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第五篇
《香煙--一個人類痼習的文化研究》,[美]理查德·克萊恩著,樂曉飛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6月初版,18.00元。
此書真是稀奇。在一片對香煙的愈演愈烈的圍剿聲中,有本書站出來為它唱唱頌歌和挽歌。作者豈有此理地說:"我在本書中的目標是要贊美香煙。"當然,他是在文化研究的名義下做這一切的。
"生命有如一支香煙/炭渣、煙灰和火/有的人匆匆吸完/有的人細細品味"。我便是這詩歌中匆匆或細細的人。十余歲當農(nóng)民之后開始吸煙,至今快三十年了。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在吸煙,沒有種族和文化的區(qū)分,沒有高雅低俗的差異,香煙的傳布之廣之烈,僅有酒能和它相比。我想大多數(shù)人和我一樣,吸煙是傻吸,從來沒想問個究竟。現(xiàn)在,這個美國人代我們做了,問了,他居然把吸煙看作寫詩。讀他的書,知道何為香煙,知道我們生而為人的特別之處和無可救藥。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一再強調(diào),他反對神話香煙,絕無意思鼓勵吸煙。相反,正是在寫了此書之后,他把香煙放下了,戒煙成功。
《包法利夫人》,[法]福樓拜著,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11月初版,11.50元。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文學的經(jīng)典,也是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這樣的地位由來已久。見到此書之前,我便讀過多篇介紹評論此書的文章,他們說此書改變了法國的也同時改變了世界的小說。我得出的悲劇性的結(jié)論是一個人寧肯懷疑自己也別去懷疑福樓拜。我當然是早早買了此書??墒牵诤荛L的一段時間我并沒讀了它。我是說,讀了一點,沒讀完。讀了幾次,還是沒一次讀完。讀起來怎么這么累呢,書怎么這么厚呢?一個人讀書不專心了,就會關(guān)心書的厚薄。反正我沒讀完它就罷手了。直到今年。
今年,我的朋友周克希把此書的重譯做完了。他做了兩年。他送我書,要我讀讀,我很慚愧地立即答應(yīng)了。我想他是委婉地要我求點上進吧。倒也不是他翻譯的書我一定要讀,而是覺得欠了我的同行福樓拜老頭一份情。他寫得那么認真,花了四年又四個月,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正反兩面的草稿寫了一千八百頁,最后定稿不到五百頁。發(fā)表于一八五六年。在福樓拜的反復(fù)修改下,據(jù)說原文有音樂的節(jié)奏,這點在譯文中是看不出來了。
但是,譯文中仍然能看出他的流暢和準確。一份反復(fù)修改的稿子,居然像一氣呵成那么自然天成。福摟拜有能力找到最好的細節(jié),寥寥數(shù)語把一個人物或場面刻劃了,手起手落,干脆爽利,一筆筆像刀削斧劈一樣。他的故事始終保持著緊張度,自己要朝前走的一樣。奇怪啊,這么好看的小說原先怎么沒看完?
小說寫了一個不安于室、移情偷情乃至身敗名裂的女人。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但她的每一點的心緒被表現(xiàn)得十分精彩。我甚至覺得福樓拜的殘酷。大師的筆下,一塊石頭也是一個異常完整的世界,何況一個女人。閱讀中,我甚至感到了現(xiàn)代的氣息。不僅它的表達形式?jīng)]有過時,它的主題也沒過時。包法利夫人那樣的女子還能在我們的生活中看到,甚至她便是一切女子的心理的暗影。要求幸福,要求浪漫,要求身心的一次次投入。燃燒一樣的投入啊,自焚一樣的投入??!
我們都是一些不敢釋放自己的人吧,我們害怕失敗更害怕毀滅。
那么,我們就隔岸觀火,來看看別人是怎么開始和結(jié)束的吧。一九九九.十.七
第六篇
《愛情故事 奧利弗的故事》,[美]埃里奇·西格爾著,舒心、鄂以迪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6月初版,13.40元。
"一個姑娘二十五歲就死了,能說她點兒什么呢?"
