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文革”風暴中議論陳伯達
“文革”禍起,《紅旗》雜志的三位副總編輯鄧(力群)、胡(繩)、范(若愚〕,幾乎一夜之間就從領導高位上跌落下來,被作為“走資派”打倒。胡繩還因為參加“二月提綱”而罪加一等,處境更為艱危。他在突然遇到這種政治生活的逆轉時不免有些驚惶,但沒有多久就適應過來,能夠沉著冷靜地應付了。在一次批斗他的大會上,他徑直走向會議主持人關鋒,從他那里取了一枝香煙,泰然自若地抽將起來。以胡繩平時的謙和作風,又是處在那種位置上,此種動作是異乎尋常的。這使臺下注意到這一情節(jié)的人大為吃驚。后來胡繩對我說,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以表示對批斗會主持人的蔑視。
無論是在批斗會上或是奉命寫交代時,無論壓力多么大,胡繩都嚴格堅持講事實,決不編造虛假情況。有次他從專案組發(fā)給他寫交代材料的蘭色復印紙上看到范若愚寫的交代,上面編造了許多離奇的情節(jié),如說彭真要在中宣部設立一個“資本主義復辟處”等等,感到十分驚異。他對范若愚當時同樣受迫害的處境很同情,但認為范這樣不顧事實地胡編亂造是太不負責任了。他對專案組的人說,我此后不能再寫了,無論如何,我也寫不出范若愚那樣的交代材料來。中共“九大”召開時,工宣隊要他交代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他寫了一篇對“八大”歷史地位認識的理論文字搪塞過去。工宣隊追查反對陳伯達的所謂流言蜚語,要他寫材料,他說都是些生活瑣事,不便寫,而那些寫了的卻受到追查、迫害。他算是躲過了這一劫。這些,都說明胡繩在惡劣環(huán)境中有善于保護自己的機智,有應付這種困難局面的政治經驗。
1969年9月,《紅旗》的絕大部分工作人員下放到石家莊干校。此前,從王、關、戚被揭發(fā)出來以后,一些干部就在私下議論紛紛,認為陳伯達與王、關、戚的問題很難劃分得開。這些議論被陳在《紅旗》的親信察覺,到干校后即在軍宣隊主持下進行清查,打出一個反陳伯達的十多人的反革命小集團,我也是其中之一。這個小集團受到殘酷的批斗和監(jiān)管,被整得很慘。胡繩對陳伯達的惡劣政治品質是有所了解的,他很同情我們這些受迫害的人。但以他當時的處境,當然不便有任何明顯的表露,只能是彼此默默地心照不宣罷了。
1970年8月,陳伯達垮臺。雖然由于軍宣隊封鎖消息到這年年底我們才逐漸得知8月廬山會議的一些情況,但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一手制造的反對陳伯達的反革命小集團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這時,對小集團的監(jiān)管開始有些松動,胡繩與我們的交往也比較自然了。胡繩有次與我談到陳伯達的政治投機性。他說,陳伯達常常向田家英探聽毛主席活動的種種新情況,如正在看什么書、思考什么問題、想寫什么文章、與哪些人談了話、談了些什么,等等,從這些地方竭力揣摩毛的心態(tài)和思路,以便預作準備,伺機迎合,取得毛的寵信。他是一個“三日無君則惶惶如也”的人,如果有一段時日不見毛主席提及他,就要六神無主、坐立不安。田家英看透了他的心思,對他的刺探不予理睬,以致遭到他的忌恨。陳伯達的政治投機在“文革”初期夤緣時會,大為得逞,使他一躍而上升到中央第四號人物的顯赫地位,但這是“文革”畸形政治的產物。胡繩早就感到陳的顯赫只是蟻夢一場,難以維持長久。我與胡繩談到,在王、關、戚被揪出后,陳伯達多次到《紅旗》來試探干部的反映,有些講話情緒低沉、精神緊張,給人以朝不保夕的印象。胡繩說,這些投機政客干了太多的壞事,傷害人太多,他們彼此之間的明爭暗斗又很激烈,他們的內心必然是疑懼重重、充滿危機感的。陳伯達在干校鎮(zhèn)壓所謂反革命小集團,就是擔心有后院起火的危險,為了清除隱患而下此毒手。胡繩還認為,陳伯達過去對毛主席的領導還是努力配合的。他在延安時期寫的幾本著作如《竊國大盜袁世凱》等應屬上乘之作。建國后起草的中央第一個農業(yè)互助合作決議也是不錯的。當然也有不少失誤。但最后落得一個禍國殃民的罪犯下場,不能不說是一大悲劇。
