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錦波(廣東)
一條平坦寬直的準高速公路在沙屋村前飛過,路旁像雨后春筍般崛起一溜兒新村,一座座各色各樣的小樓房斗艷爭輝,摩托車在寬闊井然的水泥街巷上呼呼地響個不停。舊村卻變得十屋九空,耙式的橫豎小路瘋長起青苔野草,人煙凋零,蚱蜢亂跳……
在舊村中有一間破舊牛屋。牛屋的主人叫“閹牯”,已七十多歲,兜谷背,牛頭臉。他一生居住在牛屋里,幾乎與牛為伴……
傍晚,夜風夾著一股春寒。閹牯早早將老牛牽入屋里拴好,關上了房門。睡前,他總是用手輕輕地拍拍老牛的頭,嘮嘮叨叨地說話。老牛睜著渾濁的眼睛望著它的主人,搖著尾巴抖著僵硬的耳朵歡樂地傾聽著他的絮語。牛是通人性的。閹牯每每與老牛交流,他擠滿雜亂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絲慰藉?!盎镉?睡吧!”老人給老牛背上披上一個破舊的麻袋,跟著,老人和老牛一起躺下。
突然,牛屋門前有個年輕人在大聲呼叫:“景伯,景伯,景伯……”閹牯被呼叫聲驚悸著,心里在想著那人在叫誰呀,不會有什么事發(fā)生吧……
“景伯,景伯……”那人用力嘭嘭地拍打著牛屋的木板門,跟著,吱的一聲將很不牢固的門打開了。閹牯忙爬起床,一邊問:“你叫誰呀?”“叫你呀,景伯!”“叫我……”閹牯才省悟,他的姓名叫李景。幾十年來,村里男女老少都喊他“閹牯”,早把他的姓名忘了。他也把自己的姓名忘了。他拉開電燈,借著暗黃的燈光斜視著站在門欄上的不速之客,問:“你是誰呀?”“我叫小陳,是村里的文書?!毙£惸慷萌诵蠊簿拥呐N莺诙炊吹?一股牛尿糞味兒嗆得他喘不出氣。他趕忙說:“景伯,村長叫我通知你,馬上到舊村府去?!遍庩粜念^打顫,村長這么夜了還叫他到村府去做什么呀?他說:“有什么事呀?”“到村府去再說吧!”說著,小陳忙轉身呼呼地喘著大氣,“快些吧,我在門口等著你。”閹牯不敢違抗村長的傳令,況且小陳還在門口催促他,只好披件破棉衣,穿上木屐,將家門掩上,跟上小陳走了。
閹牯叩響著厚實的木屐,仿佛像一副沉重的銬鐐發(fā)出的悶響。這條通往村府的小巷,他已快二十年沒走過了。過去,他每走這條路總是心驚肉跳的,等待他的是皮肉的痛苦與心靈的創(chuàng)傷,那無休止的命運折磨……眼前,他又摸黑重走這條路,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老人已麻木了,他踩著小巷瘋長起的雜草深一腳淺一腳走著……
李景八歲那年,孤苦伶仃流浪到沙屋村討飯,夜里就在村東的大榕樹下露宿。有一天,他來到地主家門口討飯,地主陳茂生要他放牛。從此,他夜里就睡在牛屋的禾草堆里,白天拉著兩頭牛到田野放牧,天天孤獨地走著重復的路,他的童年就在這孤獨乏味的日子里消失。他剛長成人樣兒,地主就不讓他放牛了,要他跟著老長工下田做更粗重的活兒??嗳兆訚u漸地把他雕塑成一個結實漂亮的小伙子。不知是上帝對他的憐憫,還是命運在捉弄著他,陳茂生的獨生女兒陳喜桃在不知不覺中暗戀起李景來,沒事找事親近他,又叫廚房多給他些飯菜吃,甚至跟著他一起到田里去干活兒。李景對她的愛戀全不知覺,主仆的關系讓他不存奢望。他從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惹來禍端。老謀深算的陳茂生看在眼里,起初他想一勺冷水澆熄女兒的情火,轉而細想著家里沒個男兒繼續(xù)香火,老伴兒又剛去世,李景又是個可靠的后生,將來可把他召入家門當女婿……他不動聲色,任由女兒的情火滋長……
這些日子,李景常?;瓴皇厣岬摹V癡地窺視喜桃白皙、青春的臉龐,隆起的乳房,渾身涌動一股燥熱。喜桃總是兩頰緋紅雙眼含情望著他抿嘴微笑。
