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１９９８年５月時，何云風得到一家化妝品公司的贊助，決定拍一部關(guān)于延安貧困地區(qū)教育狀況的紀錄片。７月，制片人何云風來到了延安市郊區(qū)的蘭家坪。經(jīng)過認真選擇和全面考慮，他決定在當?shù)氐拿褶k小學(xué)拍攝一組授課現(xiàn)場的鏡頭。但這所小學(xué)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教師而且在攝像機面前非常緊張局促，表情很不自然，無法實現(xiàn)他的拍攝意圖。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子引起了何云風的注意。她躲在窗戶外邊，睜大一雙好奇的眼睛。臉色被曬得黝黑，但眼睛很大，神氣十足，何云風請她進來，問：“小姑娘，你愿不愿意試一試啊？”教室外面擠滿了圍觀的群眾都笑了起來，說：“對對，她正合適，她是高中生。”旁邊村長介紹說：“她叫文娟，今年２１歲，是咱們村惟一的高中畢業(yè)生，去年在別的村做過半年的代課教師，因為她爹去世便回來發(fā)喪，就把差事丟了。”

文娟倒也不膽怯，走上講臺，拿起課本問：“念哪一段??？”何云風說：“什么都行?！闭f著他打開了攝像機。在鏡頭里，他看見她神情專注地領(lǐng)著同學(xué)們高聲讀起來：“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就像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她的神情投入、真摯，孩子們的朗誦清脆動聽。何云風小心地捕捉著鏡頭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自己都被這個情景感動了。

下了課之后，那些小孩子又纏著要文娟教他們跳舞。村長說：“這孩子從小就喜歡跳舞，還是遠近聞名的小舞蹈家呢。逢年過節(jié)，大家都喜歡看她跳舞?！焙卧骑L在操場上看到，她雖然沒有經(jīng)過舞蹈的專業(yè)訓(xùn)練，但動作非常富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完全是個天生的舞蹈胚子。何云風感到既驚訝，又遺憾。

１９９８年９月底，何云風完成了所有的拍攝任務(wù)，要回北京了，臨走的那天晚上，很多人聚集在村長家里一起吃飯給他送行。

第二天，為了不驚動鄉(xiāng)親們，何云風早早地收拾好東西，天蒙蒙亮就動身去了火車站。當他一走進候車室，遠遠就看見文娟在門口站著東張西望。何云風猜想她可能是來送他的。她看見何云風，又是興奮又是害羞，說：“我從早上五點就在這里等著你，生怕錯過了?！焙卧骑L說：“謝謝你來送我，這里離你們村那么遠，你是怎么來的呀？”她說：“走著唄，以前我就經(jīng)常這么走著來看戲。我也不是來送你的，我……也要跟著你去北京?！焙卧骑L聽了大吃一驚，問：“那你跟誰打招呼了嗎？”她說：“我給大伯留了封信?！焙卧骑L說：“那他們還不急死了，不行，我這樣把你帶走了算什么呀？你一定得回去先跟家里人說清楚。我給你留個地址，你到時候再去找我吧?！?/p>

她低頭想了想，眼里噙著淚說：“我哪里還有什么家人？我娘跟人家跑了，我從來都不記得她長得啥樣子，我爹去年死了，我去跟誰說呢？大伯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我一點都不喜歡，你要是不帶我走，我在這里一定會苦悶死的，我到了北京自己去找工作，我能養(yǎng)活自己，決不給你添麻煩?！?/p>

何云風看她的決心很大，只好嘆口氣說：“那到了北京后你給大伯來封信?！彼宦牶卧骑L答應(yīng)帶自己到北京，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到了北京，她馬上給她大伯去了封信。她大伯回信說何云風是個好人，把她托付給他是全村人都放心的。

１９９９年的情人節(jié)，他們相戀了。

春節(jié)后不久，何云風、文娟在北京體育學(xué)院報名參加了藝術(shù)體操培訓(xùn)班，還給她請了一個外語家教，在北京舞蹈學(xué)院高薪聘請了一個曾獲得過北京國標舞冠軍的研究生教她國標舞，力圖盡快地讓她掌握各種知識，盡快踏上影壇。

