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時代的蝴蝶，色彩單調，脈絡粗陋，那時候它們都是素面朝天的，卻是那時候地球上最美麗的動物。它們的翅膀雖然并不美麗，但是卻可以支撐它們自由地飛翔。

新聞背景：聶倩，１９７７年生，中國生物科學研究院古生物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１９９９年發(fā)現(xiàn)遠古時代虎斑蝶化石，提出了世界上蝴蝶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的論斷，引起國際考古學界關注。２０００年３月２６日，聶倩在第三次赴云南進行科學考察時候遇到泥石流，不幸遇難。６月初，聶倩被追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獎。本文通過對聶倩生前男友葉子風的采訪，首次披露了這位為科學獻身的“蝴蝶姑娘”生前的情感世界。

一

１９９８年初，我剛剛來到北京的時候，心情一片灰暗。那年我２５歲，已經(jīng)在鄭州老家學習了六年繪畫和雕塑，卻毫無進展，絲毫沒有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希望。為了在藝術天地取得更大的發(fā)展，我放棄了家鄉(xiāng)舒適的生活和穩(wěn)定的工作，來到北京。

１９９８年夏天，我住在北京海淀區(qū)東北旺，隔壁就是北京藥用植物園。在心情煩悶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到植物園里散步，聞著滿園子里散發(fā)著草藥味兒的花香，排遣愁緒。那段時間，在植物園的林蔭小道上，我經(jīng)?？匆娐愤叺拈L椅上坐著一位長發(fā)披肩的女孩，手里拿著一本書，眼睛卻盯著花叢。

時間長了，遇見的次數(shù)也多了，便開始打打招呼。開始我以為她是植物園的工作人員，原來不是，她說自己是生物科學院的研究生。我說：“哦，你原來是來研究這些植物的?！彼χ鴵u搖頭，指著花叢上飛舞的蝴蝶，說：“我研究的是那些可愛的小精靈?！?/p>

有一次我邀請她到我住的地方喝杯茶，她爽快地答應了。在我租住的狹小房間里，她看到我的幾件雕塑作業(yè)，驚訝地說：“呀，還是位藝術家啊，失敬失敬?！蔽铱嘈σ幌抡f：“什么藝術家？馬上就要流落街頭了，乞丐藝術家罷了。”她想了想，隨手拿起一張白紙和一把剪刀，雙手靈巧地剪起來，不一會就剪出來一只大大的蝴蝶，又用墨水在上面畫了一種很曲折的花紋，然后把蝴蝶貼在墻上。

我茫然地看著她迅速地干著這一切，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她看著我納悶的樣子，認真地向我解釋說：“這種蝴蝶生活在印度洋上的馬爾代夫群島，它的生命可奇怪了。在蛹里要呆四年的時間才能變成一只會飛的蝴蝶，但是它變成蝴蝶之后，只能在陽光下自由飛翔三個月就要死去。我覺得人的生命也是這樣，輝煌總是短暫的，但為了這短暫的輝煌，卻往往要付出漫長的努力，你說對不對？”

我凝視著她美麗的一雙眼睛，心里充滿了深深的感動。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羞紅著臉低下頭去了。我想，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二

聶倩敲開了我封閉已久的心靈，同時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明媚燦爛的陽光。每天早上醒來，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筆給聶倩寫信，傾吐相思之情——盡管我們每隔三五天就見一次面。但我還是堅持寫信，這樣她來的時候，都能看到一大摞厚厚的書信。她喜歡看我的文字，她說，這是我們的愛情檔案。

她知道我學雕塑，一直鬧著讓我做個大型蝴蝶雕塑。我努力做了兩次，她卻都不滿意，說我沒有把蝴蝶的神韻刻畫出來。我笑著說：“你肯定是故意刁難我嘛。”她卻認真地說：“蝴蝶是世界上最偉大最美麗的舞蹈家，它們的整個生命過程都是在舞蹈中的，你應該把這種生命之舞刻畫出來啊?！?/p>

我并不是不給她好好干，是因為我的精力和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上面了。我有了自己的愛人，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生活了。我要努力掙錢，讓她過得幸福，這是我的責任所在。盡管她并不在乎我的經(jīng)濟狀況，很多時候她還從微薄的生活費里擠出一些接濟我?？墒俏以诤?。

我騎著自行車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厚著臉皮推銷自己。我向那些大公司提議在門口或者大廳里建一座具有個性特色的藝術雕塑，可以更加充分地展示企業(yè)文化。但幾乎所有的公司都對我不屑一顧，他們打量我的那種眼神，就像是看一個乞丐。有一次我去拜訪一個公司經(jīng)理的時候，被兩個保安攔住，我說我是來找某某經(jīng)理的，他們瞥了我一眼，說：“就憑你？也配找我們總經(jīng)理？”

