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城

妻子是一位政績顯赫、深受群眾愛戴的副市長;丈夫是一位因貪污受賄32萬元,被判死緩的囚犯。在市長妻子愛的攙扶下,丈夫終于走出了犯罪的陰影,多次戴罪立功,并三次被減刑。在筆者的多次努力之下,女市長六年來首次講述了發(fā)生在她和丈夫之間的感人故事。

女兒弱智是我和丈夫的傷痛

1972年3月,在江蘇省南京大學的圖書館里,我結識了憨厚聰明的南通小伙子王杰明。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南京市第二無線電廠工作,王杰明被分到南通師范學校任教。1975年夏天,南通師范學校一幢大樓突然起火,王杰明不顧一切沖進大火中救出了3名學生,又從火中搶救出數(shù)百份檔案資料,而他自己被嚴重燒傷。王杰明一時間成了名聲大震的救火英雄,我也從南京趕到了南通照顧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蘇醒的他。1976年元旦,我們在南通一間簡單的平房里舉行了儉樸的婚禮。

婚后第二年,王杰明被調到南通市國棉廠工作,我們之間的情感也與日俱增。1980年秋天,女兒的出生給我們幸福溫馨的小家?guī)砹艘馔獾耐纯?。因我在懷孕期間用藥不慎,造成了女兒先天性腦缺氧,智力低下。我淚流滿面,愧疚地對丈夫說:“杰明,我對不起你?！闭煞驈娙讨窗参课?“秋芳,你不要自責,我們要對這個不幸的孩子傾注更多的愛心,讓她活得比健康的孩子更快樂?！苯苊魇俏怀錾母赣H,他將大部分的時間都交給了女兒,陪她逛公園,逗她開心。

女兒6歲的那個冬天,杰明在家教女兒認自己的名字。到了傍晚,反應遲鈍的女兒費了5個多小時還是認不下那3個并不復雜的字。恰巧我從外地出差回來,見丈夫緊皺著眉頭,嘴角不停地抽動,我急忙問丈夫:“怎么了?”丈夫緊緊地抱住女兒:“咱們女兒的命太苦了!”

女兒上學后,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到了家中。鄰居的小孩子告訴我們,因為女兒智力低下,在學?？偸潜活B皮的孩子欺負、打罵。丈夫的臉漲得通紅,沖動地拉開門:“我去學校,找那些欺負我女兒的孩子算賬。”不到半個小時,他又垂頭喪氣地回來,此時的學校早已空無一人了。他將女兒緊緊抱在懷里,內疚地說:“女兒,爸爸沒有保護好你,你罵爸爸吧!”

1989年丈夫被提升為國棉廠的總經(jīng)理,手里掌握著工程、人事、財務等決策權。那時的丈夫躊躇滿志,兢兢業(yè)業(yè)。1989年夏天,單位分給他一套三居室的新房,他讓給了一位家有困難的老同志,我們全家則仍擠在一套破舊的房子里。當有人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到家里來時,丈夫讓客人把東西放在門外再進屋,并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貼上了一條大橫幅:“秉公辦事,拒絕收禮!”

1990年6月,國棉廠與德國一家公司談判,準備引進一套生產(chǎn)流水線。在談判期間,德方談判代表偷偷地到我家拜訪,并留下了2萬元美金的巨款,被丈夫嚴厲拒絕。后來,據(jù)專家評估,假若盲目引進這套生產(chǎn)線,將會給國家造成830萬元的經(jīng)濟損失。

1992年,我因工作需要,調到啟東市擔任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職務。杰明為了讓我安心工作,執(zhí)意要求將女兒留在他的身邊。分別時,他向我保證:“秋芳,你放心,我會讓女兒生活得幸福的?！?/p>

昔日廉政的丈夫成了貪污犯

1993年10月20日,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斷腸日。

這天下午兩點左右,我從自己工作的啟東市趕往家中,準備參加市委黨校經(jīng)營專業(yè)函授班的考試。因為工作太忙,我?guī)缀鮾蓚€月才能回家一次,面對丈夫和女兒,我總有深深的愧疚。吃過晚飯,等婆婆和女兒睡下后,我坐在客廳一邊復習一邊等待丈夫。已近午夜,沒有等到丈夫回來,卻等來了一個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丈夫因涉嫌巨額貪污受賄,正在反貪局受審。我像做了噩夢般天旋地轉起來,一下子昏倒在地上。第二天,我被停職,和全家人一起被傳喚到檢察院隔離審查,走廊里傳來公婆的吵罵和女兒的哭聲。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高大敦厚的丈夫會在遠離我的日子里跌進罪惡的深淵。我嗡嗡作響的頭腦亂麻一團,在孤獨空寂的隔離房間里,任窗口秋夜的涼風吹拂我紛亂的頭發(fā)。

第三天,我的審查結果是清白的。我踉踉蹌蹌地走出檢察院大門,卻忍不住涕淚雙流:“杰明啊!你為什么這么傻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下子撲在婆婆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1993年12月22日,法院公開審判了王杰明受賄一案。這天下著小雨,我無顏走進法庭,害怕自己脆弱的心經(jīng)不住打擊,冒雨徘徊在法庭外。一位女友告訴我宣判結果:王杰明因貪污受賄巨款32萬,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那一刻,我心如刀絞般疼痛,任憑雨水浸透全身……

