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俞菱
兒子成了新聞人物
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悍然轟炸中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造成三死多人受傷的悲慘事件。自5月8日起,旅居南聯(lián)盟的華人和華僑齊集在貝爾格萊德示威游行,抗議北約的野蠻暴行。
5月9日晚,千里之外的上海。在城市西北角的某幢高樓中,張忠慈女士和她的丈夫正預(yù)備吃飯,她如往常那樣打開電視機,收看中央臺的新聞聯(lián)播。就在此時,電視里赫然出現(xiàn)的一幅場景讓她震驚了!
“這,這不是我們家小宏嗎?”她用顫抖的聲音尖叫起來,隨后“啪”的放下碗筷,拉著丈夫把頭湊到電視機前。
新聞報道中,貝城的華僑們正進行著示威游行,以抗議北約對我駐南使館的襲擊。一位高舉五星紅旗引領(lǐng)著游行隊伍的青年人昂然出現(xiàn)在電視畫面上,面對眾多指向他的采訪話筒,發(fā)出陣陣嚴詞聲討。這個青年正是南斯拉夫華人華僑聯(lián)誼會秘書長,張忠慈的兒子——上海人沈宏。
“你別急,當心再犯心臟病,我這就去勸他回來?!闭煞蛏蚺嗟驴觳阶叩诫娔X前,撥通了南斯拉夫的長途。
聽見了兒子的聲音,張忠慈的淚水奔涌而出:“小宏,這次一定要想辦法回來,大使館都被炸了,中國人還能去哪里尋求保護呢,繼續(xù)呆在那里實在太危險了……”
“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這里已經(jīng)是血流滿地,你們還不快去參加游行?!?/p>
“游行的都是大學生,我和你老爸都六十多歲的人了……”
“爸爸不也是大學里的嗎,我決不會離開貝爾格萊德的,我要捍衛(wèi)塞爾維亞,更要捍衛(wèi)中國人的尊嚴。這個道理你們懂不懂?我在這里有許多事情要做,你們就別打電話給我了。”兒子絕情地掛斷了電話。
張忠慈是個退休高級教師,幾個月前她還干勁十足地為學生輔導(dǎo)功課,在家里教孩子練鋼琴,如今再沒有這個心思了。她自己有兩個孩子,長大后被她一個個送出國去。沈宏15年前留學南斯拉夫,小兒子也在7年前去英國念碩士如今在加拿大工作。偌大一間屋子,就只剩下她與丈夫倆人相依為命,此時的兒子又處在戰(zhàn)火紛飛的南斯拉夫,想著想著,不禁潸然淚下。這場非正義的戰(zhàn)爭讓她寢食難安,她了解她的孩子,整整15年了,兒子在貝爾格萊德生活得太久,性格方面已經(jīng)有點向塞爾維亞人靠攏了,勇敢、充滿激情、不畏強暴。可是炸彈哪里會長眼睛,作為一個母親,她多么渴望兒子能夠平安地生活。
千里香港求兒歸
她真后悔上個月去香港沒能把兒子勸回家,那個時候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也沒有發(fā)生襲擊使館事件,要是她態(tài)度更強硬些,或許他就回來了。當時她家中還未安裝Net2phone計算機程序,國際長途既貴信號也不好。剛巧小兒子在香港工作幾天,她與丈夫就匆匆趕去了,目的只為打電話勸沈宏和媳婦張小華快些回家。但她心里其實也明白,兒子這次鐵定了心了。
4月1日那天,聽說北約揚言要炸毀貝爾格萊德的交通樞紐橋梁,市民們紛紛走向薩瓦河上的三座大橋,用血肉之軀筑起“人墻”。兒子聞訊后憤然踏上被北約列為空襲目標的大橋,他身上佩戴著戰(zhàn)斗徽章,上寫“別打不中我”、“打死我吧”,加入了洪水般的護橋隊伍。好幾個夜晚,他們在大橋上通宵達旦地守護著,南斯拉夫許多著名的歌手、演員、舞蹈家都跑來慰問演出,臨時搭臺搞文藝晚會,上千人齊聲合唱塞爾維亞民歌。兒子口述這件事的時候,顯得激動而自豪,母親知道任何勸歸的語言,在此時都變得黯淡無力了。
兒子對南斯拉夫有太深的感情,他的愛人、朋友、事業(yè)都在那里,貝爾格萊德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丈夫沈培德也曾在貝城留學。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是在1980年,有兩個地方可供他挑選,蘇聯(lián)和南斯拉夫。丈夫選擇了后者,進入了貝爾格萊德大學。他一邊攻讀鐵道機械專業(yè)的博士學位,一邊又在附近的gosa鐵路客車工廠做一些資料收集工作。三年后丈夫回國,大兒子沈宏沒考上大學,而gosa客車廠也因為他工作中的出色表現(xiàn),同意給他的兒子提供助學金,于是正在上海某機床廠工作的沈宏孤身一人來到了貝爾格萊德。
當時年僅20歲的他在那兒邊念書邊打工,初去時口袋里只有可憐的40美元。畢業(yè)后,他干過許多工作,搞船運,做摩托車貿(mào)易,組建公司。他通過日以繼夜的奮斗,終于在1990年與當?shù)厣倘撕腺Y開了電腦組裝廠,雇了60名工人。前些天兒子還說,他工廠沒有關(guān)門,廠里的工人要吃飯要養(yǎng)家糊口,雖然戰(zhàn)爭時期經(jīng)濟蕭條,但大家都抱成一團支撐著,他如果扔下工人一走了之,良心何在?
