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葉青
我在街頭號遇到拉二胡的,一定停下,聽一會兒,給個一塊兩塊,然后很過癮地走人。給錢不是施舍,而是買票,這大約是世界上最小的音樂會,僅一位觀眾,一個演秦家;這也是最快餐式的音樂會,不過三兩分鐘,沒有開始也不必謝幕;曲目也是最音調的,只有一首,永遠的《二泉映月》。假如正遇上拉別的曲子,我會先放錢,然后說:“請拉《二泉映月》”。對方多半不會搭理你,但那嗚咽如訴的曲調,便悠然地出現(xiàn)了。朝陽門地鐵有一位,拉了很多年,偶爾還改吹笛子。東單地下過道貌岸然也有一位,時有時無,難得一見。還有些飄來飄去的音樂家,偶爾撞見,就地演奏,隨時“映月”。自阿炳走了,自從我來了,無錫的二泉依舊映月,我會對自己說,阿炳沒死,街頭每一個拉二胡的都是阿炳。我這樣說,并不是糊弄自己,而是覺得街頭的音樂家,對于《二泉映月》的理解,實在很貼切,表現(xiàn)得很平實,沒有那種渾身亂扭的賣弄,沒有一味凄苦的傷雅,恍若入了禪定一般,樸樸素素地拉著,寒冬是這么拉,酷暑也是這么拉,給錢拉給你聽,不給錢也拉給你聽,即使身邊無人,那二胡聲仍然咿咿呀呀地響著。至乎于什么演奏技巧、個人風格,全然無有所謂。因為無所謂,有如和尚撞鐘,那曲調旋律放慢了,不像河水一般快速流淌,而是如同靜靜的湖面,漣漪微揚水天不分;曲中的那些跌宕起伏、那些悲愴辛酸,似乎都被一種超然的東西給抹平了。我由此而猜想,后來的阿炳,一定把身世、人世等等吧,都看得很透,訴諸于音樂,也一定很淡,所以有《聽松》、《龍船》,此之謂境界,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曰:惟造平淡難。去年在南京,我向無錫張徑人董欣濱先生請教,大意云:按地緣學的理解,以無錫之風土人情,怎么會誕生《二泉映月》?令人好生不解。董先生答曰:聽無錫的老人講,阿炳拉出的《二泉映月》是很平淡的。我聞之,一怔,不知何以渾身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