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老鄉(xiāng)郵員大柴旦在蒙古語里念作“伊克柴達木”?!耙量恕笔恰按蟆?“柴達木”是“遼闊的地方”,漢語就簡化成大柴旦。離大柴旦最近的一個公路道班叫“南八仙”。50年代有8名勘測者從這里進入戈壁,就再沒有回來?!澳习讼伞币虼说妹?。
我們中午到達柴旦縣郵電局。局長查士強安排我們去草灘上的蒙古包。事先已經通知了局里的幾位業(yè)務骨干和有代表性的職工,便于抓緊時間座談。盧代寬是其中一個。他走進局長辦公室,在一角坐下,就開始向我們講他的故事。一邊打開他隨身帶來的一個紙包,里面滿是他多年來獲得的獎狀、登載他的事跡的報刊的剪報、他給許多單位或個人寫的信和那些單位或個人給他回的感謝信。
查局長說,我們先去吃飯,邊吃邊談。老盧聽了好幾遍,才明白現在還不到正式座談的時間,便又趕緊把那些東西卷起來。
來柴旦之前,我們在德令哈州上已經聽過有關這位老勞模的議論,說他好事倒是做了不少,但過于喜歡表現。我因此特別注意到他。
草灘一望無際。藍天盡頭,祁連山的雪峰閃閃發(fā)亮。遠遠近近的幾個蒙古包,像晨星一樣寥落。波浪一樣隆起的沙梁子上有一些移動的黑點,那是一群悠閑的馬。我們去的蒙古包搭在一條小溪邊。溪水清澈見底,蜿蜒明滅流向遠方。蒙古包的主人請來的阿訇做完禱告,在溪邊宰了一頭羊,剩下的事就留給了做飯的人。
開飯館的是個蒙古人,名字就叫白蒙古,他做的是很地道的蒙古飯食。蒙古飯好,青稞酒香,眾人興起,就唱歌。大家用盡力氣拍著巴掌,硬直了脖子海起來唱。在這大戈壁上完全不必擔心吵擾了誰。
一首歌還沒有唱完,包里就是一片鬧哄哄的喝彩。我突然發(fā)現剛進來時坐在門口的盧代寬不在了。
在這樣的氣氛里座談已經沒有可能。整個下午盧代寬都不在人群里,等我們要離開草灘了他才又露面。他顯然不習慣下午那樣的場合。他穿著60年代的郵電工作服,已經發(fā)白了,綴了補丁。腳上是一雙老舊的解放鞋。他一臉黧黑,須發(fā)花白,一口地道的膠東話,看上去像十足的剛從莊稼地回來的山東農民。
真正的座談是在晚上進行的。仍在局長辦公室,這里還沒有專門的會議室。座談一直進行到半夜以后。盧代寬其實并沒有說幾句話。上午見他有滿腹的話要傾訴的樣子,到了時候卻木訥著。有關他的故事,大都是查局長說的。他自己只是專注地聽著,點頭,嘆息,表示認可。
盧代寬并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作為老勞模,他的故事甚至有些瑣碎。他干了幾十年的鄉(xiāng)郵員。一只郵袋從沒換過,破了就補,再破再補。到現在騎的還是一輛五八年生產的自行車。他的郵袋除了信件,還有郵票、信紙、信封、針頭線腦,帶給郵路上的牧民帳房和公路道班。在局里,他手腳不閑,掃樓道、掃院子、清理廁所。廁所建在一面坡上,踏板以下是敞開的,糞便在斜坡上堆得像金字塔,隔段時間就要到斜坡下去清理一次。多少年,這些事都是盧代寬做的。大家習慣了,以為廁所一直就是新的。退休后,這些事他還在繼續(xù)做。因為不出外勤了,他還覺得空閑,就經??磮?就知道內地老家的山區(qū)有失學兒童,便寫了信去,同好幾個小學生建立起救助聯(lián)系。跟如今內地的收入比,他的工資已經很微薄窘迫了。除了維持一家子最低限度的生活,他把錢都捐了出去。好在苦慣了,到青海幾十年,最近幾年才能經常吃上蔬菜和鮮肉。