太陽忽陰忽陽西墜。村南邊的那塊細碎柔軟的旱地上,李景揚著牛鞭扶著犁柄趕著牛,犁尖翻起一條條大小深淺行距相近的壟溝。喜桃沿著壟溝點種著花生種子。忽兒,他雙眼碰上了喜桃彎腰衣襟垂下時一雙雪白懷春的乳房,像兩座碧玉神奇的宮殿那般迷人,又像兩座燃燒著的火山那般灼人。他體內驟然欲火焚燒,心如鹿撞,頭腦一片迷惘,一片空白。他收回貪欲的目光,揚鞭趕牛越過她前頭??僧斉倪@邊地頭兒轉犁到那邊地頭兒時,他又被吸引著……他忽兒壓抑自己,忽兒放縱自己,放縱在壓抑之中卻不斷膨脹。他血液沸騰,情欲亂竄,鬼使神差丟開牛鞭木犁,一步?jīng)_上去把她攔胸抱住。喜桃驚呆,繼而感到一股暖流充溢全身。他們在無言無語之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躺倒在地頭兒那塊軟綿綿綠茵茵的草地上……
村府烏燈瞎火,一片寂靜。閹牯很不自然,以往他被押到村府,村府總是燈火通明,時常還有荷槍的民兵把守在大門。村文書小陳按亮了電燈,雪白強光刺得閹牯眼珠有點釘刺般痛癢。閹牯吃力地眨著松弛的眼皮,眼前卻是一片朦朧。小陳在左邊廂房喊他:“景伯,過來。”閹牯才循聲摸到左廂房,小陳跟他說:“村長說,這間屋從今歸還給你了,鎖匙就放在桌子上。這新房是村長特意為你布置的。床頭還有一套新衣,明天一定要把它換上。這是村長叫的。村長還說,他明天一早開車來接你,叫你在這里等他……”閹牯莫名其妙。小陳怕他沒聽明白,又重復了一遍才離去。屋內只剩下閹牯,陪伴著他的是蚊子的飛鳴。他睜著老眼,看著房里的紅漆大床、木柜、桌子,散發(fā)著清新氣味的花棉被、蚊帳、枕頭,往事隱隱浮現(xiàn)……
喜桃的肚皮一天天隆起,終于讓父親察覺她懷孕了。生米煮成了熟飯,父親便趕緊為女兒操辦婚事,早些把李景招入門來。這天,李家門前張燈結彩,四方親友涌來,歡聚一堂。那邊,岳丈大人在鎮(zhèn)上包了一間茶樓,請了八音隊和一班轎夫,專為喜慶風光,送嫁壯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當李景坐著八抬大轎回到沙屋村大榕樹前,突然飛出一班人馬,將他連轎推到地上,又將他拉出五花大綁,一頂紙扎的高帽子扣到他的頭上。幾名漢子推著他,高呼著:“打倒地主女婿李景!”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鬧嚷嚷聚集成隊,押著李景在村里游街示眾。他身不由己轉了半天,隨后被推進岳丈家的廚房里關押起來。
地主陳茂生的大宅成了臨時村政府,整夜腳步忙碌不停,不時聽到有人在議論地主父女逃亡不知所蹤。雞啼三遍,李景被拉到大廳審問,對岳丈妻子的去向,他一問三不知。民兵陳九,外號叫“眼屎”———他的眼角老掛著兩顆綠豆般大的眼屎,一腳踢得李景跪在地上。跟著,工作隊長便又審問他,可他還是答不出來?!把凼骸鄙锨熬咀±罹暗男亟?抬起腿猛向他褲襠里踢去,一邊嚷道:“媽的,讓你跟地主女快活去……”李景當場昏死地上。
李景被拖回廚房。直到天亮,他才喘出一絲氣來,褲襠里的睪丸揪心裂肺般疼痛。一會兒,他又昏迷過去,像死狗般蜷縮著。他氣若游絲,已向死亡的深淵滑去……這天傍晚,一支部隊從沙屋經(jīng)過,在沙屋扎營。一位將軍來到村府,見廚房里躺著一位奄奄一息的年輕人,便派警衛(wèi)叫老軍醫(yī)來看看他。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軍醫(yī)背著藥箱趕來,他扯開李景的褲襠,睪丸已壞死了。他招呼助手,一起為李景施了閹割手術,把他從死亡線上拯救回來……