十二、命運轉換時的兩首大悲大喜詩
胡繩在干校與一些所謂黑幫分子被編在一個勞動隊,經常干最重最臟的農活,如下到一人多深的豬圈里起豬糞。這種農活對一般青壯年來說都是較重的,而那時他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何況他從小生長在城市,從來沒有受過體力勞動的訓練。他在下放的頭幾個月里,經受勞動磨煉的艱苦幾乎是超限度的。但他硬是咬著牙一步一步熬了過來,逐漸由不會到會,由不堪重負到勝任愉快,體力日見增強,心情也較為開朗了。這時軍宣隊正集中力量挖掘反陳伯達的小集團,對胡繩等已不再進行批斗,只是做最后的定案處理工作。
大概在1970年下半年的某一天,軍代表找胡繩談話,宣布對他的問題的處理結果。具體內容我無從知悉,據(jù)胡繩告訴我說,上邊決定不讓他再留在黨內,但可以另行分配工作。在征求他對工作分配的意見時,胡繩表示想從事歷史研究,其他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對將要到來的定案和處理,胡繩是有一定的思想準備的,但沒有想到竟然會是要他離開黨的組織。這樣嚴重的處理結果,對于當時已有三十多年黨齡、對黨有著深厚感情的胡繩來說,實在是很難接受的。他立即陷入巨大的失望和悲痛之中,一連幾天心情抑郁,徹夜難眠。經過一段痛苦的感情煎熬,他的心緒才慢慢地恢復平靜。就在這時候,他寫下一首動人詩篇,題為《夢回舊寓》。詩曰:
細草侵階路不斜,
枝頭紅柿粲于花。
飛來遼鶴原無跡,
爛盡樵柯尚有家。
四海翻騰驚歲月,
一生俯仰亂蓬。
猶思揮筆追班馬,
不用頻嗟發(fā)已華。
這詩的頷聯(lián)用了兩個典故:一是《搜神后記》載丁令威化鶴歸遼,唱“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一是《述異記》載晉王質入山伐木,看童子奕棋。不久,“質起視斧柯已爛盡。既歸,去家已數(shù)十年,親故殆盡?!边@頷聯(lián)兩句連著首聯(lián)兩句,都是極寫山中七日,世上千年,故園依舊,人事全非。頸聯(lián)寫世事飛速多變,人生不易順應。尾聯(lián)表示不必嘆惜老之將至,仍要步司馬遷、班固后塵修史立說,成一家言。全詩寫得憂思沉摯,悵悒凄清,而又勁氣暗轉,寄傲深長,讀來十分感人。
我讀到這首詩,又得知寫作背景后,不禁為他的政治生命橫遭摧殘、抱負才華難以伸展而嘆惜不已,便依原韻和了一首相贈。詩曰:
文苑風高激浪斜,
當年征戰(zhàn)筆生花。
蹇驢顛蹶羊腸路,
舊燕飛還百姓家。
苦煉金睛迎紫火,
勤除銀蟻護青。
東坡不作凌空夢,
猶賦新詞笑發(fā)華。
這詩當然遠不及胡繩的原作,但總算委婉地表達了我的勸慰之情。胡繩讀后很高興。記得這詩頷聯(lián)的第一句還是他替我改寫的,頗有調侃意味。以后我們就成了經常共同推敲、吟詠的詩友了。這方面可以追憶的趣事不少,當留待日后再寫。
1973年6月的某一天,軍代表突然通知胡繩說中央調他立即回京工作??赡苘姶硎孪葘Υ撕翢o準備,臨時急匆匆地開了個大會宣布對他予以“解放”。我被指派在會上發(fā)言。我的長篇發(fā)言中歷述胡繩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和建國后從事思想理論工作的成就,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些青年的教益。也按當時的認識對他在無產階級專政下處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階級斗爭中的“錯誤”作了批評。這是七年來第一次將胡繩作為同志對他的工作進行較全面的評價,可以說是石破天驚的。由于符合當時中央的調動精神,軍代表只能默認,干校的同志們皆大歡喜,胡繩也很滿意。他先到北京向有關部門報到,不久又回到干校來辦理組織手續(xù)和運送行李。他將6月27日在北京寫的一首題為《過天安門》的詩給我看。詩曰:
不踐天街土,已七春。
親朋多白首,
兒女忽成人。
聞說妖氛靖,
貪看城闕新。
夜來燈似晝,
覿面盡相親。
這詩熱情地寫出他獲得“解放”后重返京城的喜悅。我也寫了一首和詩送別,詩曰:
共植村邊柳,
垂垂發(fā)四春。
喜邀長駐客,
來送早歸人。
稼穡嘗艱苦,
詩詞創(chuàng)異新。
更生火后鳳,
山水會心親。
當時《紅旗》干校的同志們都從胡繩身上看到干部重新啟用歸隊的可喜前景,對他寄予很大的希望。我這詩反映了大家的心情,希望他象鳳凰涅一樣經過大火焚燒后得到新生,在思想工作中干出一番新的成績來。
十三、就一次遭人暗算談黨風問題
胡繩調回北京,先安排作聯(lián)系哲學社會科學部的工作,由紀登奎領導。那時學部群眾組織的兩大派別斗得不可開交,紀告訴他不要去參與學部的事??蓪W部里有一個干部是胡繩從前在重慶的同事,過幾天就到胡繩家里來談一次,說些學部的派別斗爭情況等等。胡繩只是聽,聽完一聲不響,那人也就走了。這樣談了多少次以后,有一天胡繩實在忍不住,對他講了一通意見。大約過了一兩個星期,紀登奎見到胡繩忽然問他:你怎么對學部的人發(fā)表三千多字的講話?胡繩猛然一聽很吃驚,然后想起來就是那位同事干的好事,便向紀登奎說明了事情的原委。紀登奎笑著說,“人家將你的談話記錄下來,送到江青那里,江青說她不管,將記錄交給了我?!奔o登奎沒有理這個小報告,還告訴胡繩一個“竅門”:不能單獨同一個人談話,一定要有個第三者參加,以防不測。胡繩覺得這大概是一種特殊的政治經驗吧。這次遭人暗算,可謂有驚無險,倒是又長了一點見識。
這種放暗箭傷人害人的事是“古已有之,于今為烈”。到“文革”時期明里暗里進行誣蔑構陷的行徑已是通行無阻,成為政治投機者的拿手好戲了?!拔母铩睂⑵饡r,葉群奉林彪之命到杭州向毛主席誣告羅瑞卿即是當時上層斗爭的顯例。胡繩與我談起這些事,還說到他在北京參加過一次批羅瑞卿的會。會上對羅從政治上到生活上列舉了許多“罪狀”,說得簡直壞透了。許多人在會上跟著說,一個比一個說得兇。這個會開完后要寫個總結報告給中央,主持定稿的彭真同志將胡繩和另一位秀才找去斟酌文字。當時給羅戴的政治帽子已上到“地主資產階級”的高度。彭真與他們商議說,上到“資產階級”就夠了,還是把“地主”兩個字去掉吧。胡繩說,當時包括他在內,都不敢提把羅瑞卿同志定為“資產階級”或“地主資產階級”的根據(jù)到底是什么,說明黨內的風氣已經很不正常了。
胡繩一直不同意片面地夸耀過去黨內的情況如何好,黨風如何好。他認為從黨的整個歷史看,從來也沒有絕對純潔的時候。拿建國前來說,在革命戰(zhàn)爭和地下斗爭中出現(xiàn)了許多英雄人物,但也出現(xiàn)了不少叛徒,如黨的總書記向中發(fā)、政治局候補委員顧順章被國民黨抓去就叛變了。30年代國民黨的軍統(tǒng)、中統(tǒng)里的特務,包括一些著名人物,不少是共產黨的叛徒。當然這不是黨的主流。但能說那時黨內情況、黨的風氣就那么純正么?“文革”以前50年代到60年代黨的風氣總的是向上的,也不能說一點問題沒有。政治運動一來就借開展批評的名義整人,抓“小辮子”,戴“大帽子”,寫誣告信,這些整人的手段層出不窮,黨內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善于整人的“健將”,如鄧小平同志所指責的,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這種風氣總不能說是好的吧?
