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開
走出山窩窩,回望二老永遠放不下的手臂
距沈陽西向、北京東向各400多公里的遼寧省建昌縣王寶營子鄉(xiāng),曾是成吉思汗子孫駐守的蒙營,后因此地有山無林,有河無水,窮得滿眼石頭難見谷麥而棄走。但再窮的山窩窩也有人踩出麻繩般的山徑,走進去或走出來。
洞子溝是那里的一個自然屯。故事的主人公王永奎就是在這里哭響生命的。
還在王永奎初中沒畢業(yè)時,身高1.76米的他英俊、聰慧,常使村里的女孩們有紅云上臉的羞澀。
“只要有飛翔的沖動,絕不葡匐爬行?!庇揽浀眠@句名言,可他又不得不在鋤地后癱在土炕上,聽殘破的窗紙撲簌簌地抖動聲。
80年代中期,沉積在農(nóng)民王永奎心底飛翔的夢引燃起他赴南方打工的愿望。
王永奎攜妹妹王淑艷抱著討飯也要走到深圳的壯心走了出去。幾回回轉身淚眼望,舉著手臂的父母就像山梁上又長出的兩棵樹。
遭遇愛情,驛站里誰守著窗兒笑
遠離了洞子溝,王永奎頓感改革開放的風比塞北的風力強勁得多。
在這座移民城市里,人們共同尊崇的東西是生存本領。無所謂為誰打工,為誰忙乎,彼為錢兮此為利。王永奎的目標是多干活,少出錯,多去郵局填匯款單,讓洞子溝的人紅著眼看王家蓋起磚瓦房。他經(jīng)常加班加點,閑暇時尋技術書捧讀;自己買菜燒飯,租最低價位的床鋪;出入廠門時著裝潔凈、腰板挺拔,這種男人的執(zhí)著和堅韌是融化少女之心的蒸蒸陽氣。
一個南國姑娘正向他悄悄走近。她叫黃榮蓮,小王永奎兩歲。他倆在一個車間的流水線上作業(yè)已經(jīng)一年多了。在裝配電話機機芯的同一條案臺上,他們一直近近地又遙遙地相望著,偶爾互用一下工具,手與手相碰,情意順著指尖滑入心靈。有時要去倉庫取材料,領班喊到他倆的名字,一種下意識讓兩人同時感到“良緣”噗地從云端里落下來,弄得心里一陣癢癢的
。
溫情在延伸,兩顆心盛著一片晴朗。當他們坐進天府酒樓,面對著半邊白半邊紅的鴛鴦火鍋時,數(shù)載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傷感心情便隨著淡紫色的熱氣蒸發(fā)掉了。
愛著的心也有淡淡的愁緒。王永奎更多的時候是存著與“情敵”如何作戰(zhàn)的狹隘心思。他漂泊異鄉(xiāng)的人生算式很簡單、很實際,付出一份辛勞收獲兩份果實:一份餉銀一份愛情。就像洞子溝家中院落里那一條絲蔓上結出了兩只葫蘆。終于他執(zhí)拗得像牛一樣,牽住黃榮蓮與他一同辭去深圳這份工,“落戶”到珠海市一家外資電子企業(yè)。