１９９９年４月，那個教文娟國標舞的研究生突然來找何云風說：“文娟的舞技已經(jīng)不是我所能教的了。我的導(dǎo)師非常喜歡她，認為她很有培養(yǎng)前途，準備收她做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如果順利的話，今年５月份的國標舞匯報演出，將由她來跳其中的華爾茲。”

二

１９９９年５月底，何云風去北京體育館看了那次國標舞匯報演出。雖然文娟是安排在最后演出的，卻成了整個演出的重頭戲。他不能不佩服她在舞蹈方面的天賦，這完全是一種與生俱來而后天無法達到的境界。

比賽結(jié)束后，何云風本來想去給文娟祝賀的。但看見她一到后臺就被記者圍了個水泄不通，就只好自己先回去了。過了幾天，他給她打傳呼，她說實在是太忙了，有好幾個廣告公司請她去拍廣告，現(xiàn)在正在談簽約的事兒。

一直拖了半個多月，文娟才回來。他們一起到原來經(jīng)常去的一家餐廳吃飯，她卻說這家餐廳不好，要換一家豪華的，并且說這次她請客。吃飯的時候，何云風對她說：“你來北京的時間畢竟不長，不要把北京想得那么簡單，尤其不要把北京的演藝圈想得那么簡單?，F(xiàn)在還立足未穩(wěn)，先打好基礎(chǔ)才行啊。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做人方面站穩(wěn)腳跟?！彼僦彀驼f：“難道我做什么丑事了嗎？”他說：“我沒有批評你，只是提醒你，因為這方面的教訓(xùn)可是太多了?！彼e起酒杯說：“放心吧，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來，我敬你一杯，沒有你把我?guī)У奖本﹣?，就沒有我的今天，更沒有我 的明天?！?/p>

１９９９年６月的一天，何云風又要到成都拍片。文娟送他去機場，臨登機的時候，她突然問他：“你覺得累嗎？”他說：“一個人要成就事業(yè)，當然要能夠吃苦受累的?！彼卣f：“是啊，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彼X得她神情不對，但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只好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說：“等我回來再好好跟你談?wù)??！彼c了點頭。

拍完片，何云風直接飛回了北京。出了機場他就給文娟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一個睡意朦朧的男人的聲音不耐煩地問：“你找誰？”何云風愣住了，仔細看看電話號碼，沒錯啊，他正發(fā)愣呢，電話里有了文娟的聲音：“您是哪位？”何云風沒說話，慢慢地將電話掛上。這時候北京已經(jīng)是初秋，深夜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寒泠，但他卻覺得從頭到腳，從心里到身上都涼颼颼的。

何云風坐出租車回市區(qū)，心里沉甸甸的。到文娟住的地方，剛剛凌晨四點多，天還沒亮，他就倚在路邊的欄桿上抽煙，他不想這個時候闖進去讓她難堪。六點多的時候，他看見文娟的房子燈亮了，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禿頂?shù)奈餮b革履的中年男人，鉆進樓下停的一輛奧迪車里。

何云風拖著沉重的步子爬上樓，敲響了她的房門。文娟穿著睡袍，一開門，看見是他，臉一下子就變得蒼白，低著頭說：“進來啊，外邊冷……”他點點頭，問：“他是誰？”文娟的頭垂得更低了：“張……張導(dǎo)演……他答應(yīng)我，正在做的那個片子，讓我演主角……”何云風怒吼起來：“難道你為了演主角就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嗎？”她皺起了眉頭說：“你說的太難聽了吧？你不是也說過，任何人要想成功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嗎？”何云風說：“我說的代價不是這種出賣肉體出賣靈魂的代價，我說人要做事業(yè)應(yīng)該勤奮吃苦。我把你帶到北京來是想讓你成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舞蹈藝術(shù)家，而不是一個在垃圾鏡頭上晃來晃去的小丑！”她也激動起來，說：“你拍紀錄片，倒是有藝術(shù)，但你辛辛苦苦一年到頭能拿幾個錢？人家拍的是垃圾，沒有藝術(shù)，但人家一部片子掙幾百萬，人家可以把你捧上天，捧得大紅大紫，我想要的，都不是你能給的！”

