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
我每周都為大學(xué)做一次示范教學(xué)。
等了半天就是不見預(yù)約的家庭出現(xiàn),只見負責(zé)這宗個案的社工氣急敗壞地跑來,說:孩子不見了。四處去找,還是沒找到。
孩子徹夜不歸
我們只好一邊等,一邊研究病歷。這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在五個兄弟姊妹中排第三。她的問題,就是不斷離家出走,往往徹夜不歸,連父母都不知道她的去處。
這天一聽到要見輔導(dǎo),轉(zhuǎn)眼就失蹤了。她的家人和老師,分散去找,卻是全無頭緒。
一個小時后,她的輔導(dǎo)社工、社工督導(dǎo)、訓(xùn)導(dǎo)主任、終于領(lǐng)著女孩及家人來到診所。
并不是因為他們把她找著,而是她靜悄悄地自己又走回學(xué)校,在眾人半推半擁下,終于同意前來,一邊走仍一邊抗議,咕嚕著說:一定要去嗎?不去會下地獄嗎?
這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女孩,不管家人還是老師,全拿她沒有辦法。她經(jīng)常神出鬼沒,據(jù)她母親講,即使找到她,也不一定可以帶她回家,因為她會大呼大叫:“非禮呀!拐帶呀!”引來無數(shù)路人,令你無地自容。
女童家住廟街地區(qū),連成年人都提心吊膽的風(fēng)云地帶。她卻出入自如,沒有人知道她晚上如何安身。正想著這個小魔頭是何方神圣,出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個矮小瘦弱不足四英尺的小女孩!
她衣著不整,頭發(fā)剪得像男孩子,指甲上卻涂著殘舊的瘀紅色指甲油。與身旁衣著整齊的妹妹相比,好像是來自不同階層的兩個人物。
女孩并不打算回答我的任何話,她裝作與妹妹交談,兩個孩子交頭接耳,但是明顯地留心著大人的每一句話。
像祖母的女孩
母親說,這個孩子比其他孩子早熟,說的完全不是孩子的話。
她說:說來沒有人肯相信我,這女兒與別的孩子不同,她小時與祖母同住同床,祖母每個晚上在她耳邊嘀咕,輸入自己一輩子的不開心事及苦惱,孩子接回來,就只會說大人話,而且不斷與我作對。
我說:我信你!
一個九歲的孩子竟會變得如此不受控制,必然事出有因。祖母每晚上的枕邊語,明顯地在小心靈內(nèi)萌芽。
不幸的是,祖母苦惱的對象,包括媳婦在內(nèi),孩子對著母親,口中吐出來的是祖母的話,本來就因為長期分離,對女兒不熟悉的母親,無法接受這個處處像自己婆婆的小孩。
母親越罵,孩子越難管教;孩子越管教不來。母親越對她拒絕。
父親雖然愛惜女兒,但是每次見女兒挨罵,頂多是賭氣對妻子說:你這樣對她不滿,我把她帶給我娘好了。
這樣的話,只有令母親對女兒火上加油。
加上母親工作繁忙,一個人管一間雜物店養(yǎng)家,兩個小子女又需要不斷地看管,丈夫又不爭氣,自己也是背負著一輩子的不開心與苦惱。
九歲的孩子就神推鬼擁地變成了這個家族中所有矛盾與問題的焦點。
母親說,孩子常常躲在樓梯底或暗處等她收鋪,然后在母親回家前偷偷溜掉。
孩子就坐在我們面前,一對精靈的眼睛鑲在細削的小面孔上,亮晶晶地打量著我們。我可以想像有多少晚上,這一雙眼睛是怎樣專注地在暗處打量著母親。
母親老說不知道孩子跑到哪里去,她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就在女兒身邊走過。
等待母親尋找
我問母親,你擔(dān)心孩子的安全嗎?
她說:當(dāng)然擔(dān)心,因此我把她的頭發(fā)剪得一塌糊涂,她生氣死了。她是十分愛美的,你看她把手指甲都染紅了。
女孩面露難色,她的發(fā)型的確古怪。
她一直很少說話,只是她的身體語言,卻是十分明顯。她先是故作頑皮地模仿著我的一舉一動,對于母親的描述,她的面上卻是充滿著復(fù)雜的情緒,后來干脆合上眼睛裝睡,但是我看到一滴眼淚,掛在合起來的眼縫中。聽到母親、社工及教務(wù)主任怎樣四處找她,小面孔上帶著一絲滿意的笑容。我問她妹妹是否知道姐姐的藏身之處,她一手掩住妹妹來不及說話的嘴巴。當(dāng)我提議為安全起見,我們要考慮安排她入住兒童院時,她用手向我“開槍”,一聲把我打死。
但是,這不是一個頑皮的女孩,這是一個等母親找她的女孩。由祖母把她當(dāng)作心腹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被放在兩代紛爭的位置,孩子與母親之間,隔著一個祖母。
孩子找不到母親,母親也找不到孩子。
即使加上專家顧問,一樣與事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