我全身濕淋淋、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女兒沖到我面前叫道:“媽媽,我要爸爸?！蔽覔崦畠旱念^,無聲的淚悄然落下。緊接著,女兒又說:“爸爸是為了我才去犯罪的,他說我又呆又笨,以后怎么生活?他要為我留一筆錢,所以才貪污錢的……”我睜大眼睛看著女兒,哽咽著說:“你爸爸是個好爸爸,但他是人民的罪人。法律是不能原諒和寬恕你爸爸的罪行的。”

杰明是公公婆婆最疼愛的兒子,年邁的公公邊流淚邊說:“想不到我這個老革命的兒子卻經(jīng)不住金錢誘惑,我有何臉面見人啊!”婆婆也半瘋半癲地邊哭邊叫:“兒啊,媽還怎么活呀!”我強打著精神安慰他們。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公公一邊流淚一邊對我說:“我知道你是一位好干部,杰明連累了你,你不要顧我們了,你帶著孩子離婚吧!”婆婆也勸道:“是杰明不爭氣,與他離婚我們也不會怨你。”我撲到婆婆懷里說:“媽,我和杰明生活了十幾年,感情篤深。盡管他犯罪了,可我們的感情還是真的呀!現(xiàn)在是他最需要我?guī)椭臅r候,我怎么能拋下他不管呢?”1994年元月初,杰明遠在美國的小弟不忍看到兩位老人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日漸消瘦,把他們接去了美國。

就在送走公婆的當天下午,我的母親從南京趕來。善良的母親為女婿犯下的罪行感到切齒痛心,她勸我:“芳芳,你離婚吧,與他在一起只會損了我們家的聲譽?！蔽姨婺赣H擦去淚水,安慰她:“杰明有罪,可我不能再毀了這個家。我是他的妻子,我要用親情來感化他,給他精神支撐,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p>

生活在丈夫犯罪的陰影下

從一個受人尊敬的副市長一下子到一個罪犯的妻子,就如從云天跌入深淵。只要我一出門,就有人在我后面指指點點,人們將對丈夫的痛恨轉移到了我身上。1994年11月的一個晚上,一位自稱南通市某公司的陌生人來到我家告訴我:王杰明曾收過他一萬元,答應幫助解決他女兒的工作,現(xiàn)在杰明出事了,要我把錢退還給他,否則,他會天天來鬧,讓我家不得安寧。我又氣又惱地告訴他:“王杰明受賄的錢已退還給國家,他的事已交組織處理,我沒有拿他的錢,你去檢察院吧!”后來才知道這是個趁火打劫的騙子。又一個深夜,有急促的敲門聲,我怯怯地打開門,一位陌生人又來索要受賄的錢,并趁我不備偷走我包里僅剩的500元錢……

父親的犯罪也給孩子的生活投下難以抹去的陰影。1994年12月的一天,已是放學時間,女兒還未回來,我到學校去接她,只見女兒正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流淚,臉上全是傷痕。原來女兒上學騎的自行車被人偷走了,同學們不但不同情,反而奚落她:“壞蛋女兒的車丟了是報應?！迸畠罕愫退麄兇蛄似饋?。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安慰女兒:“爸爸是罪人,可我們不是,我們要學會做好人,替爸爸贖罪?！?/p>

正當我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時,黨組織并沒有嫌棄我、忘記我。1995年3月20日,中共啟東市委書記來到我家。書記代表組織握著我的手說:“劉秋芳同志,你丈夫犯罪是他自己的事,你是清清白白剛剛正正的好干部,共產(chǎn)黨不搞株連,如果你家里沒有特別困難,希望你盡快回啟東工作,很多事等待你去處理啊!”

書記的話像一貼良藥,一下子治好了我心頭的傷痛。我從鄉(xiāng)下請來了保姆照顧家和女兒,又掏出身上僅剩的20元錢,留給了女兒。但轉念一想,20元錢能花多長時間?我領著女兒跑到附近的一家小賣部,對小賣部的老太太說:“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我的孩子在家里,請你允許她賒欠,我回來后和你結賬?！蔽乙荒樥\懇讓老太太感動了:“你是一個好人,放心去吧,我不會讓孩子挨餓的!”