"得說她美麗。人也聰明。得說她愛莫扎特和巴赫。也愛“披頭士”。還愛我。"
這是《愛情故事》的開頭。那個同名電影播放已久,那首纏綿感傷的曲子已成經(jīng)典。
《愛情故事》是一部很容易讀的小說,一九七○年問世,至今有二十多年了,讀著還沒衰老。它有二十三種文字的譯本,累計印了二千多萬冊。它曾在《紐約時報》暢銷書單上連續(xù)七個月居榜首。一九七七年,西格爾為它寫了續(xù)篇《奧利弗的故事》。
書上的版本記錄是不全的。我看到《愛情故事》是在文革后期。當時它和另一篇小說《海鷗喬納利·利文斯頓》放在一起,書名是《美國小說兩篇》。那書的出版是供批判之用,所以照例附著大批判的文章。我和朋友立刻愛上了那小說。愛上它那新鮮活潑的語言和舉重若輕的敘述,耳目一新啊。前兩年,我也買過另外的譯版,讀起來覺得不爽利。前些天去上海書城,見到此書,拿在手里一翻,"一個姑娘二十五歲就死了",心頭一熱,趕緊買下。
除了讀故事,我們看此小說還能學到敘述的方法。它很少用時空的顛倒,而是老實地順敘著。這使得作品讀起來很流暢。它有懸念,它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懸念,但它的懸念是建立在對主人公命運的關(guān)心上,而不是故弄玄虛。它首尾有照應(yīng)。它有令人不忘的警句:愛,就是永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更令人贊嘆的是它的貼近年輕人的觀念和語言。它的幽默和重情。
人家的暢銷書也做得很精致呢。
《房龍地理--地球的故事》,趙紹棣、黃其祥編著,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1月初版,24.80元。
此書是美國的房龍于一九三二年所著。此書的第一篇便是《譯者的話》。我弄不清楚那"編著"二字指的是什么,譯者又指什么。順便說說,我喜歡照直翻譯的書,不愛語焉不詳?shù)?編著"。
但此書卻是不可多得。它的宗旨是"把所有的高山、城市、大海統(tǒng)統(tǒng)放進地圖里,只告訴我們生活在那里的居民的情況,告訴我們他們?yōu)槭裁磿幼≡谀抢铮麄儊碜阅睦?,他們在干什?-把人類關(guān)心的故事寫進地理學"。換句話說,此書注重的是人文地理。我們有可能寫個好看的愛情故事,但無能寫出這樣的巨著。這樣大的題目,想想就叫人害怕。
熱愛文學的人,應(yīng)該多讀些文學以外的雜書。只有扎根在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之上的文學,才能根深葉茂。而那些雜書,是可能寫得很有趣的,就看什么人寫了。
一九九九.十.十五
第七篇
《歷史深處的對話》,曉柳主編,海南出版社1999年8月初版,22.00元。
近日在貝塔斯曼書友會的網(wǎng)站(http:/www.bbc.com.cn/)快快樂樂地訂購了一大堆書。當然用的不是真正的電子貨幣,而是事先存在會員卡上的錢。書很快送來了。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第一次在網(wǎng)上買到東西,呵呵,值得一記。
其中封面很樸素的一本是《歷史深處的對話》。偶然發(fā)現(xiàn),書的責任編輯是張新奇。此乃湖南人,不喜說話,做事卻一件件落地有聲。他曾辦過湖南的《新創(chuàng)作》雜志,辦過很紅火的《海南紀實》雜志,后來又幫人操作集中國古籍大成的《傳世藏書》。此君和書天生有緣,他做的書,總是格外的有品。
這本對話,談人生,談藝術(shù)的思想性和神秘性,談性、愛、幸福,談小說,談婦女解放,談畢加索的見解,談小提琴等。談話的人都是大師級的人物,比如羅丹,薩特,波伏娃,尤奈斯庫,梅紐因,甘地夫人,張愛玲,基辛格,昆德拉,湯因比,侯賽因等。一書在手,粗看沒有章法,再讀卻有共通的東西。哲學,文學藝術(shù),科學和政治,畢竟是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他們追求人生的豐富,用博大的心胸看待世界,尋找人的尊嚴和價值,執(zhí)迷于藝術(shù)的修行。用的是對話的形式,讀書猶如聽人談天,讀來不累。我們沉淪于瑣屑的對話中太久了,還是聽一聽他們的聲音吧。
