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一個人迎著荒漠走過去,走進昔日的城堡今日的廢墟。他讓荒涼有價,令古堡生輝。他使全中國最美麗的蝴蝶從這飛起,全世界最壯美的奇觀在這里奠基。

他叫張賢亮,當代中國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下海八年,心得一句:“人類只要擁有智慧的甘泉,任何荒蠻之地,都可能變成你安身立命的福地”。

文人的一半是商人

從未去過寧夏,但印象中,那里似乎是豪杰和悍匪出沒的地方。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飛機穿越高山、平原、戈壁與沙漠,在素有塞上江南之稱的銀川緩緩降落。華夏西部影視城“城主”張賢亮電話里告訴我們:豪杰和悍匪已沒有,但這里有中國最獨特的影視城,有無數(shù)中國電影“帝王”級的大腕出沒,你們可以看看,中國電影是怎樣從這里走向世界的。

華夏西部影視城,又名鎮(zhèn)北堡影視城,座落在銀川西北30公里賀蘭山腳的一片荒原上。從銀川出發(fā),沿著一條煙塵滾滾的沿山公路,經(jīng)過雪山流下的小河,忽然看到礫石和草堆之間的兩個古堡廢墟,那就是影視城。其形狀如同賀蘭山麓緩緩爬下的靈龜。

1994年,影響全球的“環(huán)太平洋經(jīng)濟學術研討會”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當各國政要和學者把他們的目光投入經(jīng)濟高度活躍的中國時,投影幕上的第一幅畫面打出了張賢亮的名片。這表明世界輿論普遍認為,在中國的全民經(jīng)商大潮中,張賢亮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代表人物。

而這時,擔任寧夏自治區(qū)文聯(lián)主席的張賢亮,卻在完成了華夏西部影視城與寧夏文聯(lián)的產權脫鉤之后,一轉手把影視城承包了出去,自己埋頭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我的菩提樹》。這位下海而不在海中,背負數(shù)百萬債務卻平靜得借了幾塊錢的張主席,接受當?shù)赜浾叩牟稍L時說,自己最大的價值依然來自于文學創(chuàng)作,因為“中國最缺的是有思想的作家,而不是企業(yè)家?！?/p>

然而六年之后,張賢亮的態(tài)度似乎有了180度的大轉彎。當美國一所大學因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成果而發(fā)出訪問邀請時,他已經(jīng)離不開自己所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了;2000年5月,在交通銀行重慶分行的一次報告會上,張賢亮首次承認:這些年關注文學比關注經(jīng)濟要少,因為文學無礙于國計民生,“鑼鼓不響莊稼照長”;而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對于今天的中國而言,卻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

事實上,張賢亮下海純屬偶然。可以這樣說,他的最終漸漸淡出文壇,起因卻來自于他對文聯(lián)組織太過深切的責任感。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后,全國上下興起機關辦實體的熱潮。張賢亮所在的自治區(qū)文聯(lián)順時應勢,經(jīng)多方考察,決定發(fā)揮優(yōu)質辦影視城。

文聯(lián)窮得叮當響,哪有錢辦第三產業(yè)?主席張賢亮大氣磅礴,用個人多年積累的作品海外版稅作抵押,向銀行貸款數(shù)百萬元借給文聯(lián)。不料幾個月后,國務院下達機關事業(yè)單位必須和實體脫鉤的文件,文聯(lián)黨組開會討論執(zhí)行,張賢亮再次痛苦抉擇:寧讓自己吃虧,不讓組織為難。華夏西部影視城的產權和債務就堆在了他的頭上。

然而幾百萬畢竟不是幾塊錢,承包方胡整瞎搞,資金不知去向,建設原地踏步。張主席急火攻心。“很快,情勢就逼迫我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影視城的營建和管理上?！边@位儒雅而沉穩(wěn)的作家,數(shù)十年夢想著“精神救國”的愛國才,一當在“發(fā)財救國”的道路上邁出了他猶猶豫豫的第一步之后,從此就再也沒能抽身而去。

20世紀90年代,新時代的巨手叩擊著貧瘠瘡夷的中華大地。正如美國在半個世紀以前制訂的首要國策就是向貧窮宣戰(zhàn),中國的改革開放同樣獲得了巨大的經(jīng)濟進步和民意支持,張賢亮的思考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向前奔跑:也許財富的增長更是中國人的當務之急?也許全民經(jīng)商人人致富,正是中華文明偉大復興的上升螺旋的必經(jīng)階段?