環(huán)顧著昔日幸福溫馨的家,如今卻各在一方,我拉過女兒,深深地吻她:“女兒,你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媽媽會常打電話回來的?！笔チ烁笎鄣暮⒆右幌伦訐溥M我的懷里大哭起來。我?guī)退寥I水,然后拿起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家門。汽車開動時,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我用真情和愛來攙扶丈夫

1995年3月,又是我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一天,我終于獲準去監(jiān)獄探望丈夫。當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連云港監(jiān)獄大門外的那一刻,我的心情萬分矛盾:在感情上,我盼望能見到朝思暮想的丈夫;但又痛恨他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一身囚服的王杰明在管教人員的帶領下低著頭走進會見室時,我的心被愛和恨交織著,所有的委屈羞恥與痛苦憤恨,頃刻間涌上了心頭。丈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地對我說:“秋芳,我對不起你和孩子。我是罪人,我的一生完了,我們離婚吧!”面對廝守了十幾年無法從感情上割舍的丈夫,我平靜地對他說:“杰明,你的靈魂雖然受到金錢的玷污,但我們的感情沒有被世俗玷污,忘掉過去,好好改造,我和女兒永遠等你出來。”我的話讓絕望中的丈夫看到了光明,他怔怔地望著我:“秋芳,你放心,我會用實際行動來洗刷我的罪過的。”

1995年7月底,我下鄉(xiāng)檢查工作,因剛下過幾場大雨,道路泥濘,車翻進了水溝,我被撞斷了三根肋骨,痛得昏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領導趕過來問我:“要不要通知你的丈夫和孩子?”我瘋了似的一下子從病床上跳了下來攔住他們:“不能告訴孩子,更不能告訴王杰明,他正在全心接受改造,我不想讓他牽掛家里,替我擔心?！?/p>

第二天下午,辦公室的秘書給我送來了丈夫的信。我匆匆拆開:“秋芳:在高深的大墻內,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們的女兒。她的智力比一般人低下,你要好好照顧她。你再找一個能照顧你的人吧,我不能給你什么,我給你的總是失望……”信中滿是凄涼和絕望。讀完信,我那顆剛剛平靜的心又被攪亂了。在護士的攙扶下我來到主治醫(yī)生辦公室,懇求醫(yī)生讓我去連云港監(jiān)獄探望開導丈夫。醫(yī)生嚴肅地告訴我:“這幾天天氣變化無常,你傷勢嚴重,會危及生命的?！蔽蚁蜥t(yī)生講明了情況,并且態(tài)度堅決。醫(yī)生被我的誠懇感動了,讓我平躺在車上。我強忍著一陣陣鉆心的疼痛,一路顛簸趕到連云港。

看到我身負重傷卻千里迢迢趕來探望他,丈夫低頭流淚。我強裝歡笑地寬慰他:“杰明,你應該振作起來,你知道你在我和女兒的心目中是多么重要啊!你說過要給我和女兒幸福的,你能好好改造,早日重新回到社會上來,重新回到家中,那就是我和女兒最幸福的時候了?！?/p>

丈夫漸漸地走向了新生

1996年,杰明像換了個人似的,他除了認真完成分配的勞動任務外,還主動請纓干最艱苦最累的活兒。這一年他因表現(xiàn)突出而記一等功。漸漸地他從死緩減為有期徒刑18年。得到這個消息,我和女兒擁在一起流下了高興的淚水,我終于看到了丈夫灰暗的人生中露出了鮮亮的曙光。

丈夫大學時學的是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加上又擔任過領導職務,他對經(jīng)濟有著較深的理論研究和實踐經(jīng)驗。1996年11月,他寫信告訴我: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想在監(jiān)獄中寫一本經(jīng)濟方面的著作。

我收到信后非常欣慰。我拿出自己大部分的積蓄,為他買參考資料,并利用休息時間,到圖書館幫他查閱資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便摘抄了四十幾萬字的筆記。我在信中深情地寫道:“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子,我的愛仍留在你的身邊。記住:寫出一本有用的書,以實際行動贖罪?！?/p>

丈夫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在獄方的支持下,一本26萬字的《市場管理學》僅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就脫稿。在探監(jiān)時,他激動地拉著我的手說:“秋芳,謝謝你給我的支持?！闭f完,他看著我會心地笑了,我也由衷的歡笑起來。這是7年來,我們夫妻二人第一次同時露出了笑臉。1997年初,這本書作為監(jiān)獄犯人的教材被江蘇省勞動改造局推廣到全省勞改系統(tǒng)。

自己創(chuàng)造的價值得到了承認,杰明對新的生活也充滿了希望,1997年8月,他的另一部《企業(yè)內部管理概論》也正式脫稿,并得到了一些專家的好評。

1998年3月12日,在放風的間隙,丈夫無意間了解到有三個重刑犯在策劃搶奪監(jiān)管武警的槍支,然后劫持人質,利用進監(jiān)內運垃圾的卡車沖出監(jiān)獄。案情十分重大,丈夫趕緊將這一重要信息向監(jiān)管人員作了匯報。經(jīng)過周密偵查,一起醞釀了近一年之久、計劃十分周密的預謀暴力越獄事件被及時得到了處理。丈夫也因此又一次立了一等功,6年服刑期間,丈夫因表現(xiàn)突出,多次立功,三次被減刑。

六年的時間如此的快,以前我曾經(jīng)被打垮過,但是我慶幸自己沒有倒下和放棄,我選擇了堅強,我選擇堅強是因為我的丈夫和女兒,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他們!

采訪后記:5個小時的采訪結束后,劉秋芳市長很親切地與我握手道別?，F(xiàn)在她已將女兒接到了自己的身邊,并在南通市一家醫(yī)院接受治療,很有治愈的可能。最后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再有6年就可以回家團聚了。M

(責編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