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莫
整整一個夏天,我光著腳丫,趿拉著一雙黑色無后襻的廉價涼鞋,亦如我破罐破摔的心情——三十的女人,一無所有,只要想想心就灰得滴下水來。
光腳穿著涼鞋的我,出入的卻是北京最典雅莊肅的地方,也打著一份所有女孩羨慕的工。在紅頂褐石的小洋樓門前,我把胸卡掛在脖子上,反復(fù)審視才放我進去的看門老頭那討厭的目光就要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腳上。
腳下,青色大理石地面被幾個小女工一刻不停地抹得油光水滑。我只得先拐進洗手間,把腳和鞋一起放進水池沖一下,然后用紙一擦,這才正式走到辦公桌前。
偌大的辦公大廳,美女如云,各個自成風(fēng)景;兼有電視上才看到的漂亮女主持人在來回穿梭?;蚬蛩絹淼脚_里的男士,目不暇接,為云集的美女而眩暈。
我一身寒素,卻端的不為所動。
我所有的心思,都用來對付“活著”這一最無詩意的字眼。
我是為丈夫才流浪的,他在北京最有名的大學(xué)念學(xué)位,拿著最微乎其微的助學(xué)金。我棄職來京,想在這動蕩的城市,固守一點東西。
星期天,我揣著飯盒,硬著頭皮跑一個又一個人才交流會。拿著我的作品和證書,一臉優(yōu)越的招聘者看后先是點頭,又一律搖頭:你不是北京人。
曲終人散,我蹲在旮旯里,吃剩菜剩飯,不去找他。
那是孟秋,我總有些瑟縮,涼意從心底忍不住地往外冒、冒,為那一次次被踐踏在地?zé)o從收拾的自尊和茫茫人海無從歸依的凄愴。
終于,有一家報社的總裁要見我。在報社大樓的巨大陰影里,我渴望看到他鼓勵的眼神,可他只給了我背影。
報社實行企業(yè)管理,總裁是個生意人,我老老實實說了情況,他笑了,笑得勝券在握:“我可以破格用你,但試用期滿之前工資只有300元?!碑?dāng)時,我壓根沒想到反駁他這幾乎趁火打劫的條件,相反,我簡直當(dāng)他是上帝派來的天使,為這一線轉(zhuǎn)機而對他感激涕零。
一個人跑到農(nóng)民家里詢問可有便宜的房出租??捶孔?,還沒從門縫里瞄出所以然,一只骯臟的大手已伸過來,一雙賣羊肉串的男人淫邪的眼,正可怕地盯著我。才聞到整個小院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膻氣,我逃也似地跑出來。
坐在丈夫零亂的宿舍里,絕望無奈讓洶涌的淚水久久地浸泡著我。我痛哭,他不發(fā)一語。
前塵后世地哭過,我站起來,抹去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淚水時,華衣清晰地碎成片片,紛紛飄落。那以后,我輕慢所有吊起眉梢、旋轉(zhuǎn)衣袂的女人風(fēng)情。男人女人面前,我只愿自己是個斗士,和這個城市的風(fēng)搏斗。
輾轉(zhuǎn)斗到了這個美女如云的地方,因為一無所靠,我更是覺得外在的美麗何其蒼白,只有我的智慧和刻苦,才能支撐著我的脊背挺得有棱有角。
第一次拿著磁帶,像拿著一塊磚,不知如何把它塞進機器嘴里,又如何讓它吐出畫面來。
第一次采訪,是在集貿(mào)市場問那個修鞋的東北女人。我平日的妙語連珠被那虎虎的機器和長長的話筒嚇丟了,頭兒罵得我狗血噴頭,那個東北女人也笑得無法無天。
我瘋子似鉆進北圖,生吞活剝著《電視制作藝術(shù)》之類艱澀的書。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我的選題通過,采訪一個總裁。本來說好頭兒去給我壓陣,不料他臨時有事,我簡直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坐在來接我的林肯車里,我兩股戰(zhàn)戰(zhàn),真想跳車而去。
深呼吸,心里罵自己,大不了去死。這就平靜下來,指揮著廣院科班畢業(yè)的攝像上躥下跳地找鏡頭。事畢,老總和我男人樣地握手,硬是沒看出他是我電視編導(dǎo)生涯出手的第一張牌。
另一個編導(dǎo)的片子“斃”了,臨時讓我這個選題補上去。我像個惴惴的小鼠,大氣不敢出地看著總頭兒審片,結(jié)束。“啪”,停機。簽播單上大筆一揮:“過!”