先前常年吃的只是曬干的薯條。從內地運來的咸肉要浸泡一個星期才能煮食,煮出來的湯是渾黃的,苦澀難咽。我想起在州上聽到的對他的好表現的微詞,便很直率地問他,這樣做是不是只是為了得某種榮譽。他竟也很直率地回答:當然是。我們做了很光榮的事,為什么不該大家知道呢?我就是希望讓老家的人知道從家鄉(xiāng)出去的人不是孬種。他說著就沉默下來。一屋子人也都靜靜的。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起床,在路邊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羊肉面,就要出發(fā)。這天要走的路很遠,穿過八百里瀚海去芒崖的花土溝,要夜里才能到達。車子已經發(fā)動,盧代寬突然從朦朧中的一個什么地方向我們走來。他好像有許多話沒有說完,我們也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一個人,幾十年,那是一部大書,但一時竟不知從哪里問起。我覺得總該說些什么,就問,為什么不回內地老家去?按政策這是允許的。他很平靜地看著我,說,他在老家已經沒有什么親人了,他也怕回去過不慣。說著他不知為什么忽然撩起他的褲腿。那是一雙像炭一樣發(fā)黑的腿,暴跳的青筋可怕地虬曲在上面。他說,那是多少年來趟冰水凍壞的。
這雙腿已經走不回內地了。在青藏高原連續(xù)生活超過廿年以上的內地人,一旦回去,是很容易患富氧綜合癥,以至危及生命的。盧代寬未必知道這些。或許知道,只是不說。
馬路對面不遠的草灘上,有一大堆曾經打磨過的巨石和瓦礫。巨石和瓦礫堆上,聳立著一排高大的圓柱,被當地人稱作柴達木的圓明園。這是50年代首批開發(fā)青海的人建的禮堂和廢墟,柴旦城保留著許多這樣的廢墟。時間和沙暴有可能使廢墟消失,但那些高大的圓柱恐怕難以掩埋。
女門衛(wèi)訪問她是很偶然的。我們在格爾木的訪問日程已經全部完成。吃過早飯,道過別,車子已經開出格爾木市局大院,青海郵電總局的宣傳處長忽然說:領你們去看個人,是我一個老同事的女兒。
她叫常西寧,聽名字就讓人知道是西寧人。五八年出生,初中畢業(yè)進青海電線廠,一直干到業(yè)務經理。九四年,這個廠破產了,她也同樣被列入重新分配的隊伍,分到格爾木市郵電局當警衛(wèi)。她在郵運局當干部的丈夫和上高一的女兒仍留在西寧。格爾木到西寧400公里。她一年只能回去兩三次。
作為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35歲的女人,這樣的變故太大、太難于適應了。初到格爾木,面對一間空空如也的一面坡土屋,她甚至覺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盡頭。
但她卻終于戰(zhàn)勝了絕望。
常西寧的父親是省局職工,會武功。退休之后,有一天在河邊散步,見一群流氓調戲婦女,即上前制止。流氓轉而圍攻他。他不動聲色,從河灘上撿起一塊卵石,雙手一拍,卵石即碎。流氓驚散。
常西寧繼承了父親的豪爽。她從小對女紅沒有興趣,喜歡的是體育,是跟父親習武。宿舍大院里爺們兒下棋,她在旁邊一蹲就是大半天,并且老是插嘴,甚至動手。她在西部三省郵電系統(tǒng)的運動會上拿過羽毛球單打冠軍。她還寫詩。不是那種充滿了脂粉氣的纏綿囈語,是老成持重的格律體:
御命征高遠,豈敢戀高堂。
念舊八百里,途中顯凄涼。
悲冬寒侵骨,昆侖裹銀裝。
草枯木枝禿,風嘯黃沙狂。
翹聞馬聲嘶,孤影映新陽。
夫婦倍流離,依戀瞻路遙。
還伊慷慨歌,孔德銘心中。
奮發(fā)更圖強,蒼穹星閃爍。
萬靈育己身,以苦仍為樂。這首詩是我在她那間土屋的墻上一字不易地照錄下來的。詩寫得不是無可挑剔,比如,下崗再就業(yè)很難說是奉“御命”出征;詩中的“孔德”據注解是指“孔繁森的品德”,多少有些生硬,等等。令人頓生敬重之心的是《木蘭辭》式的陽剛古韻。
問她“萬靈育己身”是什么意思,她解釋說:人是天地山川草木萬物培育出來的,真能讓自己的身心歸于自然,苦中就有樂趣。
在那些苦悶艱難的日子里,她竟是考慮過哲學問題的。一個人能覺得自己是蒼穹上的一顆星星(“蒼穹星閃爍”),她的苦樂觀也便不是常人能夠企及的了。
常西寧的宿舍是一間獨院,屋子和院墻都是土坯磚。常西寧的業(yè)余時間,除了對親人的思念,除了寫格律詩,便是收集牛羊頭、石頭和樹根。休息日,她便騎了自行車,沿公路去尋找這些。從格爾木到都蘭,長長幾百里的筆直劈開空茫大漠的公路上,沿途的公路道班沒有地名,就叫白刺林道班或紅柳道班。道班的工人們認識了她,就會把修路時挖出的白刺根保存好,等著她的到來。這種生長在貧瘠干旱的戈壁上的白刺,為了保持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有一個巨大的根部,用自行車馱回去并非易事。但她喜歡。
在蒼涼寂寞的荒原,為了得到一只犄角優(yōu)雅的羊頭,她會跟著牧民走幾十里路,直到這只羊被宰殺,她再向賣主買下這只羊頭。從格爾木往上,便是昆侖山,她常去那兒撿石頭。海拔將近5千米的昆侖雪峰,奇巖異石無數。
她那間土屋的里里外外,滿墻滿地,滿桌滿柜,都掛滿了、放滿了這些牛羊頭、白刺根和石頭。她在當地舉辦了展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報紙做了整版的報道,電視臺做了長時間的專題。城里城外,遠遠近近的市民、牧民,看了報紙和電視的報道,源源不斷地、主動無償地給她送來牛羊頭、樹根和石頭,以及一切他們覺得奇異的自然造化的果實。
他們把這個充滿了男人氣的女人看成高原特異的藝術的保護神。人跡罕至的高原由此厚待她,她則由此找到日子的趣味。
縣郵電局長我們早上從格爾木出發(fā),下午三時到達香日德鎮(zhèn)。這里果然樹木繁茂(香日德在藏語里是“樹木繁茂的村莊”)。整個大半天,我們只是在這里才享受到一片林蔭。已經有一個穿西裝的壯實漢子在這里等我們,安排好了飯食。正狼吞虎咽著,有一個人走進來,向我們笑著,并且隨即在我們桌上坐下,是一個小伙子,穿著短袖T恤,戴著一頂長檐小紅帽。我們沒有在意,以為他是來找局長的線務工、郵遞員之類。
那個接待我們的壯實漢子卻介紹說,這是局長,而他自己則是辦公室主任———我們起先把他當成局長了。
局長叫祁文泉,他上午就到香日德鎮(zhèn)來了,一直在找他的兩位在縣政府擔任領導工作的朋友來陪我們。他的朋友被什么事拖了一下,比我們晚到了一步。他們也就不肯吃午飯,等著我們吃完,便匆忙開始下午的日程。