他在早期的“右派”生涯中,唯一熟讀的著作就是《資本論》。其結果是,當他開始審視中國萌芽和發(fā)展中的市場經(jīng)濟,很快就能得出比別人更本質的理解;用這份理解去指導實踐,會激發(fā)自己更深刻的操作智慧,調動更大的熱情去“充當市場經(jīng)濟的實驗田”。

角色的轉換是艱難的。作家謀篇布局,企業(yè)家操舟入海;作家尋找的是最扣人心弦的主題,企業(yè)家尋找的是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收益的著眼點。作家犯錯可以卷紙重來,而企業(yè)家失足遭遇的就是滅頂之災。從文聯(lián)主席到影視城董事長,張賢亮在“實驗田”里一呆就是六年。六年來,沒有更多的資金投入,沒有神奇的高科技力量,他把兩認古兵營廢墟點化成為寧夏最具知名度的人文景觀,人流如織的華夏影視城很快躍居寧夏投資回報率最高的企業(yè),而張賢亮本人,則成為中國文下海少有的幾個成功者之一。

是什么樣神奇的點金術令這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出賣荒涼!”張賢亮在他的“安心福地”里語出驚人。

而這樣的變化對市場經(jīng)濟的貢獻又在何處?張賢亮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出其使命感不減當年:“必須讓文化智慧、創(chuàng)意設計在經(jīng)濟領域中發(fā)揮舉足輕重的作用。華夏西部影視城出賣荒涼,其意義并不在于鼓勵大家都去出賣荒涼。而在于讓人們產生思考:連廢墟都能夠賣出去,只要動動腦子,天下還有什么不能賣的?能夠賣,有人買,市場經(jīng)濟就成功了。”

局限是禺人的挽歌,卻是智者的新舞

1961年冬天。剛從勞改隊釋放的張賢亮,在一個休息日從農場出發(fā)去趕集。往南穿過一大片樹林,進入曠野,突然看見遠遠的地平線上有兩座古堡巍巍聳立。

古堡不知從何而來,不知要到哪里去,孤零零地面對這個世界,雖坍塌而氣勢猶存;古堡又如同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帶著歷史的凝重緩緩走來,身上布滿了歲月的傷疤,給人悲壯、蒼涼、哀傷而雄渾的視覺美感。

張賢亮被震撼了?！皩τ谝粋€正經(jīng)受苦難物自由靈魂來說,這是不是上天在給他某種啟示?”二十年后,他在創(chuàng)作小說《綠化樹》時,把這段歷史不衰的記憶刻為主人公特殊的精神履歷。又是十多年后,已經(jīng)將古堡開發(fā)出產業(yè)價值的張賢亮為此寫了一幅對聯(lián):一片荒涼有文化妝點變瑰寶;兩座廢墟經(jīng)藝術加工成奇觀。

1981年,由著名導演謝晉執(zhí)導,以張賢亮小說《靈與肉》改編的電影《牧馬人》攝制組來到銀川尋找外景,張賢亮幾乎不假思索地就把他們帶到了鎮(zhèn)北堡?！赌榴R人》一炮而紅,鎮(zhèn)北堡因此名聲大振,從81年到91年,前后共有十多部影片千里迢迢趕來這里拍攝,其中包括張藝謀執(zhí)導,鞏俐、姜文主演的《紅高梁》。

鎮(zhèn)北堡的商業(yè)價值引起了寧夏自治區(qū)政府的極大關注。90年代初,有關部門專門從北京請來設計師,精心設計了一個以西夏建筑群為主的模型沙盤,預計在這里投資四千修建影視城。但終因風險太大而作罷。