《城堡》,[奧]弗朗茨·卡夫卡著,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1月初版,0.98元。
這是本老書,居然便宜到三百八十四頁用不了一元錢就能買下。我懷著感恩般的心情看待《外國文藝》雜志和這套"外國文藝叢書"。它們是中國當代作家在文革后的最初的營養(yǎng)。一本一本地出來,一本一本地收集。再說,一元錢買四百頁,聽起來就叫人興奮。我粗粗計算一下,書價在這二十年里大概漲了二十倍,我的工資或稿費大約也漲了二十倍。
大抵相當。
我在今天提起《城堡》,當然不是因為它的書價。它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源頭,是經(jīng)典的經(jīng)典。對卡夫卡不多的作品的研究,已成為一門重要的學問。它獨特的寫法,它所揭示的現(xiàn)實之荒誕和非理性,自我存在的徒然無望、痛苦、孤獨,是以后的荒誕派戲劇和黑色幽默小說的出發(fā)點(這層意思的表述引自該書《前言》,湯永寬作)。人在古典主義的文學中,經(jīng)常是完美的,理性的,甚至具有神性的。自從尼采說了"上帝死了",卡夫卡寫了他的《變形記》將人異化為蟲,舊的文學秩序就不再是惟一的金科玉律。《城堡》中的那個土地測量員,竟永遠走不進那個城堡。他的走不進去,沒什么明顯的原由。如果有因必有果,那是古典作家的作品。到了卡夫卡,因和果之間缺失了很多的東西。在卡夫卡的書里,還有一點認真,到了那本《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這點認真也沒有了。生存的荒誕甚至獲得了喜慶的意味。
無論是卡夫卡還是其他的現(xiàn)代派作家,都不是厭世的。他們只是從另一面告訴我們,丑陋和平庸的人生是那么可怖。他們比生物學醫(yī)學更多更深刻地表述了,人作為一種生物物種所具有的秉性,以及他們的宿命。這本書對有些人來說比較難讀,因為卡夫卡從不顧及讀者表面的閱讀快感。但是,讀不了全書,即便讀它一段也是好的。讀過一段,就再也不會忘記他了。我有時會有一個怪誕的念頭,卡夫卡便是代我們眾人受過的耶穌。
一九九九.十.二十一
第八篇
《狗的秘密生活》,[美]伊莉莎白·馬歇爾·湯瑪士著,符芝瑛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1月初版,18.80元。
我從沒養(yǎng)過狗,但對描寫狗的書(也可以說對寫哺乳動物的書)很感興趣。我相信,有時候,真理和情趣在它們那邊。記得魯迅寫過《狗的駁詰》一文,人說:"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狗說:"嘻嘻!不敢,愧不如人呢。"你想,一貫仇狗的魯迅也寫這等文字,可見人和狗比起來,實在沒多少優(yōu)勢的。
本書的導(dǎo)讀說,本書的作者是小說家,人類學家。她積三十年的經(jīng)歷,花了十萬小時,用來觀察狗的生活,記錄了她的發(fā)現(xiàn)和分析。她覺得狗是有意識的動物,有思想、感情,有想象力,有學習能力,有肢體語言。
在記述了狗的愛情故事之后,作者寫道:"如果說狗也有這種羅曼蒂克的愛情,使得雙方都能為愛人守節(jié),甚至因此在性關(guān)系上也能忠貞不二,一定會有許多人嗤之以鼻……然而據(jù)我的觀察,這種結(jié)論太武斷了,也違背事實,與人類許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相較,米薩和瑪麗亞之間的愛毫不遜色。從它們的身上更顯示出,羅曼蒂克的愛情,具有非凡的價值。即使是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那般回腸蕩氣的愛情,也可能發(fā)生在非人類的身上。而且論愛的強度,論愛的重要性,在在不輸給人類。"
我不知別人讀了有何感想。我很慚愧。
《今生今世》,胡蘭成著,臺灣遠景出版事業(yè)公司1976年10月初版,港幣99元。