何云風長嘆了一聲，說：“你太幼稚了。”然后沉默了一會兒，拉開門轉(zhuǎn)身走了。

三

何云風只覺得心里就像刀絞一般的痛苦，但又無法向文娟解釋。電影不是用膠片，而簡直是用黃金拍成的，沒有雄厚的資金背景，這個主角哪里這么容易就當上啊？

昏沉沉地回到住所，關(guān)好門，拉上窗簾，何云風這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淚涔涔的了。此后的一段時間里，何云風關(guān)掉了手機和傳呼，拼命地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心靈，只有這樣他才能不去思念她。

過了一個多月，何云風又聽說張導(dǎo)演的片子因為資金一直沒有到位，文娟又跟另一個姓郭的導(dǎo)演住在一起了。這個消息給了何云風更大的打擊。

１９９９年１１月底，何云風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準備開始動筆寫個腳本。一天早上，文娟來了。她滿臉的委屈和驚恐，面容也很憔悴，何云風問她怎么了，她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哭著說：“我知錯了，你幫幫我吧！”何云風撫摸著她的頭說：“別哭，慢慢說?！彼谝巫由铣槌榇畲畹卣f：“那個張導(dǎo)演純粹是個騙子，他根本沒有能力拉到拍攝資金?！彼终f：“郭導(dǎo)演倒是馬上就要開拍了，可是他又說等下個片子再安排我的角色，他說，主角是投資公司指定的……可是，我……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了?！?/p>

何云風猛地站了起來，憤怒地問：“誰的？”她嚇得直往后躲，低聲地說：“可能是郭導(dǎo)演的吧……也可能是張導(dǎo)演的……我……我不記得了。”

何云風稍稍平靜了一下，問：“你要我怎么樣？”她猶豫地說：“我聽說，你跟郭導(dǎo)演是校友，能不能跟他說說，看在孩子的份上……”何云風竭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憤怒，冷冷地說：“請你馬上離開我的屋子，別臟了我的地方。馬上！”文娟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

２０００年４月２８日下午，突然有兩個警察來找何云風，說文娟因為涉嫌故意傷害罪而被刑事拘留了。何云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問：“你們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他們說：“文娟說，你是她惟一的親人了?！焙卧骑L聽了心里一酸，點點頭說：“我是她的親屬，是她的未婚夫?！?/p>

何云風去了公安局，這才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文娟回去之后，開始找郭導(dǎo)演，可是這個卑鄙的男人卻處處躲著她。無奈之下，她悄悄地打掉了孩子。絕望的她花了五千元錢，雇了兩個亡命之徒，要買郭導(dǎo)的一條大腿。在她的指使下，兩個亡命之徒在拍攝現(xiàn)場用鏈子鎖和鐵棍襲擊郭導(dǎo)演。如果不是警察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何云風心里頓時充滿了難言的自責和痛悔。

５月６日上午，何云風在拘留所里，見到了文娟。她的雙眼茫然、絕望、驚恐、毫無神采。她低聲說：“你來看我了，我不值得你來……”他打斷說：“文娟，你把問題說清楚，爭取早點出去，我還等著你回家呢?！彼ь^看著他，睜大眼問：“你還……愛我？”他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何云風回去后就給她寫了封信，在信中，他告訴她，他依然像當初把她從陜北帶到北京來的時候那樣愛她，這種愛沒有絲毫的減少。他將專門為她寫一部舞蹈劇本，要以她為主角，這部劇本的名字，他已經(jīng)確定，就叫《北京最后的華爾茲》。Ｍ

〔編后語〕

青春時代蘊涵著人生走向成功最豐富的契機，但同樣也是最危險的時期。由于在閱歷、思想上的局限性，年輕的人們很容易在誘惑面前迷失自己。

文娟原本是個可以在愛情和事業(yè)上雙豐收的女孩，但急功近利的她卻以自己的青春為代價，最終身陷囹圄。

善待青春，其實也就是善待自己的生命。

（責編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