胡繩對這種通過整人往上爬的風氣深惡痛絕,認為這種壞風氣為“文革”造成了一定的基礎,也給后來遺留下長遠的消極影響,貽害無窮。但他又認為黨內健康的力量、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總是在不斷地同這些歪風邪氣作斗爭,總是要取得勝利。這是黨的全部歷史包括“文革”的歷史所證明了的。這也是我們對黨和社會主義的光明前途的信心所在。
十四、《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的寫作
胡繩利用“文革”后期回到北京較為松動的政治環(huán)境著手寫中國近代史,后來定名為《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為此他向有關中央領導同志專門寫了報告。李先念同志叫他的秘書打電話答復表示同意,說寫出以后請人看看,聽取意見后再考慮出版。這本書從1973年9月開始動筆到1979年寫完共用了六年多時間。其間經歷了粉碎“四人幫”、結束“文革”、撥亂反正、十一屆三中全會等等重大事件。這一段雖然相對來說有較為寬裕的時間,但也還是在參加一些大的政治活動和實際工作之余斷斷續(xù)續(xù)地將書寫成的。
有人問胡繩這本書在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中有哪些新的突破,胡繩回答說,沒有什么突破。他主要是把幾十年以來我們黨對中國社會、中國近代歷史的一些基本論點作了發(fā)揮。這些基本論點的正確性,不但被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的八十年歷史實踐所證明,而且被這以后的歷史實踐所證明。但他不是簡單地復述這些論點的正確性,而是用比較細致的分析來充實這些論點,把這些概括的論點中所包含的豐富內容,盡可能有血有肉地呈現(xiàn)出來。當然,在一些個別問題上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這些看法對不對,還有待于實踐的檢驗。
胡繩與我談到,有些新觀點被書中的大量材料淹沒住了,不大容易看得出來。我在憶語第七節(jié)講到的帝國主義侵略者與中國封建勢力關系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曲折過程,就是有新意的例子。還有對太平天國的經濟政策、對《天朝田畝制度》的分析,這本書認為農民從平均主義出發(fā),根本駕馭不了城市的商業(yè),一到南京就把商業(yè)都取消了,可是實際上取消不了,只得在城市邊緣上搞商業(yè),最后也只得承認商業(yè)。這與許多書上說太平天國的政策是發(fā)展商業(yè)的不一樣。又如對江湖游民即流氓無產者的地位,這一階層對革命和社會發(fā)展所起的破壞作用,也作了具體分析,指出太平天國時期在廣西有許多天地會的組織,這些組織的成員基本上是游民,洪秀全的拜上帝會在當時不算最強的,但他們用宗教來克服流氓無產者的混亂和破壞傾向,使力量得到團聚和發(fā)展。一度打出了半壁江山。這些分析也是很少有人做過的。
胡繩說,這本書不如以前寫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那樣活潑,一開始銷路也不好。人民出版社有位負責編輯這本書的同志向發(fā)行部門推薦時,說這本書不是教科書。這位同志當過教員,他說這話本是好意,想稱道這本書不像教科書那樣枯燥,誰知發(fā)行部門反而以為無足輕重,不積極推銷,后來才逐漸為讀書界所注意,銷數(shù)有所上升。
1982年年初,王震同志讀過這本書后,大為贊賞,特約請中宣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共青團中央等單位開會,發(fā)表講話,倡導學習中國近代史,推薦胡繩這本書。一時洛陽紙貴,這本書成為干部和青年爭相學習的熱門讀物,銷數(shù)達三百余萬冊。
胡繩在十多年后即1995年這本書修訂再版時,寫了一篇《再版序言》,對書中所作的幾處大的修改和涉及寫作思想的幾個大問題作了認真的說明。為了讓讀者增加了解,又在后面選擇幾篇有關文章摘要作為附錄。從這里,可以看出胡繩治學的謹嚴風格。(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