終歸是兩片同命相連的苦葉,他們很快重疊在一起了。從遼西登記結婚回來后,他們幾乎是每天哼著歌兒用青春編織著自認為天長地久的愛的花環(huán)。他們很快有了女兒,一年零七個月后,又有了兒子。女兒王麗君和兒子王聰超都是在珠海飄雨的日子里誕生的。有了家庭后,夫妻倆仍像過去一樣,打工掙錢各揣自兜。除王永奎每月交房租外,小兩口都爭搶著為“明天的希望”添東購西。
慘禍突發(fā),輾碎的是無法丈量的路
1991年,珠海春天的一個下午。王永奎騎車行進在拱北街頭,忽聽有人喊他一聲,剛一回頭,突見一輛左晃右悠的載貨汽車向他猛沖過來,沒等他反應過來,人已飛出去了……
醫(yī)生的初步診斷告知:患者屬急性重型腦損傷,廣泛性腦挫裂傷,顱底骨折,肩胛骨粉碎性骨折……
黃榮蓮面對3個半月昏迷不醒靠打點滴生存的丈夫,她的脈搏和淚腺似乎不再正常工作了。每天走向醫(yī)院,她都覺得像行進在黑鍋底一樣的暗溝里,在親友們奔走下,肇事方認帳,請來了澳門的醫(yī)生,購進香港的藥品。王永奎終于在“陰陽界”中蘇醒了。
醫(yī)學科學的神奇雖然把他從死神那里搶出來了,但如果后期治療,護理及情感關懷跟不上,其繼發(fā)性腦干損傷將使他喪失記憶、神經(jīng)性肢體萎縮,直至生命體的耗盡。
這場車禍使地位低下的打工仔王永奎獲得了肇事方一次性的高額陪付。作為妻子,黃榮蓮獲只身簽字、取款資格;王永奎的親戚則以善良之心度其腹,居然對這筆款額的數(shù)目連問也沒問。
沒想到的是,這個患難人家出現(xiàn)人性層面的深刻震蕩。腦子似一盆漿糊的王永奎出院后被黃榮蓮送到了岳丈家。就在他能跛腳蹭步時,便被架上了汽車、火車。黃榮蓮和她的姐姐將他送回了萬里之外的老家——洞子溝。一宿過去,姐倆走了,扔下1000元錢和一個只會爬的小男孩,從此再沒回來。
在生活的圓周上,王永奎的起點成了終點。
沒過多久,母親因最疼愛的兒子變成了一個半癱子又被媳婦拋棄而悲恨交加,咯血死去。瞬間,以孝為懷的王永奎頓顯垂暮之狀。
妹妹仍在南方打工,并嫁了人。弟弟也結婚了,倒插門到外鄉(xiāng)媳婦娘家,拉走了家中的兩車糧食。
人是苦蟲,爬累了,萎靡的生命便會永遠地仰倒下去。
凄慘的王永奎已經(jīng)在空空蕩蕩冰涼涼的大炕上躺了兩天,雨水順著屋檐成串落下,砸在一只反扣的鐵桶上,叮叮咚咚地滴水聲飄進耳鼓。本想就此睡死過去的他,頓然有種享受的感覺。他讓自己的眼睛睜開一個縫兒,發(fā)現(xiàn)鄰家大嬸抱著他的瘦丁丁的兒子正瞪著大眼睛怯怯地冒著話兒:“爸—爸—”
冥冥中他的心醒了,心字頭上一把刀,忍,忍!我死了誰來養(yǎng)活兒子?