1993年,當以個人名義從文聯(lián)接過影視城的雛型之后,張賢亮成了人人眼中的“張大膽”。他收承包合同,再吸納幾家小股東,完全按股份制這一現(xiàn)代企業(yè)組織形式組建了華夏西部影視城有限公司。當他孤獨地走向鎮(zhèn)北堡的兩個羊圈時(此時的古堡已被當?shù)啬撩癞斪髁司幼『腿ρ虻奶烊黄琳?,留在身后的是一串擔憂,一串議論:四千萬都賺少,張賢亮能拿出多少錢?

六年后,面對記者同樣的問題,張賢亮套用了一句古話:錢不在多,有謀則靈。

荒涼的局限性,現(xiàn)實建城條件的局限性,更重要的是資金的局限性,恰如構造了一個有局限的舞臺。外人看來,面臨如此苛刻的挑戰(zhàn),張賢亮要唱好這臺戲千難萬難,股東們患得患失,沖著張賢亮的影響和名氣象征性地投了一點錢,但不免三天兩頭地打來電話詢問進展。張賢亮給“同志們”打氣:如果相信我的人,就請相信我的思路。我的思路是:辦好影視城,比資金更重要的是定位,比定位更重要的是方法。

先說定位,此時此刻,全國上下正在大辦影視城,前后十幾個,投資動輒幾千萬上億:唐城、宋城、三國城,甚至有專為某部戲建的“某某城”。但這些城都局限于某個朝代某個地區(qū),一部戲拍完后,就很難接著拍下去。寧夏還需要再建一個西夏城嗎?當然不是。

是什么原因使自己對這里數(shù)十年念念不忘?又是什么力量令謝晉、張藝謀等對這里情有獨鐘?不就是鎮(zhèn)北堡那種中國西部的自然與人文混為一體的特殊景觀嗎?古堡廢墟、茫?；脑⑻膰鷫?、歲月的疤痕……為什么要去改變它呢?張賢亮認識到,華夏西部影視城不用大動干戈,就能建成以蒼涼感為主題的影視拍攝基地。

張賢亮高人一籌的還在于他想通了另一個環(huán)節(jié):影視城必須符號化,即建設通用模式:城內房屋景物都是請專業(yè)人士根據(jù)電影規(guī)律而搭建的,前一個攝制組離去,下一個攝制組只需略微置換幾塊木板就能接著用。于是,只要故事發(fā)生在荒涼地界,都能在這里拍攝。

再說文化和設計的投入。如果讓荒涼產生意韻?張賢亮的秘訣是,不斷地尋找設計靈感,收集文化載體。那些在貧困地區(qū)司空見慣的破屋破柜破鏡子破輪子,一草一木一件爛棉,放在別的地方一錢不值,放在他手里,就可能成為訴說一段故事或表達某種含義的文化載體。

有人說企業(yè)家分三種類型:一是善于做事,二是善于作勢,三是善于作“詩”。張賢亮無疑是最后一種。他將影視城大門“詩化”為仿西夏王陵的兩座土堆,蒼然與古堡融為一體;他將廁所“詩化”為“男輕松、女輕松”,令游人破天荒地傍廁所合影;他令枯樹倒栽,化朽木為風景……而面對張藝謀拍攝《紅高梁》留下的那道月亮門,他告訴人們這是“全中國最美麗的蝴蝶(鞏俐)飛起來的地方”;來到《五魁》、《大話西游》等影片使用過的“豆腐房”,導游小姐對游客的解說詞是:“來到這里,你會不會覺得走進了這些熟悉的神話故事?”

