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征

中國漢字除了是一種記錄和傳達語言的符號，還是一門獨特、奇妙的線條藝術(shù)。傳統(tǒng)的中國美術(shù)以書畫并稱，深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日本、韓國至今仍被流風馀韻，這在西方美術(shù)界是不可想象的。

從最初創(chuàng)造了象形文字到后來各種書體的演變過程，主要是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適應(yīng)大眾便捷、實用的要求，以及書寫工具、材料的不斷豐富。所以，在后來的社會生活中，行、草書便最流行，如果不是因為老師有嚴格要求，小學生作文也常常會筆間帶草?，F(xiàn)代書法大家于右任自一九三一年起便不遺馀力地提倡草書，甚至想通過推行“標準草書”來進行一場文字革命。他于一九四四年寫的《百字令·題標準草書》中說：“草書文字，是中華民族自強工具。甲骨而還增篆隸，各有懸針垂露。漢簡流沙，唐經(jīng)石窟，演進尤無數(shù)。章今狂在，沉埋久矣誰顧！試問世界人民，寸陰能惜，急急緣何故？同此時間同此手，效率誰臻高度？符號神奇，髯翁發(fā)現(xiàn)，秘訣思傳付。敬昭同志，來為學術(shù)開路?！崩舷壬眯牧伎?，只是有點迂。因為，凡是各人能識的字，用楷書來寫是沒有問題的，寫得好與不好是另一回事；草書則需要重新學習，寫得不規(guī)范別人不識，寫得太呆板了又怎么能稱是草書？用于公文、書籍必然難以推行，蒙童認字便是草書則增加了學習的難度。不過，在日常生活中，草書確實給我們帶來不少方便，不須髯翁去大力提倡自能風行于世。

從藝術(shù)的角度，行、草書也是最能發(fā)揮藝術(shù)家恣縱率真的天性，又易為大眾所欣賞接受的一種書體。歷代有帖傳世的書家多以行、草見長，除了牌匾碑銘，一般都很少用楷書去寫。顏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爭座位帖》《裴將軍詩》等都比他的楷書成就更高。除了造型美之外，在中國書法中最能表現(xiàn)舞蹈美和音樂的旋律與節(jié)奏感的也是草書。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云：“往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帖，數(shù)嘗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邁感激?！蓖瑯?，舞蹈家、戲曲表演家、音樂家們又何嘗不從草書中汲取靈感，藝術(shù)的通感本來共著一個靈魂。

考書法源流，人們通常習慣地稱為篆隸楷行草，這是一種想當然。書論家之說雖有所不同，亦只是對書家進行研究而不及其他，故后來出土的器物、簡牘、帛書便往往推翻了他們的臆斷。如果認真地考察起來，竊以為一部中國書法史，就是一部草書演變史。這是因為，草書的主要特征便是簡捷和靈活多變。簡捷，正適應(yīng)了大眾的實用要求；不變，又怎么能產(chǎn)生出新的書體？書法家的功績，就是將民間的創(chuàng)造加以規(guī)范定型并且更臻精美。

最早的刻劃符號、象形文字都是不規(guī)整的，從已發(fā)現(xiàn)的巖劃、陶片、甲骨中便可知道。大篆的紛紜多變，結(jié)體任筆參差，草篆乃后來發(fā)展成隸書的基礎(chǔ)。衛(wèi)桓在《四體書勢》中所說的“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人，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是不確的。囚徒們既不能憑空自造，率意為之，否則，人何能識？設(shè)若佐書者皆能書此體，則證明它在民間早已流行；至于說這是程邈一人在獄中所造出來的就更加不可信了。唐蘭在《中國文字學》中說：“隸書比篆書簡易，因為有一部分是承襲古文的?！彼f的這“一部分”古文，便是從甲骨到戰(zhàn)國間簡書帶草的文字。臨潼出土的戰(zhàn)國陶文中有的字便是隸書，可以說明最早的隸書源于草篆，并非始于秦代的囚徒，他們在佐書時不過將其寫得更加規(guī)范而已。