我怎么能承受這種羞辱？晚上，我把頭埋在被窩里，痛哭了一場。

終于有一家商場答應了我的構思，準備讓我在商場的墻上建座浮雕。我熬了幾個通宵，提出了幾個有創(chuàng)意的構想，但都被他們否定了，他們說看不懂。我于是干脆隨便畫了一個很一般的效果圖，沒想到卻很受歡迎。我又好笑又悲哀，如果要想掙錢就別談什么藝術，一切都被商業(yè)化了。

三

當那座可笑的浮雕完成之后，我自己都覺得沒品位。這家公司還請來好多記者，為這座浮雕的落成寫了報道。還把我的照片登了上去，照片下面寫著“著名青年雕塑藝術家葉子風”。

第二天，聶倩來看我，我不經(jīng)意地讓她看了那篇報道。她高興地跳起來親了我一下，說：“祝賀你的第一次成功。”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動情地說：“明天，我到王府井給你買一套衣服。”她搖著頭說：“不，你要節(jié)省用錢，這種雕塑偶爾為之可以，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干這個吧?！?/p>

那天晚上，我請她出來喝咖啡，將一套精美包裝的衣服送給了她。她責怪我亂花錢。我說：“只有你才能讓我走向成功。倩，這么長時間了，你還沒明白我的心嗎？”

她紅著臉，低頭細聲說：“我明白啊！我的心早就交給你了?！?/p>

后來聶倩還是偷偷地把那套衣服拿到王府井給退掉了。我心里真是心疼又感動。

在完成那座雕塑后，我的名字被很多企業(yè)家知道，都約我到他們公司設計浮雕。我接手的業(yè)務越來越多，又雇了兩個人當我的助手。三個月后，我的“鳳凰藝術工作室”開張了。半年后，我又正式注冊了“鳳凰藝術工程有限公司”，專門承接這類業(yè)務，公司效益非常理想。

這段時間里，聶倩忙著寫論文，又要經(jīng)常去野外作業(yè)，我們偶爾見一面，也是匆匆忙忙的。我看她從來不打扮自己，特意買了一盒進口化妝品給她送到研究所里，她卻淡淡地推辭了。我奇怪地說：“現(xiàn)在我有錢了，干嘛那么節(jié)??？”

她微微一笑，說：“素面朝天，不是也很好嗎？”

我怔住了，她又指著墻上的一個色彩單調脈絡粗陋的蝴蝶化石標本說：“這是遠古時代的蝴蝶，那時候它們都是這么素面朝天的，卻是那時候地球上最美麗的動物。它們的翅膀雖然并不美麗，但是卻可以支撐它們自由地飛翔?！?/p>

四

不久，聶倩外出進行科學考察。我將我對她深深的牽掛和思念埋在心底，等著她的歸來。

１９９９年５月底，她果然回來了。我到機場迎接，卻發(fā)現(xiàn)她躺在擔架上，右腿扎著厚厚的石膏和繃帶。我大吃了一驚。聽她的隊友說，在遼寧的一個溶洞采集化石樣本的時候不慎跌落下去，小腿骨折了。溶洞很深，又沒有繩子，手機在里面沒有信號，想報警都沒辦法。大家都慌了，后來把大家的衣服撕碎結繩，把一個隊友放下去，聶倩才撿回來一條性命。但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昏迷了，手里還緊緊地抓住她采到的一個珍稀化石標本。

我強作鎮(zhèn)定，跟著隊友們把她送到醫(yī)院。等別人都走了，我的淚水這才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我責怪她說：“你這么不小心，也不想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讓我如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她微笑著握住我的手，問：“子風，我沒事的。我擔心的倒是你啊?！?/p>

我奇怪地問：“我怎么了？”

她神色憂郁地說：“你本來是個很有天分的藝術家，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難道不讓人擔心嗎？”

我有點不高興，說：“這不都是為了你嗎？你看，我雖然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公司，但從來都不敢胡亂花錢，為了咱們將來的生活，我必須這樣做啊?！?/p>

聶倩搖頭說：“不，當初我們認識的時候，我看上的是一個前途無量的藝術青年，我愛他的雕塑，愛他的油畫，期待著他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大師，我愿意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只要他不放棄夢想。”

這次談話非常不愉快，最后我拂袖而去。

五

好幾個晚上我呆在辦公室里，徹底地失眠，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聶倩的話總是響在耳邊，我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內疚，又是溫暖。想到自己剛來北京的時候，心里燃燒的是一團藝術的烈焰，以成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雕塑藝術家為人生目標。我不畏貧窮，不怕寒冷，因為我熱烈的夢想，就是我最好的溫暖外衣，包容著我，使我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