閹牯從記憶中驚醒。這座大宅咋歸還給他呢?步出廂房,這才發(fā)覺整座大宅空蕩蕩的,村府不知搬到哪里去了?青磚的墻壁上,那紅漆標語雖被精心鏟去,痕跡仍依稀可辨,散發(fā)著絲絲透寒的歷史滄桑。四十多年前那場婚姻,沒使他成為這座大宅的主人,卻為他導演了一場噩夢。從此,“閹牯”這名字像鬼魂一樣形影不離。他沒能當上一天地主的乘龍快婿,岳父妻子逃到香港去了,他們留下的一切罪孽卻由他來承受。
隊里要他駕馭那頭高大體壯的水牛牯。這頭牛牯頭上長著兩把尖利犄角,特別喜歡打架,遠近村莊的牛牯沒有一頭是它的對手;只要誰敢跟它較量,準會被殺得遍體鱗傷,落荒而逃。仲夏午日烈如火,閹牯扶著犁柄緊追著四蹄如輪的牛牯,犁頭飛起壟浪。他急促地喘著,汗淋淋似剛從水里撈上來。頓時,他雙眼火星濺舞,天旋地轉。急忙“住———”叫停牛牯,他順著犁柄慢慢蹲下,閉著雙目喘息。生產隊長“眼屎”有如天降,拿下肩上的鋤,對著閹牯直捅過去。閹牯四腳朝天倒在田里。眼屎得意地舞動鋤柄,怒罵:“閹牯,你個黑五類,想抗拒改造是不是?”不知是鋤刃在日光下閃爍挑惹了好斗的牛牯,還是牛牯靈性為它的主人抱不平,它猛飛撞過去,兩把犄角將眼屎掀上半空。牛頭一抖,只聽得一聲嘶鳴,眼屎被拋落一丈多遠。眼屎滾爬起來,面如土色,他腳步未穩(wěn),又舉起鋤頭向牛牯劈去。牛牯目露兇光,鼻孔發(fā)出“咕咕”的格斗聲,豎起犄角迎鋤飛奔過來。見勢不妙,閹牯雙手死拉著牛繩,任憑牛拖著他走。眼屎丟了鋤頭急忙閃避,才逃過大難。好險呀!眼屎驚悸,又慶幸命大。他怒沖沖摸出哨子,嘟嘟地吹起來。
聽到哨聲,隊里的社員都知道要召開“田頭批斗會”了。他們紛紛放下農活兒,慶幸在毒日下來了個歇息的機會。田頭批斗會照例是眼屎唱獨腳戲,閹牯跪在田頭。眼屎滔滔不絕講階級斗爭理論,揭露閹牯利用牛牯來搞階級報復的陰謀……
翌日上午,眼屎叫閹牯把牛牯牽到村西荔枝林去等他。說罷,他匆匆轉回家去。閹牯只得聽從指令,把牛牯趕到村西荔枝林。眼屎已左手挽著一捆繩子,右手拿著一把剃頭刀尾隨而至。閹牯發(fā)寒,他知道眼屎要閹割那牛牯了。
閹牛是眼屎偷學來的一手雜活兒。他在水牛牯的鼻栓上加固了一條新繩子,叫閹牯在后面趕它,他在前面拉它,將它的頭拉入長著“丫”形的老荔枝樹樹頭里。牛牯不知是圈套,頭左擰右挪伸進丫形樹頭,霎時,眼屎向下反轉牛繩,在樹頭上風旋般轉了兩圈打個結,牛牯已被拴死樹丫上。牛牯已知中計,暴跳如雷,雙蹄往前蹬,卻被樹頭擋著,頭使勁地往后縮,犄角又被樹丫卡住。眼屎又在它的一雙后腿套上繩子,然后分別捆到另外的荔枝樹上。牛一點兒動彈不得了。眼屎打開剃頭刀,捧起牛牯睪丸,刀刃便割了下去。牛牯大聲哀鳴,眼里淚如泉涌,嘴里鼻孔冒著白色的泡沫。閹牯雙腿發(fā)軟,潸然淚下,木頭似的站在一旁。一會兒,眼屎將牛牯閹好了,捧起血淋淋一副睪丸,左瞧右看,樂顛顛說:“這副睪子好,壯陽……”說著,他就回家去了。
牛牯早已筋疲力盡,氣若游絲。閹牯上前去為它松綁,小心翼翼替它抹去滿口滿鼻白色的泡沫。牛牯苦艾艾地望著他。他憐憫地說:“好痛吧,我知道你一定好痛……”牛牯被閹割的傷口還滴著血。閹牯采來幾種治傷的草藥咬碎,一邊為它敷藥,一邊說:“這睪子惹禍,把它閹了好……”牛牯閹過后,元氣大傷,犁田耙地的力氣已今非昔比。社員卻特別愛使它,農忙農閑都不讓它歇息,它便衰老得特別快。
忽一夜春風,沙屋村的生產隊土崩瓦解。田分到戶了,剩下耕牛分配卻定不下來,原因是牛牯老了,走路腿也有些打顫,哪一戶人家都不肯要它。如何處理老牛呢?眼屎又召集社員開會,有的說,拉到集上賣了。有的說:干脆殺了,每戶分幾斤牛肉解解饞!大家都認為這辦法好。
閹牯已摘去“黑帽子”,地地道道當上了社員。他一聽,心里猛一激靈,驀地站起身急急說:“不,不能殺啊!”大家你一句,他一句,針對著閹牯說,你怎么啦?它是畜生,老了就要殺!