命運的虐待,雁叫聲聲冷月寒
生命真是不可琢磨的自然物。一個癱軟得像一塊豆腐似的嚴重機能障礙者,居然從扶著炕沿、拄著木棍直到跛腳歪身地抱著鋤頭走出了柴門。在鄰人的引領下,王永奎來到自家承包的那二畝山坡地。半晌時間,大汗淋漓的他踉蹌著幾乎跌了百八十個跟頭,才鏟出了一小塊苞米地。
車禍前發(fā)生的關于自己的故事王永奎都有模糊的記憶,而車禍后的記憶力糟得左手拿著飯勺右手還在找飯勺。
晌午飯也忘了吃的王永奎腰間綁著棕繩,拎著鐮刀一瘸一拐地去了山那邊,山那邊溝上溝下遠遠近近地長著不少矮刺槐。潛意識里他知道割這種滿枝硬刺兒的東西須倍加小心,但手臂仍被扎得血流不止。下坡時他無力的瘸腳踩滑一塊石頭,連人帶柴一起滾下山去……忽然,他從呼號的山風中分辨出了兒子的嚎哭聲。這里離村子不遠了,還穿著活襠褲的兒子努力地跑向這里。卷曲在山腳下的王永奎嘶聲喊著兒子的名字:“小超——”
黑黢黢的天色里,冷得打顫的王永奎終于抱緊了可憐的兒子。他摸到了小超熱騰騰的淚臉,也摸到了他屁股縫里的汗水。這個周身幾乎沒有痛點、淚腺幾近枯竭的漢子嗚嗚嚕嚕地大哭起來。
一天,5歲的小超把院里的螞蟻窩搗毀了,將4只螞蟻圍進了用泥巴捏成的圈圈里?!斑@兩只大螞蟻是爸爸媽媽,這兩只小螞蟻是姐姐和我……”話音未落,被身后重重的一腳踢翻在地。
這一腳是王永奎踢的,這是命運對小超的虐待。王永奎平日最受不了的是兒子嘟囔“媽媽啥時回家呀”或“找媽媽去吧”。女人的背棄、破碎的自尊、失望的惡境,想到這些,他打起兒子不能自制。小超解脫的辦法是大聲地喊叫:“我不要媽媽了,我只要姐姐,姐姐叫王麗君,是屬小白兔的……”這時,王永奎就慢慢地安靜下來了?!拔业男⊥米舆€好嗎?爸爸知道你總會逗人笑啊!”每當爸爸在那默語時,小超總會抹去眼淚,爬柜子上去找姐姐小時候的照片;然后乖巧地等著爸爸把他放在膝上,去用小手撫摸爸爸的臉。
瘋長著的小超先天不足,腦殼上長著一層薄薄的頭發(fā),眼睛像兩粒黑棗一樣沒有光澤,他太需要吃食了,吃蛋、吃魚、吃肉,可王永奎哪有錢去買啊。
過年了,王永奎聽到了家家燃放的鞭炮聲。小超蹲在外屋地,看著灶坑里的爐火舔著烏黑的鍋底。當看到爸爸把小米、紅薯塊和蘿卜條、咸菜一起倒進鍋里時,他就跑到院子里使勁地嗡動著鼻子聞鄰家煮肉飄來的香味兒。忽聽當街有人喊他,他奪命似地竄出院,跌得鼻青臉腫,學羊叫學牛叫后,生滿凍瘡的小手終于攥住了一塊滴汁兒的豬肉。
不讓兒子當“叫化子”,這是王永奎最清醒的選擇。他不想讓小超將來像自己這樣用歲月消濁的殘容去換口中食。
1998年秋,8歲的小超上學了,借的是縣里普九教育大檢查的光。沒有新衣服,沒有書包,沒有文具,也沒有書和本。和同桌湊著拽著一本書念課文,朗朗之聲讓他興奮。練生字時,同學借他一張紙,可他沒有鉛筆,回家后他躺在地上打滾哭喊著要買鉛筆。王永奎說:“不得了的,鉛筆要一角錢一根呀!咱家都幾年沒點過電燈、吃過一頓大米飯了……”
一個半月后,小超輟學了,爸爸牛臉似的一副僵硬表情讓小超害怕。王永奎陷入深深的矛盾中,借錢交學雜費和書本款,咱咋還哪?這六七年里借遍了鄉(xiāng)里同情咱的好人,欠了3千多元債了。又到了飄雪的季節(jié)了,雁南飛,聲聲催心碎。他想到了那個名字——黃榮蓮,至今仍在婚姻登記簿上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哪里?
人做善輩,你不要想我這草一樣的人會去糾纏你。在我還記得你在珠海一條叫情侶南路的梧桐下動情地說——讓我們一起設計孩子的幸福之路。8年了,天地良心哪!可憐咱超兒常在夢里喊你喊醒了,光溜溜的往外跑。我的顱壓越來越高,進不起藥房,就等著耗盡了氣力拉倒嘍……哦,最好我能變成山上的雪,化成流水,漂著超兒去你那兒,終歸,你是他的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