“智慧也是生產力!”張賢亮表述這個觀點時顯得底氣十足,“越往現(xiàn)代社會,腦力勞動中人的智慧在商品中所占的價值將會越高,這是一個文化設計將產生越來越高附加值的時代?？纯次覀兊臅r裝設計,布料幾十、幾百,了不起幾千法郎一米,經(jīng)過設計師的手出籠之后,變成了幾十萬法郎一套的時裝?！?/p>

最后是方法,完全依靠自己一個人的頭腦、設計和有限的資金,要建好影視城是遠遠不夠的,張賢亮大張旗鼓地“招商”:以最低的價格、最優(yōu)惠的條件吸引攝制組的到來,并允許他們隨意搭臺布景。當一個又一個攝制組收工離去,留下的就是一部部經(jīng)典名片的“遺物”,把它們進行保存、積累、發(fā)揚和挖掘,借助明星的知名度擴大其影響,再推向市場讓它們變成一種旅游商品。

“這里的方法是什么?就是我投第一筆資金放一池水,然后等待別人來投魚。我把這些魚好好地保養(yǎng)下來,供游客觀賞,再收取觀賞費,用作影視城的滾動發(fā)展?！?/p>

因此六年前,張賢亮就開始著手撰寫關于這“一池水”和這些“魚”的導游詞,前后共寫了五萬字。從那時起他就告訴自己的員工,影視城的未來不僅是要做“東方的好萊塢”,更要逐步發(fā)展成為中國西部的旅游勝地,再往后,這里將成為記載著中國電影業(yè)相當一部分發(fā)展歷史的影視博物館,一艘商海中不沉的“航空母艦”。

經(jīng)驗的力量

我們是以游客的身份來到影視城的。

7月21日,氣溫39度,寧夏有史以來最高溫度,但這一天來到影視城參觀的人仍然達一千多人。導游的嗽叭、孩子的奔跑、照相機的閃光、人群的嘈雜,荒涼中的活力是一種獨特的魅力。

導游小姐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帶領我們參觀。導游詞簡潔、親切、穿透歷史、觸及心靈,一景一物匠心獨具,別有深意。

在一處景點,我們看到張賢亮親手撰寫的廣告詞:“鎮(zhèn)北堡影視城在中國眾多影視城中以古樸、原始、粗獷、荒涼為特色,在此拍攝的影片之多,升起明星之眾,獲得國際、國內影視大獎之多,皆為中國各影視城之冠,故被譽為‘中國一絕?！?img align="lef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00/07/26/qkimagesshjishji2009shji200901-5-l.jpg">

剛下海的張賢亮相信直覺的力量。相信“文化人操作文化企業(yè)”那份得心應手的感覺。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的。

然而動作一段時間后,張賢亮發(fā)展,很多事情超出了自己的直覺。比如剛開始覺得影視城里必須有一個特色餐館,于是投資搞了一個。后來才明白,餐館除非是夫妻店才能賺大錢,投資的人不經(jīng)營,經(jīng)營的人不投資,其結果就只能是賬目不清,管理混亂,一個月比一個月虧得厲害。

張賢亮關掉了餐館,從此對這攤事失去了興趣。

而隨著影視城的影響一天天擴大,游客越來越多,人們找不到地方吃飯咋辦?于是路邊小店開始興起,十余家一溜擺開,生意紅火。張賢亮后悔起來——不是后悔別人賺了自己沒賺到的錢,而是眼看著這十幾個小店和影視城大門一路之隔,亂糟糟鬧哄哄五顏六色,“當初自己為什么就不朝前想一步,早幾年買下這塊地,把這些餐館和影視城的風格統(tǒng)一起來,提高服務檔次,協(xié)調服務管理呢?”

看來直覺有時而盡,經(jīng)驗不可忽視。

但實踐證明,經(jīng)驗有時候也不能萬全。比如全國很多影視城都開展一個項目:請游客當演員,搭演一段劇情,然后制成錄相帶供游客帶回家。這是別人的經(jīng)驗,張賢亮順手牽來,上馬這個項目,并打出口與:來時是游客,走時是明星。不料游客反應冷淡,幾乎無效益可言。

盡管小小失利無傷大雅,但“投籃”屢屢不中,必有深刻原因。在別人的建議下,張賢亮開始做市場調查——我的游客究竟是哪些人?