我要誠實地告訴聶倩這些想法。我必須向她道歉——為了她的殷切期望和真誠深厚的愛。

我精心挑選了一枚白金戒指，請金匠刻上了“永遠的飛翔，永遠的聶倩”幾個字。我要正式向聶倩求婚。

等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出院了，我又跑到研究所去，聽說她和隊友們又要赴云南考察了。本來這次考察并沒有安排她，因為她的傷還沒有痊愈，但她堅持要去。我立即趕往機場，終于在候機廳里看見了她。我說：“我投降了，你說的全都對，等你回來我就全力以赴地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墒悄銈€沒有好，就暫時不要出去了?！?/p>

聶倩笑了，笑得像清晨的陽光一樣燦爛。她說：“你不知道。我在遼寧發(fā)現(xiàn)的那枚蝴蝶化石是世界上最早的蝴蝶化石之一，僅晚于肯尼亞的艾貝爾蝶，現(xiàn)在我們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表明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蝴蝶是產(chǎn)生在中國西南。也就是說，世界上的第一只蝴蝶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振動了她美麗的翅膀。這次考察非常關鍵，我不能不去?！?/p>

我把那枚戒指拿了出來，她看了看上面的字，臉紅了。我湊到她耳邊說：“你愿意嫁給我嗎？”她羞澀地笑了。她低聲說：“你先把戒指放起來，等我回來再告訴你?！?/p>

我?guī)退嶂欣?，送她到登機口。我隔著密封玻璃窗看著她走路的時候右腿還是不太靈便，心里很是擔心和難過。這時候她突然跑了回來，隔著玻璃窗｀，用手指在上面劃著：“我愿意！”

我就這樣看著她，使勁點點頭。她抹抹眼淚，轉身就走了。

我在機場外仰望著藍天，直到飛機消失在蒼茫的天穹。

六

我要實現(xiàn)我對聶倩的承諾，用我的藝術才華為我們的愛情樹立一座永久的豐碑。我知道威尼斯每年一度的青銅藝術節(jié)馬上就要到來，能在這個藝術節(jié)上展出作品都是雕塑藝術的頂峰之作，將被樹立在威尼斯街頭。我把目光轉向了這次藝術節(jié)。我傾盡了全部積蓄，預定了青銅器件和澆鑄廠商，日夜在冥想和構思。

那天我熬了個通宵，早晨還沉浸在夢鄉(xiāng)里，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聶倩的兩位領導。我一看他們悲戚的臉色，不禁怔在那里，心跳都似乎停止了。他們是來通知我，云南雅魯藏布峽谷地區(qū)突然遭遇空前規(guī)模的大型泥石流，聶倩被泥石流卷走了……

我張張嘴，聲音嘶啞地問：“她有什么東西留下嗎？”

兩位領導互相看了一眼，困惑地說：“她曾經(jīng)說過將她收藏的那些蝴蝶標本交你保管。”我的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忍住淚水說：“謝謝你們了。她真是好樣的?！彼麄円颤c了點頭說：“是啊。這次考察取得了重大成果，聶倩是最大的功臣，科學報告已經(jīng)被西方最權威的斯堪迪納維亞科學雜志發(fā)表，我們將聶倩的名字列在第一位?！?/p>

他們走了之后，我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久。還有淚嗎？還有夢嗎？還有自由自在的飛翔嗎？我洗干凈手，點燃一支香煙，在工作臺前鄭重端坐，開始了我的創(chuàng)作。當痛苦到了頂峰，就沒有了哭泣，沒有了淚水，只有沉默，任憑心里錐心刺骨地疼痛。我惟有用創(chuàng)作來寄托我的哀思了。

二十多個日日夜夜，我把全部的生命、靈魂都融進了這座青銅雕塑作品。這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蝴蝶，頭高高昂起，后腿緊繃，充滿了力感和動感，似乎隨時準備飛翔。它造型堅韌，曲線優(yōu)美，動作優(yōu)雅。我給這部作品定的名字是《蝴蝶姑娘》。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含義。

我把造型圖和數(shù)據(jù)連同那枚沒有送出去的白金戒指交給了鑄造廠商，要求他們把這枚戒指一起熔煉。

經(jīng)過努力，２０００年４月初，這件青銅雕塑終于在威尼斯藝術節(jié)上順利展出。評論家有的說它很令人感動，有的說它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無論如何都是取得了強烈的反響。５月初，藝術節(jié)組委會決定將這尊《蝴蝶姑娘》在圣馬可廣場中心永久聳立。

我收到了關于這個消息傳真件的時候，正是一個濃重的黑夜。很快就有眾多的朋友紛紛打來電話表示祝賀。而我心中沒有一點喜悅。我只是因為這座銅像將永遠聳立而感到欣慰，因為里面有我們永遠飛翔的夢想，永遠行進的愛情，以及永遠不會停息的生命。Ｍ

（責編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