好找!”看到父母滿腿的泥漿和濕漉漉的頭發(fā),我喉頭一熱,哽咽著說:“爸、媽,不晚!咱們進(jìn)去吃飯!”
司儀見我父母趕到,連忙把我拉到一旁:“你該請你爸爸為你們致祝酒辭!”我連忙回絕:“恐怕不行,他說不出話!”“就簡單幾句!”司儀不以為然地說。
我試著跟正看著滿餐廳熱鬧場面發(fā)呆的父親商量:“爸,主持人要求您在婚宴開始時上臺說幾句祝酒辭!”父親一愣,囁嚅著說:“不……不行,我哪會兒面對這么多人講過話!更何況什么祝酒辭!”一旁的司儀笑著說:“大爺,今天是你兒子大喜的日子,你無論如何得上臺講幾句,也為你兒子媳婦圖個吉利!”一聽這話,父親為難地看著我,像個迷路的孩子,司儀又微笑著寬慰父親:“大爺,其實(shí)很簡單的幾句話,你上臺就說——各位親朋好友,今天是我兒子大喜的日子,請大家多吃一杯喜酒!謝謝!”司儀教了父親幾遍,父親像背語錄樣不停地重復(fù),生怕背錯。
我挽著新娘步入婚宴,熒光閃閃,掌聲陣陣,司儀以響亮的聲音把父親請到了臺前,待大家高舉酒杯,司儀熱情洋溢的話語:“下面請新郎的父親,今晚的主角‘喜公公為婚宴致祝酒辭!”說完,把麥克風(fēng)遞給了父親。我的心簡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兒,生怕父親一言不發(fā),沉默得讓人尷尬,誰知父親接過麥克風(fēng),輕輕吹了兩下,接著憋足一口氣大聲說:“各位親朋好友,今天是我兒子大喜的日子,請大家多吃一杯喜酒,謝謝!”父親的聲音雖有些顫音,我也分明看到父親的雙腿在顫抖,但席間那一陣喜悅的掌聲令父親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接下來,父親聽從司儀的安排和新娘喝酒,讓新娘涂花臉,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父親那“任人擺布”的無奈,笨拙的步伐,老實(shí)的言語,憨厚樸實(shí)的笑……讓客人笑出了眼淚,同時掌聲不斷。
宴席散時,司儀握著我的手:“你父親為你的婚宴增添了光彩,這是我主持的婚宴中最成功也最耐人尋味的……”
送走了客人,我到總臺結(jié)賬,會計(jì)小姐笑著說:“不用了,你父親已經(jīng)結(jié)過了!”這時,我才想起父母,正欲尋找,小姐又說:“他們?nèi)コ抢锏挠H戚家了,準(zhǔn)備明天一早就回家,他們讓我告訴你們一聲……”我的內(nèi)心復(fù)雜極了。
第二天午后,雨停了,我和新娘回到老家,母親在干針線活,見我們回來,滿臉驚訝:“山,你怎么回來了?”我哽咽著:“我……我們回來是看看你們的,順便把昨天你們交的婚宴錢送回來!”“這孩子!爹媽的不就是你的,你爸和我已經(jīng)商量過了,再說婚宴酒席錢就是該我們做爸媽的給……”對母親的話,我不知說什么好,良久才問了句:“媽,爸呢?”“在房里床上,可能是昨天高興得累了!”我愧疚地走到父親的床邊,低聲地說了句:“爸,昨天難為您了,讓您受累了!”父親慢慢地翻身坐起,“唉!”嘆了口氣,“沒什么,只要你們吉利,爸再累也能頂著!只是……”我擔(dān)心地追問:“只是什么!”好半天父親才吞吞吐吐地說:“只是,只是……我看到幾千元錢的菜只吃了一半就倒了,真可惜,唉。若是能帶回來喂喂豬也好呀……”父親的話未完,我連忙背過身,因?yàn)檠蹨I已從我的面頰上向下滑……
(夏虹摘自《中國青年》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