他安排了幾名員工,專門負責市場調查。第一圈回來,拿出了顧客滿意度情況、整個寧夏的流動人口情況,飛機一天有多少航班,火車、公路的客流量,各大旅行社的路線安排等等。張主席搖頭點評:“浮光掠影,只用腿而不是用腦袋在調查?！?/p>

再轉一圈回來,呈上書面報告:“……來這里旅游的共分三種人:一種是世界都玩夠了,繁華、香美看膩了,想看看荒涼,這種人有錢沒時間;第二種是公費旅游,跟著旅行團來,跟著旅行團走了,沒錢又沒時間;第三種是本地游客,回頭能力很強,但消費能力有限。”張賢亮看完報告哈哈大笑,下令暫時擱置特色但花錢的項目,獎勵幾名既動腿又動腦的調查人員。

兩件小事卻讓張賢亮悟出了兩條道理,他特意告訴記者一定要把這兩點寫進文章:“其一,任何事情,只要真正做到了腳踏實地,因地制宜,它就不會出大問題;而怎樣做到這一點呢?必須是產權決定一切。市場經(jīng)濟下為什么個人擁有產權的企業(yè)能夠賺錢?因為它是一個精打細算的操作過程。每個人在花國家的錢和花自己的錢時心態(tài)就是不同,操作方法就是不一樣,這一條規(guī)律從比爾·蓋茨一直到販夫走卒都是如此。其二,經(jīng)驗的力量不能成為永遠的力量,必須隨時隨地洞察市場。以企業(yè)定位來說,選好項目并不一定就定死了方位。一個真正的企業(yè)家隨時隨地都得給企業(yè)定位,因為環(huán)境總是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比如在今天我就得思考:當全國人民每年能有幾次相對長的假期之后,當西部大開發(fā)的號角把更多的人吹到寧夏來旅游時,我的‘來時是游客,走時是明星項目該不該重新啟動?”

無論怎樣,動腦筋才能盆滿缽滿。在張賢亮對企業(yè)從不間斷的改進當中,影視城總算一天比一天完善起來,游客一天比一天增多,好評一天比一天如潮。有人做過一個測算,這里的明星效應、張賢亮效應再加本身的文化效應,影視城堆積的無形資產至少已值數(shù)十億元。

來自西安的一位企業(yè)家,曾認為現(xiàn)代旅游業(yè)一定要有高級賓館、高級歌舞廳、保齡球館、高爾夫球場,甚至有賭場和色情場,看過影視城后,深有感慨地說:“我算是在這里又受到一個教育。任何事物都潛藏著可開發(fā)、可升值、可變劣勢為優(yōu)勢的潛在活力,問題在于怎么看,怎么干。張賢亮才是真正‘窮則思變,荒則思奇的大企業(yè)家?！?/p>

從“你不是企業(yè)的主人”到職工評議制度

張賢亮告訴記者:管理學對于人的假定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是泰勒階段,人被假定為“經(jīng)濟人”。就是說人要穿衣吃飯所以要干活掙錢,所以管理學在這個時候強調的是控制。第二個是德魯克階段,人被假定為“自然人”,就是說人不僅要穿衣吃飯還要歸宿感,所以管理學在這個時候強調的是激勵,就是企業(yè)不僅要給人物質,還要給人精神的東西。第三階段是西蒙階段,人被假定為“決策人”,就是說人不僅要體現(xiàn)自我價值還要求自我設計,自己當自己的家,所以管理學這個時候強調賦予人權力。

企業(yè)是機器,部門是齒輪,人也是齒輪。很長一段時間張賢亮所思考的問題就是齒輪與齒輪之間如何咬合,華夏西部影視城這部機器怎樣才能健康正常地運轉下去。

影視城共有員工80多人。在80多位員工心目中,張賢亮不僅是企業(yè)的老板,更是大名鼎鼎的文化人,他們對他的敬畏是發(fā)自內心的。

早幾年,影視城招聘一個新員工,張賢亮都會親自給他上課,講兩點:1、你是國家的主人,但你不是企業(yè)的主人,因為我是你不可選舉的。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必須接受企業(yè)內部高度集權化的管理,放棄個人自由,不折不扣地在工作中貫徹我的意志。2、旅游景點是一個出賣感覺的地方,只要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好,感受就像是吃飯硌牙,總體上就會大打折扣。我的原則是,如果你做了那個壞的環(huán)節(jié),一旦發(fā)現(xiàn)一次,你在這里呆下去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如果你在這里搗蛋,那么你在寧夏呆下去的可能就微乎其微。