他們一心一意要讓我們看的是一處吐蕃和吐谷渾王朝的墓葬群。這個尚未開發(fā)的墓葬目前已經震動了世界。從當地盜墓者手上流失到國際市場上的巴掌大一塊絲織品賣價是3萬美元,超過了唐代文物的賣價。裝飾品上的金絲直徑只有0.02毫米,今天的工藝都難以達到這個水準。這里挖出的銅雕馬踏飛燕有一米高,遠大于甘肅雷臺出土的、如今作為中國旅游標志的那具馬踏飛燕。國內外聞訊而來的文物專家面對被當地牧民挖掘得一片狼藉的殘骸,抱頭痛哭。好在古墓的大部分未被開發(fā)。青海省曾經投入百萬巨資,仍沒有找到墓道,只有暫時保護起來。
墓群離開公路二十多公里,在一片連綿黑色的山里。夕陽斜照,面目殘破的墓葬抱恨蒼天。山下的察汗烏蘇河在一片礫石上蜿蜒彎曲,牦牛群、羊群和馬群凝然不動。遠處山尖的后面,藏族寺院的經幡悠悠飄忽。返回公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吉普車在高低不平的礫石上顛簸,不時要趟過察汗烏蘇河。車子把河水濺得老高,隨時都有可能熄火,令人提心吊膽。但自己開著車的祁文泉卻若無其事,一路說著當地藏人熱情好客的笑話,他把那個長帽檐歪到頭一側,像個壞小子。
進都蘭縣城是夜里9點以后,已經有很重的寒氣了(“都蘭”在蒙語里是溫暖的意思),祁文泉讓我們去一家清真飯館吃“手抓”羊肉,這似乎是當地招待遠方來客的最高方式。店主讓一個叫娜仁花的蒙古少女唱歌敬酒。歌是地道的民歌,酒是地道的烈酒。大家也就敞開了懷,一個一個爭著自己站起來唱歌,高聲大氣的歌滿是醺人的酒氣。輪到祁文泉了,他一直是最活躍的,卻忽然遲疑了。大家就鬧哄哄地催他。他忽然摘下帽子,摔在桌上,站起來,說,我唱個花兒。
人(家)們都說出門人好,
(可)出門人的寒苦誰知道,
三九天我們開上(著)走了。
十四五歲(上)出門去,
四十、五十(著)回家門,
小伙子變成老漢。
人(家)們都說出門人好,
(可)出門人的寒苦誰知道,
六月天反穿皮襖。
前面看(著)是黃河灘,
后面看(著)是鬼門關,
出門人的眼淚掉了。唱罷,祁文泉眼已紅,淚欲落。一屋子登時默然。
最先打破靜默的是祁文泉的朋友,縣文化局的顏局長。他說,這支歌就是祁文泉的寫照。
祁文泉14歲背著褡褳上青海郵校,畢業(yè)后分到都蘭局,干過郵電局的所有工種。最開始做線務工,去檢查微波站線路,在《西游記》里寫的“女兒國”一個無人站連著住了十幾天。那里沒有水,隨身帶的水得留著煮面條,上頓剩的湯得留到下頓。倒是帶了大量的西瓜,便用吃剩的瓜皮洗臉。到戈壁灘上一曬,瓜汁全卷了皮,比不洗臉還難受。前年當了局長,事更多了,沒法回去照顧父母,父母家就在離西寧20里的農村。父親老了,以前拉著架子車翻山越嶺到集鎮(zhèn)上去賣自家種的菜,路上只要歇一次,現在要歇三次。今年過年,父親在家燒火,母親去買調料,在冰溝滑倒,后腦勺摔破了一點不知道,只顧在冰面撿摔散的花椒。父親半天不見老伴兒回來,就去找。見到趴在地上的母親,他一腳踢開那些剛撿起的東西,背上老伴兒就回家。沒錢上醫(yī)院,母親在床上躺了才三天就又下地干活兒,她怕累壞了老漢。
祁文泉的淚到底沒有忍住。村里人都羨慕他在外面做事,拿國家的工資。誰知道,就為這,他到西寧開會,離家才20里,也常常沒時間回去一趟,總是忙活著。等有一天,他能長久地回去,那也是老漢了。他說,我也不知該咋辦,忠孝不能兩全呀。都蘭海拔3千米,他12歲的兒子患先天性心臟病,常常不住地流鼻血,下到西寧就沒事了。本來可以把兒子送到老家去養(yǎng),可他怎忍心再給二老添活兒呢?
[責任編輯趙則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