此書在一九七六年初版之后重版過多次,我手邊的是一九九五年的三版。胡蘭成很能寫,有書多種,這是他的一本私事的回憶錄。此人曾出任汪偽政權(quán)的宣傳高官,大節(jié)虧損,所以雖寫得文采斐然,大陸未見有他著作面世。我介紹此書不是因為胡,而是為了人們越讀越好的張愛玲。他是張的第一個丈夫(婚書: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那個《滾滾紅塵》的電影,據(jù)說講的就是他們的故事。那劇本是三毛的最后的作品吧。
這書也不是都說張愛玲,其中"民國女子"一章的三十多頁,才是張愛玲記。所有寫到張的這段生活的書,無論文筆如何,其實都是以此段文字為本,生發(fā)開去。而且,我至今也沒見過比這段文字更好的寫出張愛玲的文字。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還有若干散記,但胡已別戀,張已不是主要人物了。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沒有人比胡更知道張的好了,所以他們能走到一起。那點點滴滴,是叫人心痛的才女的慧根。然而胡終究是一個浮浪之徒,心氣熱燥,對女性賞玩有余,愛戀不足,沒心沒肺地走了。張最后做到仁至義盡,隨后恩斷義絕。
"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里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未亮,我起來到愛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彎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里震動,但仍不去想別的。"
那時節(jié),日本已戰(zhàn)敗,胡躲在浙江鄉(xiāng)間,卻愛上小周兼秀美,頗以多情自詡。從此一聲,張愛玲與他別過。
此后,張愛玲給他最后一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恚乙嗍遣豢吹牧恕?
信中還附了三十萬元。
此書較難找,但網(wǎng)上有《今生今世》可尋,摘引了那三十多頁。遺憾的是,后面的歸宿被省略了。
一九九九.十.二十八
第九篇
《肩上是風》,何向陽著,中原農(nóng)民出版社1999年8月初版,15.00元。
有必要認識一下何向陽。她生于六十年代,讀過中文系的研究生,本業(yè)是做文學批評。
此書是她的一本隨筆集子。讀過許多書的人,寫起文章來就是不一樣。歷史成為一個坐標,歷史上的美文也成為坐標。何況她有自己的思想。在一些文章中,如《女孩女孩》,露出小女子的那一層面;另一些文章,則可以感覺到她的"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肅殺之氣。如果認為女人只能歌吟,只能小氣,你就錯了。她身處中原,那里的商品氣息較淡,郁積的文化較厚。她的文字講究氣勢和內(nèi)涵,著意大的開合。我見其人,有感于她的執(zhí)著和安靜。其實,寫點文章,哪里用得著大呼小叫呼朋引類表演雜耍呢!
她的可愛,不一目了然,卻是持久的。她的可敬,脫俗于一般之上。
《人類的天性--希區(qū)柯克懸念故事集》,王強編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8月初版第二次印刷,21.00元。
希區(qū)柯克的有名是無須介紹的。他的《蝴蝶夢》《愛德華大夫》《后窗》《鳥》等影片震撼了一代中國影迷。坐在電影院,真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在弗洛伊德理論的支持下,他作品中的人物多少有點變態(tài)。焦灼、冷漠、疑惑、恐懼、無可派遣的欲念,糾纏著他們。也許人在罪惡之中才更多地表露出他們的本相,犯罪是他樂于表現(xiàn)的題材。他是無可替代的。
我用一天的時間傻讀這本書,常常讀得毛骨悚然。他精致的結(jié)構(gòu),微妙的轉(zhuǎn)折,絕好的次序,入木三分的刻劃,令人欲罷不能。讀到那則《和自己說再見》,我相信,再沒什么故事比它更打動人心。此刻,夜已深深,正是讀希區(qū)柯克最好的時光。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