一般來說,凡從“課堂”里走出來的新員工,都會首先情緒低落,然后情緒高漲,勤奮地背誦導游詞和學習崗位守則。為什么會有這樣一通“下馬威”?原因在于張賢亮初來乍到,招兵買馬時發(fā)現(xiàn),能夠來這里應聘的大多是農村孩子,素質不高,規(guī)則不懂,必須親自疾言厲色以起到基本的約束作用。

然后影視城的效益慢慢好起來,員工的收入增長也很快。到今天為止,華夏西部影視城員工的平均收入已經(jīng)比寧夏同類企業(yè)高出兩倍以上。張賢亮的“下馬威”就漸漸用得少了,他著手制訂了另外一套策略——獎勵制度,即影視城每天的營業(yè)額和每位員工的資金掛鉤,讓員工當天就能看到效益,并在每一個人心中逐步形成影視城好+服務好=客流量=獎金額的思維定式。

張賢亮告訴記者:“在這樣的地區(qū),拿到這樣的工資,而且年年增長,員工們于少能夠滿足三年。三年之后,他會開始要求提升,或者開始思考未來。所以96年以來我就在想,怎樣去滿足員工精神上的一些東西。”

在這方面,張賢亮的一些做法逐步形成了華夏西部影視城獨特的管理風絡。

一、把企業(yè)變成學校。

影視城早期的員工學習僅僅停留在最初級的崗位培訓上面,改變則來自張賢亮的一次散步,他碰見了一位認識的鄉(xiāng)親。鄉(xiāng)親的女兒正在影視城做導游,他興奮地對張表示感謝:“她算是有福氣了,跟著張主席這樣的大名人能夠學到很多東西,不僅不交學費,還能拿高工資……”

從那以后,張賢亮開始每個月抽出時間給員工講一次譚;并且定下規(guī)矩:每個禮拜員工至少要有兩次活動,一次是文娛活動,一次是教育活動。他請來“外腦”們給員工進行語文、歷史、法制教育、A管理模式、旅游基本知識等方面的系統(tǒng)教育,而“外腦”們則多半是他的朋友,教授或研究員。張賢亮警告大家:“在座各位的工作都是一年一簽約,從今往后,簽約的標準不僅在于你的工作業(yè)績,還將包括你有沒有學習的狀態(tài)和進取的精神?！?/p>

從1998年起,張賢亮開始每年組織一次員工公費旅游,每一次去了北京,第二次去了西安,員工們回來后被要求人人交“作文”——寫游記觀感,“找找人家的優(yōu)點和我們的缺點,說說你學到了什么”。

幾年下來,影視城幾乎辦成了名符其實的學校。張亮為此投入了不少精力和財力,比如還專門為此修建了閱覽室、運動室、電影放映廳、卡拉OK等等。但他認為收益比付出大。

“收益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張賢亮告訴記者,“第一,正如中國人如果沒有世界眼光就一定搞不好西部開發(fā),一個文化型企業(yè)的員工如果沒有足夠的素質就一定搞不好本質工作;第二,一個長期倡導學習的企業(yè),它的精神氣質就是上升、飽滿的,而這,正是無數(shù)企業(yè)家夢寐以求的良性境界?！?/p>

二、職工評議制度。

張賢亮曾經(jīng)向一位來訪的老朋友抱怨:“我這里最缺的就是MBA的人才?！边@是無奈的現(xiàn)實,那些滿臉自信的“MBA”們,又怎么會落戶到偏遠的西北荒灘上呢?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影視城的管理依靠張賢亮“一顆頭腦的驅動”,中層經(jīng)理多是高中學歷,貫徹執(zhí)行一板一眼,動態(tài)管理捉襟見肘。