張忠慈估計兒子這次是鐵了心,要在貝爾格萊德戰(zhàn)斗到底,他還曾在電話中斷然表示“你們不要管我了,自己保重吧?!眲e說到香港勸他,就是能飛到貝爾格萊德找到他,也是拖不回他的。
聚光燈下的小樓
第二天,張忠慈家一反往日的冷清,眾多新聞媒體的記者,親戚朋友從電視里了解到沈宏的情況后,都簇擁到她家中進行采訪和慰問。
他們把沈宏稱作硬漢子,一個血性男兒。
張忠慈的眼中閃著波光,繼而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我很為他驕傲,我也知道他做得對,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我已經(jīng)很失職,很沒有威信了,因為我連親身兒子都叫不回來。那里太危險了,我知道沈宏這孩子愛國,可是誰說回來就不能愛國了,非要呆在打仗的地方呢?……去年他爸爸患腎癌開刀時,沈宏回國探了次親,早知道那邊要打仗,我當時說什么也不放他再去了?!?/p>
“是啊,在貝爾格萊德可以游行示威,回到上海也可以游行示威,回國并不等于當逃兵。我們夫妻倆都老了,身體又不好,在這種時候最希望看見的就是兒子能平平安安地回到身邊,要不然成天提心吊膽,可憐天下父母心吶。”一邊的沈培德也忍不住感嘆了幾句。
南斯拉夫沒有肉月餅
兒子打電話來了,說他剛從貝爾格萊德新公墓回來。他和其他部分華僑參加了襲擊使館事件中死難的三位記者的追悼會,他們還每人拿出200德國馬克(約人民幣1000元),捐贈給死難者家屬。連續(xù)幾次游行時的怒吼讓他的嗓子痛得發(fā)不出聲音。最后在掛電話的那一刻,他留戀地吐出一句:“我現(xiàn)在真的好想吃上?!洗蠓康孽r肉月餅……”
母親哭了,她多想親手為兒子遞上一只月餅。沈宏從小就患有哮喘病,每年的勞動節(jié)、兒童節(jié)、國慶節(jié),別家的孩子都出去玩了,而他卻正是發(fā)病的時節(jié)。每次都喘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那時,兒子最愛吃的就是“老大房”的鮮肉月餅,而那時張忠慈和丈夫的工資加起來才一百多塊錢,要撫養(yǎng)兩個兒子極為不易,所以只有在沈宏發(fā)病的時候才舍得給他買幾只鮮肉月餅。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30年前:丈夫支援大西北在唐山鐵道學院工作,每年寒、暑假回來兩次,所以扶養(yǎng)兩個孩子的重擔自然落在了她身上。她每天上班前總要在窗前攔上鐵鏈條把房門反鎖上。孩子發(fā)哮喘病了,她又不能耽誤學校的正常上課,就把家中的鑰匙交給別的老師讓他們幫忙回家看看孩子。兒子從小都沒有漂亮的衣服,沈宏分擔著照顧弟弟的責任,他們勤勞節(jié)儉、互幫互助。還清晰地記得小兒子曾對她說:“同學口袋都有零花錢,我讀到大學你們都沒有給過?!钡菫榱藘鹤拥膶W習,她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就是借,也要讓他們讀最好的學校。
奇怪的是沈宏一到貝爾格萊德,他的哮喘病就不治而愈了,可如今他還想嘗嘗家鄉(xiāng)的鮮肉月餅。是因為舊病重萌?鄉(xiāng)愁難奈?還是無法遏止胸中熊熊的憤怒?但無論如何一只月餅對如今的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望了!
尾聲
5月15日午后,天空中飄著細雨。張忠慈坐在電視機前,目睹了貝爾格萊德市民在中國大使館的廢墟前自發(fā)組織的悼念活動。這是遵循了中國人“七日之祭”的風俗,悼念一周前在襲擊事件中犧牲的三名中國新聞記者。
儀式進行得莊重安詳。南斯拉夫最負盛名的勞拉唱詩班合唱著安撫亡靈的宗教歌曲,人們心情沉重地走啊走啊,漸漸地哭泣聲蔓延開來。地上插滿了閃爍的蠟燭,張忠慈知道其中必有一根是她的兒子安放的。在這一時刻,每一根小小的蠟燭都會散發(fā)出無限強大的光亮,她微微感覺到兒子執(zhí)著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