章草有說是因史游寫《急就章》而得名，或說是初用于奏章而故謂，總之，是解散隸體粗書，所以又稱隸草。它的特點是橫畫上挑，環(huán)轉(zhuǎn)如篆，撇捺波磔，又近隸書，隨筆順勢，簡約多姿，字字獨立，已經(jīng)有了字符替代。今草與章草的顯著區(qū)別是筆無波磔，字重形聯(lián)，與隸書異趣而更具有篆書的筆意，替代的字符也更加多了。張懷瓘在《書斷》中說漢末的張芝“尤善章草書，出諸杜度、崔璦。龍驤虎變，青出于藍，又創(chuàng)今草”。但從近世出土的《武威漢簡》《居延漢簡》等的簡文中，常常章、今并用，說明今草書至少在西漢時就已經(jīng)有了，不是從章草衍生的，更非張芝一人所創(chuàng)。它也是更直接來源于草篆。章草則可能與隸同時，而不是規(guī)范后的隸書的解體。

章、今草書共同促成了行、楷書的大行于世，行書當在楷書前，《流沙墜簡》《居延漢簡》中就已見萌芽，也不是前人所說的后來小變楷法所致。

《宣和書譜》中說“爰自東漢之末有劉德升者，實為此體而其法益簡貴，故謂之行”。因為劉德升是后來有名的書家，便將創(chuàng)造的功勞歸到了他的頭上，實則，從已出土的簡牘中就能發(fā)現(xiàn)，行楷的雛形要早于他至少二百來年。行書與楷書都是在章、今草書的基礎(chǔ)上各自省改了圓環(huán)、波磔，增加了鉤趯而成?？瑫蛳狄?guī)范了行書的草筆，橫平豎正，方正字形，可為楷模，所以又稱真書、正書，后來的試帖、公文、書籍便通行此體。

唐代自唐太宗起就十分重視書法。初唐的經(jīng)濟日趨發(fā)達，自信心很強，世風也相對地閎放和充滿活力，只要看看時人將李白詩歌、裴昱舞劍、張顛狂草稱為三絕，種種教科書式的懷素《草書千字文》、孫過庭《書譜》競相問世，連唐玄宗也推出《敕補草書要領(lǐng)》，便可知道草書在當時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李白贊美懷素的《草書歌行》云：“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暴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絮何茫茫。起來向筆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颯颯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大詩人都對懷素的草書都如此頂禮膜拜，一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李白本人也是一位草書大家，相傳曾得到張旭的親授，黃庭堅、包世臣等后輩書家對他皆極表推崇。此后流風不息，代有大家，一直到現(xiàn)代的于右任、林散之，行、草書相對地是中國書壇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書體。

既然草書有如此廣泛的實用性和普遍的欣賞性，所以人人都想要學草書。但草書又與學其它書體只須掌握了運筆、結(jié)體，臨池不輟，必有所成不同，還須掌握它的一些特殊規(guī)律。首先是字符替代，不少在其它書體中不同的上下左右偏旁部首，例如凡屬左旁的走、矢、夫、立、火、競、壴，在草書中都可寫成ィ其次是筆劃的減省，這也是草書所以簡捷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它又不是可能隨意亂省的，必須符合六書的基本原則，現(xiàn)在的許多簡體字就是從草書規(guī)范而成。三是書家在作書時按筆勢常有創(chuàng)新，又為大眾所認同接受。既須循矩，又不能一筆一劃都按前人所作去依樣畫葫蘆，“做”字便失去草書的韻味了。于右任曾感嘆王羲之的草書“一字組織有多至數(shù)十式如閣帖所示者，創(chuàng)作精神之驚人，可以想見”。同是《千字文》，在智永、懷素、于右任、啟功等大書家的筆下總會有所不同，更不用說其它書帖了。四是不僅要求單字獨立耐觀，整體的章法尤其重要。它和篆、隸、楷體更重在每一字的完美，甚至可以在整幅加朱絲欄格不同，必須掌握諸如虛實相映、牽連縈帶、氣貫意連……等許多要訣，才能收到滿紙云煙，龍蛇競走的效果。

有鑒于此，湖南文藝出版社特組織了這套《草書技法叢書》，精選了王羲之、懷素、孫過庭、黃庭堅、宋克等大家的名帖，解說者又皆為對草書研究有素、在書藝上亦受人稱道的中青年書法家，從普通規(guī)律到不同特點，從運筆的技巧到結(jié)體的法門，從章法布局到筆墨的情趣，詳加剖析，例舉精當。多年的尋幽探奧的心得，盡付書中，可以讓讀者去走一條捷徑。有此一函，草書的大門便立刻在我們面前打開了。

一九九九年長夏于長沙千印石齋

《草書技法實用叢書》，共四冊，何滿宗、鄢福初、張敏、崔國強編者，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每冊估價：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