一顆腦貸終究是不夠用的,張賢亮不得不學會發(fā)動“群眾的力量”。實現(xiàn)過程中,影視城漸漸形成了職工評議制度,形成了“全員創(chuàng)造,全員管理”的企業(yè)運作特征。

實施細則是:每個月每個員工必須填寫一張評議表,密封后送呈張賢亮。評議表有兩個項內容:一是對當月影視城運作和創(chuàng)新方面的建設性意見;二是對本小組或本部門每一個員工的評價,即每一個員工給每一個員工打分;你還可以提出這個月哪些人表現(xiàn)比較優(yōu)異,哪一些人有失誤,張三該獎多少,李四該罰多少等等。

本來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制度,實施過程中張賢亮發(fā)現(xiàn),意外的效果居然很多:“第一,不管我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呆了多長的時間,都能很方便地掌握企業(yè)的全部動態(tài);第二,調動了全員的智慧來關注企業(yè)運作和創(chuàng)新方面的細節(jié);第三,杜絕了小團體拉幫結派,因為一旦這樣,評議表中就可以顯示出來;第四,能培養(yǎng)出真正有判斷力和客觀精神的員工,而不是平時唯唯喏喏,亂時一呼百應的盲目大眾。

三、該花錢時要花錢。

員工守則規(guī)定“拾得東西要上交”,有一次一個鑰匙包交了上來,十多把看上去就很重要的鑰匙和一張收據(jù),從收據(jù)上推測游客是西安人。

正在給員工講課的張賢亮臨時出題:怎么處理?學員們七嘴八舌:打廣告招領。于是張賢亮當場拍板:就這么干!

這大概是全中國最奇特的廣告。一個小小鑰匙包的招領啟事從銀川一直打到西安,影視城為此花了一萬多塊錢。一個老朋友打來電話:“賢亮,你是不是瘋了?”

“這算是企業(yè)行為嗎?”聽完這個敘述,記者忍不住發(fā)問。

張賢亮微笑:“為什么不是?你想想,每一個見到這個廣告的人,會不會對華夏西部影視城有了深刻記憶?每一個想起這件事的員工,會不會在心里涌起尊嚴感和榮譽感?還有比這更好的投入產出比嗎?”

企業(yè)家與“江湖氣”

無論在影視城還是鎮(zhèn)北堡地區(qū),張賢亮都有著絕對的權威。這不僅僅是產權的威力,還包括眼光、學識、親和力等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走近張賢亮,你會發(fā)覺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由多年苦難生活閱歷相混和而成的特殊的人格魅力。

一位張賢亮的作家朋友來到影視城,游覽一圈后告訴張賢亮:活了這么多年,到今天才知道“如魚得水”是什么感覺。原因是這位先生無論走到哪里,只要聽說是“張主席的朋友”,從影視城的工作人員到依靠影視城搞服務業(yè)富起來的鄉(xiāng)親,無不對他恭敬有加,只差沒用轎子抬著走了。

張賢亮告訴記者:“和生存環(huán)境相協(xié)調是企業(yè)生存的基礎,但在這一點上,我是經(jīng)過斗爭得來的?！?/p>

張賢亮的荒涼越賣越紅火,最高峰的時候,每天有5000多人涌進華夏影視城的大門,僅門票一項的收入就達到10萬元以上。

而且這里八年無一次投訴,一本又一本的留言上寫滿了游客的心得體會和肺腑之言。這里無論從設計到服務、軟件到硬件上,都實實在在地成為了國內旅游景點中少有的讓游客感到不虛化行的地方。

這得益于張賢亮的眼光和運作技巧,得益于張賢亮的名氣——大文人張賢亮下海了,辦了一個影視城,影視城辦得怎么樣呢?于是全國包括全世界關于張賢亮和影視城的報道就持續(xù)不斷,僅僅站著張賢亮這個名字也要來看看影視城的人同樣絡繹不絕。這是名人下海的優(yōu)勢。

