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豪
我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今年已93歲高齡了。我的一生充滿了歷史的驚濤駭浪,回想自己50年前毅然棄暗投明的一段經歷,不由得心潮激蕩……
由于先父有擔任過宋美齡姐弟幾年家庭教師這層關系,加上我從南洋大學(今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后即投身國民革命,因而在國民黨政府里擔任過一些重要職務,如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監(jiān)察委員、上海市新生活運動促進會書記、上海市老閘區(qū)區(qū)長等。蔣介石、宋美齡曾多次接見我,委以重任,勉勵有加,從旁人的眼中,國民黨有恩于我,而我為什么還要從反動營壘中殺出來呢?
原因只有兩個字:腐敗。
如果說在“七·七”事變前夜,我參加廬山暑訓團,親耳聆聽了蔣介石發(fā)表著名的廬山抗日宣言,從而對國民黨寄予一定希望,那么,在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接收大員瘋狂地掠奪國家和人民財產,大小官吏貪污腐化的嚴酷事實,則使我對這個反動政權徹底喪失了信心。
1948年12月底,通過《亞洲世紀》雜志主編方秋葦的介紹,我第一次與中共地下黨員高漢取得了聯(lián)系,從此在他的領導下,為中共搜集重要情報;在參議會上與吳國楨、潘公展、杜月笙等交鋒;與曹聚仁、胡道靜等著名文化界人士聯(lián)名抗議反動政權摧殘新聞自由……
我的這些行動終于惹惱了上海市警察局長毛森。毛森在老閘分局擺下鴻門宴,將我和另兩位有投共嫌疑的參議員郭琳爽、張中原“請”去赴宴。毛森惡狠狠地說:“現在有些人勾結共匪,圖謀不軌,我警告他們,要是不坦白,殺無赦,還要滅九族!”酒宴后,毛森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仍然放了我們,但我再不敢回家,就四處奔波,搞策反工作,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勸告工商界人士留下來迎接上海解放,以及挽救了一大批上海的檔案。
5月16日,上海市長陳良在天蟾舞臺對知名人士訓話:“中共統(tǒng)治下的土地,更無自由,天天實施恐怖,自由其名,如役其實?!彼挠栐捀哟碳ち送馓忧榫w,凡是有錢有權的達官顯要,紛紛逃往海外、臺灣和香港。
這時,我心焦如焚,馬不停蹄地四處奔走,勸告工商界人士留下來,因為他們手中既有資金,又有廠房、機器、商店等不動產,加上多年積累的生產管理經驗,對新政權的經濟建設有極大的作用。但是,眾多工商企業(yè)家的眼睛都盯著他們的首腦人物。為此,我首先去說服上海市參議會副議長、上海商會理事長徐寄傾。
我一進豪華的徐公館,就誠懇地對徐寄傾說:“徐寄老,我們開門見山吧,您老人家平時對當局的黑暗甚多指責,如今正是棄暗投明的天賜良機,您千萬不能去臺灣啊!”他聽后沉思良久,反問我:“共產黨來了,會不會跟我們過不去?工商界吾輩同仁態(tài)度如何?”
我立即回答:“您老人家不必多慮,共產黨并非陳良所言面目可憎,他們也是活生生的追求幸福之人嘛。工商界同仁都向我表示留下來,特別是商界泰斗劉鴻生、全國商聯(lián)會理事長王曉籟先生也答應我,保證不去臺灣(上海解放前兩天,蔣介石派特務逼他們去了香港)。你們都有辦實業(yè)的豐富經驗,將來可以為建設新上海效力,圖個國富民強啊!”同時,我將自己拒絕逃往臺灣的經過,詳細告訴了徐寄傾,他終于下了決心,遂緊握我的手說:“老朽決定留下,為新政府盡綿薄之力?!?/p>
徐寄傾不走,極大地震動了上海的資本家,他們的心漸漸穩(wěn)定了。5月中旬,我在大觀俱樂部舉行的工商界聚會上,向幾百名資本家痛陳利害,他們全都表示要保衛(wèi)大上海的工廠設備,這就為新上海的穩(wěn)定創(chuàng)造了條件。
5月25日,解放軍在攻克國際飯店、外灘公園、郵政大樓之后,將敵人逼至蘇州河以北。在激戰(zhàn)之中,我與張中原等策反了警察總隊部、老閘分局、江寧分局、新成分局的警察。我正想喘口氣,突然,地處蘇州河以北的民政局主任秘書王微君(主辦戶口工作)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姜先生,我從廣播里知道安全委員會成立了,也聽到了您的名字,非常高興??墒?,民政局長陶一珊臨逃時關照我,在緊急關頭把全市戶口總冊及重要檔案燒毀,搭乘最后一批輪船去臺灣。您看怎么辦,快說啊!”
我聽罷嚇出一身冷汗,馬上關照王微君:“你無論如何要保存好全部戶口冊和檔案,負責辦妥移交,這樣,你一定會受到解放軍的優(yōu)待?!彼犃宋业母嬲],終于搶出了這批珍貴的史料。
我的義舉氣得特務頭子毛人鳳雷霆震怒,他將我列入國民黨三大叛徒之一(另二位是楊虎、吳紹澍),上了暗殺名單……
歷史長河奔騰不息,一瞬間流過了50年。解放前夕那壯懷激烈的一幕,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我為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能作出明智的選擇而欣慰。(秦維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