閹牯說:“它為隊里辛苦了一輩子哩!怎殺得下去呀!”大家可不管這些,一致決定把牛殺了分肉。大家正準備散會,閹牯一字一頓說:“隊長,老牛我買了!”大家都吃了一驚,那快死的老牛,閹牯買去做什么呢?
眼屎暗喜,他說:“閹牯,三百元賣給你吧!”閹牯沒還價,只是說:“我只有一百五十元,剩下一百五十元逐年還給大家,請大家寬限!”大家沒異議。那老牛本來就不值三百元,平均每戶欠幾塊錢算不了什么,總比殺了分肉強。這樣閹牯就把老牛買下來了。
閹牯將牛屋前前后后打掃得干干凈凈,白天將老牛拴在屋前的泥地上,夜里把老牛牽進屋去,與他同居。從這天起,每天早晨他都趕著老牛到田野里吃露水草,還買回一桶酒糟,每晚用竹筒子舀著灌進它的嘴里,又三天兩頭燒一鍋溫水給它刷洗身子。老牛其實牙齡不算老,只是備受折磨,才衰老得快,經(jīng)閹牯精心調養(yǎng),皮毛漸漸潤澤起來。閹牯像多了個伙伴,一起漫步田野,一起耕責任田,一起生活。他有什么話都愛跟老牛說,老牛也愿意聽他的嘮叨……
村莊在沉睡中醒來。村長駕著小車來到舊村府,從駕駛室出來,見屋里還亮著燈,便高興地喊:“景伯,景伯……”他走進房里,見被帳沒動過,床頭那套新衣服還擺在那里,景伯究竟到哪里去了?今天,景伯的兒子從香港回來認父和接收祖屋。兒子是香港的太平紳士,又是資本家。縣長去年到香港時曾受過他的厚待,回來后便派人為他尋父和辦理歸還祖屋的事。村長知道,在縣長眼里景伯的兒子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又是一棵搖錢樹,傳說他將為縣里捐資一千萬元做教育基金哩!村長臉上沾了光彩,今天,縣長在縣城親自主持父子相認儀式。昨天還千叮萬囑村長一定要讓景伯搬回祖屋,把他打扮打扮,讓老人家歡歡喜喜到縣城來……村長十分焦急,忙拿起電話直撥到文書小陳家里。小陳疾步走來,向村長匯報昨晚已把景伯帶到村府來了,不知他怎么跑的。村長罵了小陳一頓,心里卻責怪自己昨晚貪喝了幾杯酒,才有眼前的事發(fā)生。這么小的事,當村長的也辦不好,縣長怪責下來,他怎承擔呢!
村長和小陳趕到李景家,老人正趕著老牛出門。村長攔住他說:“景伯,舊村府已歸還給你了,昨晚怎不住在那里?是不是不習慣?”老人打量了一下村長,才說:“屋不是我的!”村長又說:“景伯,你有個失散四十多年的兒子,現(xiàn)在是香港資本家。他今天專程回來認你和接收祖屋哩??h長指示,叫我馬上送你到縣里去相親!你聽見沒有?”老人自言自語說:“我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村長和小陳呆呆地站著,不知跟老人再說些什么。見老人趕著牛走了,村長才焦急地喊:“閹———牯……”老人頭也不回,趕著牛向著彎彎曲曲的田野小路踽踽獨行。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霞光將老人和老牛的身影重疊投放到地上,影子拖得老長老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