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宏非

外國的名牌服飾，是一種與我國的處女膜極為相似的東西。

第一，就服飾在遮體、御寒、美化等基本層面上的作用而言，名牌并不能比“非名牌”提供額外的內(nèi)容，當然，前者亦不會以對上述基本作用的簡化而存在，邏輯上，它只是一種可有可無之物；處女膜做為女性生殖器官的一部份，這層薄膜已被科學家視為像盲腸或男性的包皮那樣的一種無用而且麻煩的累贅器官。

第二，形式大于內(nèi)容，意義超越功能，同時制造出“純潔/墮落”、“富裕/貧窮”、“時髦/老土”、“忠誠 /背叛”、“浮華/質(zhì)樸”這樣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文化、道德上的象徵性模型，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主宰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及其對于幸?；虿恍业姆N種感受，具有壓迫的本質(zhì)，受害及受惠者并不僅限于女性。

第三，服飾和處女膜做為一種高度私人化的物品，它們的象徵性意義卻成為社會的共識，都是“私器公用”的罕有的典范。

名牌與處女膜所共享的這種“標簽性”，又以其“可標簽性”為它們創(chuàng)造了另一重共性，即可以大量地做偽。在消費主義的后現(xiàn)代語境里，它以“拼貼”(Collage)，移植，裁剪這種“知性蒙太奇”的方式，經(jīng)過機械式地重復生產(chǎn)“牽引著藝術(shù)和人生成為一種同時的經(jīng)驗”。(E·沃爾夫蘭)

處女膜修補術(shù) (或稱處女膜再造術(shù))在我國的大中型城市里已經(jīng)成為一般性的外科手術(shù)。這種被性社會學家潘綏銘稱為制造“技術(shù)上的處女”的手術(shù)，在臨床的技術(shù)手段上與偽名牌服飾的生產(chǎn)過程中的那一道決定性的后期工序十分接近，即將一層事先準備好的異物細心地縫制到一個“有須要”的特定的主體上去并且使它看上去或感覺上就像原來的一樣。

盡管我不知道接受了處女膜再造手術(shù)的“處女”們與手術(shù)的預定破壞者之間的故事續(xù)集，不過我大概地了解偽名牌在進入市場之后的利潤產(chǎn)發(fā)生的過程。透過非正式的傳播渠道，經(jīng)銷者和消費者之間達成了這樣一種共識：這些由名牌服飾設(shè)計

者(或商標持有人、代理人)委托第三世界加工的名牌服飾，因為在生產(chǎn)過程中出現(xiàn)了小小的瑕疵，所以被“嚴格”的委托人所拒收，所以不得不削價銷售。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之一，就是被剪爛或涂污的商標。與此同時，這場游戲還須要一些“環(huán)境證據(jù)”，例如故意租用空置的工廠大廈或五星級酒店、高級商場的場地來開設(shè)“名牌次貨”大賣場。見到那些把Gucci、Burberry當成制服一樣穿在身上的售貨員們滿臉堆笑地滿場亂跑，我就會不期然地想到一個關(guān)于處女的說法：只有幼兒園里才有處女。這種著名的幼兒園，還分別開設(shè)在上海的華亭路以及北京的秀水街。

服裝加工行業(yè)業(yè)者們心里都很清楚，他們的委托人的確十分嚴格，不過，這種嚴格除了表現(xiàn)在絕不接收瑕疵的名牌服飾，還包括將這些次貨一件不漏地收回銷毀，嚴禁流出市場。不過，大規(guī)模銷售和購買偽名牌的行為，已經(jīng)成為第三世界一些城市里的公開的狂歡派對和旅游景點，有許多人在迷上了偽名牌的同時也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一則報導說，以展示世界上最高級、最時髦、最真的名牌服飾為職業(yè)的中國名模陳娟紅，坦承自己乃秀水街和華亭路的?？停案挥趹騽⌒缘?，是陳娟紅身邊的工作人員穿的真名牌往往被人看做是假貨，而陳娟紅穿的假名牌卻一向被認為是真品?！标惥昙t不無得意地反問她的訪問者：“可能別人想不到我會是個去穿50塊錢的衣服的人吧？”

名牌崇拜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至今仍流行于中國的處女膜崇拜，則被批評者歸類為“封建余孽”。可是，相對于假名牌與處女膜的同構(gòu)性，盡盡將劉心武《給侄孫女的七條忠告》批判為“污辱了中國所有正在長大成人的女孩子”以及“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下流的文章”，依然是在古典性/現(xiàn)代性的老套子里打轉(zhuǎn)。人類是世界上唯一會崇拜名牌的生物，也是自然界中除了鼴鼠之外唯一有處女膜的動物，因此，我認為人類才是地球上唯一等待救贖的物種，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罷了。但是可惜啊，我本來以為拼貼式的解構(gòu)是救贖的一條通道，華亭路給陳娟紅們帶來的快樂，來自于用自己的身體把偽名牌服飾消解為“一種顯示種種決裂的原創(chuàng)性總體”，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一個“生活作風”上口碑一向甚佳、并且把劉心武道德文章一字不漏地抄錄在日記本里的女人，在某種“必要”的情況下接受了處女膜再造手術(shù)，然后再以一種我們熟悉的語氣告訴她最要好的女伴說：“可能別人想不到我會是個去做假處女膜手術(shù)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