“然而名人下海并不一是優(yōu)勢,他的弱勢反而更多?！睆堎t亮在這一點上的認識是清醒的,“1.一般人經(jīng)商失敗了,不過就是金錢的損失;名人經(jīng)商失敗了,會使他在其它領域的知名度同樣損壞,所以壓力很大;2.在一個還存在無規(guī)則游戲的市場里,一些非經(jīng)濟因素往往決定著經(jīng)濟的興衰,一些非企業(yè)因素常常影響企業(yè)的存亡。但因為我是名人,一般商人能做的夫規(guī)則的事情我全部不能做——一不能偷稅漏稅,二不能塞錢通關,所以在很多具體的事情上面有時會辦得很難。比如為了把影視城城原居住的牧民和羊遷移出去,我們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p>

張賢亮身為民營老板單打獨斗風雨飄搖,能將影視城辦到今天的地步,有技巧、有眼光、有名氣,但這些在寧夏這個特殊的人文環(huán)境里似乎仍然顯得遠遠不夠。

“有一樣東西似乎比技巧和眼光更重要,那就是靈活機變和闖江滲的氣概。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而張賢亮尤其不缺的。他十幾年勞改生涯就熟悉了兩樣東西:《資本論》和江湖氣?！币晃弧吨袊嗄陥蟆返挠浾哌@樣描述他。

商人的天性是“和氣生財”;文人的天性是“克己復禮”;商場上“辱罵與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然而實踐中張賢亮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居民驃悍,法律不健全,地頭蛇威風八面。你想想,在這地方混,要是沒有一定堅忍不拔、隨機應變的‘江湖氣,能站得住嗎?”

當荒涼的古堡變成了一桌令人垂涎的盛宴,一些基層權勢者就明里暗里打起了主意。

1998年,馮小寧在鎮(zhèn)北堡開拍《黃河絕戀》時,在堡外蓋了一堵墻,不料第二天墻就被人全部拆掉了。一打聽,才知道這塊地已經(jīng)秘密地承包了出去,而且這類承包違反了自治區(qū)政府的文物保護通告。張賢亮立即找到有關部門,再一次將文物保護通告張貼了出去。

一個月后,這些人干脆開始在保護區(qū)內開渠種樹,希望造成“跑馬圈地”的既成事實,并揚言:張賢亮敢動一動,就叫人毀了他。張賢亮勃然大怒,當天就叫人開了輛推土機,親自坐鎮(zhèn)指揮,不到一小時就將渠和樹推了個精光。那幫“好漢”在旁邊也看得雙眼通紅,但被張賢亮的氣勢所阻,終究沒敢動手。

影視城盈利豐厚,又一拔地頭蛇看著眼紅,帶著三四十人,拿著家伙,把影視城的工作人員全都趕走,由他們來賣票收錢。張賢亮立即從銀川趕來,往大門口一站,冷冷一笑:你們誰是頭兒?眾漢子置之不理。他指著其中一個人問:你是領頭的?那人拔腿就跑。張賢亮怒喝道:“你們回去帶個話給你‘上面的。你要掀翻我的桌子,我能揭了你的房頂。他家有幾口人就給我準備幾口棺材,我張賢亮能叫一片人富,也能叫一家人家破人亡……”

那些人互相望著,魚貫而退。

“我的手里有兩個法寶,”張賢亮告訴記者,“一個是法律,一個是勇敢。有了法,要等政府執(zhí)行還不知什么時候;政府暫沒能力執(zhí)法,我就自己‘執(zhí)法?！?/p>

“……你必須把自己儒雅的另外一面武裝起來,以保護自己:你必須努力成為那些落后的觀念、愚昧者的自私心態(tài)以及狡詐官員求財心理的‘天敵?！睆堎t亮覺得他給中國文人下海,屢戰(zhàn)屢敗的局面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選準項目,果敢和機變,這三者加起來,文人再不成功就沒道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