我的頭兒和我很哥兒們地一擊掌。我知道,在這個堂皇森嚴的地方,不用硬挺,脊背也能直起來了。
一年后,終于有了平生第一筆一萬元。拿著那薄薄的磁卡,我真想對全北京大吼:瞧我,一個富得流油的女人。
咦,我竟然還記得自己是個女人?可這么久了,我邋遢隨便,哪像個女人?可內(nèi)心里,我多么喜歡像女人的女人。
很疼的刺激是采訪劉德華。
我不是追星族不是小女生,可我喜歡劉德華。現(xiàn)在他來了,由我擔(dān)綱采訪。我當(dāng)然是先準備采訪的問題,我要讓我的出語不凡配得上我的雋永如詩的情感。然后想到了衣服。打開衣柜,才發(fā)現(xiàn)我荒疏了我的性別太久:我沒有合適的衣配那天的人和心。
十幾家電視臺,敢情派去的全是靚妞。天津、張家口的都來了。天津女記者尤其搶眼,高挑秀媚,長發(fā)如瀑。可她沒說幾句就結(jié)束了采訪,我注意到,她踱到燈光不到處,淚光盈盈。這才恍然:她和這些女記者揣了和我一樣的心思。
我的訪問非常成功,這讓衣著暗淡的我稍稍振作些。后來,有個女記者采訪,劉德華說到作曲家卞留念時,比比劃劃問女記者這個字怎么發(fā)音?女記者一時傻了,其他人也都沒反應(yīng)過來。我在下面清脆一吐:“biàn”,劉德華含笑的眼望過來,我好不得意。
合影。女孩們這時如穿花蝴蝶,振著美麗紗衣,圍著劉德華翩翩起舞,風(fēng)情無限。
輪到我,沒有美麗的衣衫,我勉強地站在劉德華身邊。他那攬過霓裳羽衣的手臂,一樣體貼地攬著我的灰舊衣衫。我的心被溫柔地觸動了一下。
就這么一張合影,也沒成功,我又是釋然,又是悵然。
這個訪問播出后,熱線響個不停??蛇@沖淡不了我的遺憾。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想起它,就止不住想:如果那天,我能穿得漂亮些……
我是從哪里迷失了自己?僅僅是錢嗎?我的女友,月入幾百元,可她在那沒有一條干凈的小路可以漫步的小城,照樣把家收拾得纖塵不染,二元的發(fā)卡別在發(fā)上,襯著她生氣勃發(fā)的臉,美就通身閃爍。
我從往日的沼澤里一點一點地拔出腳。解散發(fā)髻,讓它放出酒紅的怡彩;涂上蔻丹,十指尖尖的俏麗;一發(fā)不可收地逛商場,不買也看,充分體念女人的瑣碎樂趣。等我唇紅齒白、狐媚魅惑地再坐在桌前,平日視我如無物的一位男制片大嘆:女人真是十八變啊!
丈夫,也終于結(jié)束了助學(xué)金的日子,往日無能為力所表現(xiàn)的冷硬漸次消融。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時,他出差,電話打過來:“那件2000元的皮大衣很襯你,自己去買了吧?!倍墓べY只有1500元。
笑著放下電話,就看到晨報上一則新聞:300頭座頭鯨在新西蘭南部的道博伊灣擱淺,活著的鯨圍著埋在沙里的死鯨哭泣,場面悲壯。
“擱淺”,幾年來的不堪回憶冰涼地劃過眼前,慢慢消失了?,F(xiàn)在,我告訴自己:什么也甭想再把我甩在生活之岸上!
我開始梳妝,今夜,只為我的新衣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