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三月二十三日天津的《今晚報》上有一篇題為"數典忘祖與歪講成語"的文章(簡稱"數"文),提到拙文。"數"文前半段為文壇故實,后半段為"燈火闌珊"之類,與拙文無涉。錄有關者于下:
最近讀二○○○年第一期《隨筆》,有一篇談論《閱微草堂筆記》的專文,中間引了一段紀曉嵐的原作:"董曲江前輩喜諧謔,其鄉(xiāng)有演劇送葬者,乞曲江于臺上題一額。曲江為書吊者大悅四字。"然后這位作者便就此四字題額大加發(fā)揮,對"悅"字說得尤淋漓盡致。說得愈多,愈說明這位作者并未真正理解這幅題字所諷刺的要害。原來此四字見于《孟子·滕文公上》,本意是贊美滕文公居喪盡禮。而董曲江竟把此四字移在戲臺上,可見諷刺的矛頭是指向居喪人家,把喪事辦成喜事了。故鄙見以為倘不諳典故出處,最好勤翻書本,多向人請教,不要數典忘祖。
讀來讀去,語焉不詳。我只好揣猜了:大概是責以沒有直截指出"諷刺的矛頭是指向居喪人家,把喪事辦成喜事了"吧?如猜測得不太離譜,我也說幾句話。我謂寫文、可以直截了當,也可拐彎抹角。
聚焦點在"悅"字。
悅,通常講,是"愉快"、"高興"或"使愉快"。
《孟子》中"吊者大悅"的"悅",由原文引申為"滿意""贊揚"的意思。
而董曲江題額的"吊者大悅"之"悅",就稍為復雜。它充滿自身矛盾。它既是本義;又是對本義的否定。具體地說,它一身二任。一面表述客觀之狀("吊者"的歡樂之狀);一面暗含主觀之見(董曲江對歡樂的"吊者"的嘲諷。當然,也是對居喪人家的嘲諷)。
基于如是理解,所以拙文有云:"吊者悅于演??;讀者悅于大悅之吊者。讀者緣何而悅?不就是因為從"大悅"的"吊者"看出演劇送葬的矛盾與可笑么。
所以拙文又有云:"演劇送葬,民之習俗,司空見慣。有誰看出了悅字?董曲江大筆一揮,如撥云見日,恍然而悟:原來如此!本來如此!"為何"恍然而悟"?不就是因為誰也沒有看出演劇送葬的矛盾與可笑,經董曲江大筆一揮才如"撥云見日"的么。
"數"文謂拙文言之不確。謹移樽就教??纯?數"文的說法:"原來此四字見于《孟子·滕文公上》,本意是贊美滕文公居喪盡禮,而董曲江竟把此四字移在戲臺上,可見諷刺的矛頭是指向居喪人家,把喪事辦成喜事了。"
為什么把《孟子》中的"此四字移在戲臺上"就能把"諷刺的矛頭是指向居喪人家,把喪事辦成喜事了"?總不能只有結論而無論據吧。欲聽高論,然而遺憾得很。只有"可見",卻見而無可見。諺云:"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大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愿彼此共勉之。
剩下的就是"原來此四字見于《孟子·滕文公上》",看來這是"數"文作者著意所在。這又使人費解了。必須寫出典故出處方算是不"數典忘祖"乎?人所不言、我能言之,以責人"數典忘祖"乎?如謂以此可以責人,試用其矛以攻其盾,"數典忘祖"一語于"數"文之通篇中未見有其出處,其"不諳典故出處"乎?"數典忘祖"乎?
"數"文作者又寫道:"故鄙見以為倘不諳典故出處,最好勤翻書本,多向人請教。"此言極是。不知這位作者在說這話的同時是否翻過《閱微草堂筆記》?在我所引原文的下面還有如下幾句話:"一邑傳為口實,致此人終身切齒,幾為其所構陷。后曲江自悔,嘗舉以戒友朋云。"更更直截地道破了"悅"字所含之嘲諷。從"數"文作者的角度看,豈不又是一則有助于己的旁證。大概這位作者沒有"勤翻書本",致使交臂失之,很是可惜了的。
再說句題外話,我之所以割愛,是因為那個"終身切齒"的"此人",實在是幽默感少得大煞風景,兼乏自省。而"曲江自悔,嘗舉以戒友朋云",又一本正經起來,我實是更喜歡那個"喜諧謔"的董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