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怡

咪咪是個9歲的中國小女孩,由于從小在美國長大,她的所見所聞所思,和她從小生活在中國的父母大相徑庭。隨著年齡的增長,面對著她父母的中國傳統(tǒng)世界,她越來越感到惶惑,不可理解。咪咪的這般心事,也許并不是她一個人所有。

媽媽的一件東西

我的東西是我的,我的東西由我作主,對不對?不對!在我家里,并不是那么回事。

媽媽用我的筆,我的梳子,我房間里的鬧鐘……我的東西她拿起來就用,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常常找不到我的東西?！皨寢?你不要動我的東西!”我說?！笆裁?你的東西?”媽媽覺得我這話很好笑。

今天下午,妮妮跟著她媽媽來我家,她才二歲半,胖胖的臉,走路一扭一扭的。我領(lǐng)她到我的房間里,給她毛絨絨的小熊,她不要,給她穿紅裙子披長頭發(fā)的巴比娃娃,她隨手一扔。她一下子爬上我的床,伸手就抓我灰色的小兔子。

“這個,不要拿,”我慌了,趕緊搶在她前面,拎起我的小灰兔,藏進(jìn)了壁櫥里。

小灰兔是我的好朋友,小寶貝,她是兩年前爸爸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小灰兔其實一點不漂亮,可是,小灰兔非常可愛。她身體軟軟的,我每天晚上抱著我的小兔睡覺,沒有小兔我就睡不著。

妮妮哭了。我媽媽奔進(jìn)來,也不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沖著我叫:“咪咪,你怎么惹她了?”“兔兔,我要兔兔……”妮妮雙手拍打壁櫥的門,哭著,叫著,鬧著。

“咪咪,你給她……”媽媽命令我。

“我給她其他的玩具,不可以嗎?”我低聲說。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小兔子!”妮妮見我媽媽護(hù)著她,神氣起來。

“我不要……”我話還沒說完,媽媽推開我,拉開壁櫥的門,把小兔拿出來,塞給了妮妮。

妮妮一把抱住我的小灰兔,高興地在地上打了個滾。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不要妮妮碰我的小兔,可媽媽硬是要給妮妮,那可是我的小兔呀!

“好了,好了,給妮妮玩一會兒吧……”媽媽拍拍我的肩,安慰我。

“妮妮,只玩一會兒,馬上還給姐姐噢。”妮妮媽媽說。

可是,妮妮用手指甲摳我兔子的眼睛,用牙齒咬我兔子的耳朵……我撲過去搶救我的小兔,妮妮死抱著兔子,就是不放。我用小狗史奴比引開她的注意力,她看都不看。

妮妮的媽媽總算要走了。我好高興。我等著妮妮把我的小兔還我,可是妮妮說她要帶我的小兔回家。

這怎么行!!!“你拿去吧,妮妮,咪咪的玩具太多了。”我媽媽隨口說,好像小兔是她的東西。

“不要,這是我的!”我叫著,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妮妮手中的兔子。

妮妮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媽媽的臉漲得通紅:“咪咪,你真不乖,你還像個姐姐嗎?”

我跟著妮妮哭了,明明是妮妮的錯,可媽媽卻為什么一個勁地責(zé)怪我?

妮妮哭著離開了,留下了我那受盡折磨的寶貝小灰兔。

“咪咪,你真自私!”媽媽關(guān)上門,怒氣沖沖地對我說。

我抱起我的小兔:“媽媽,那是我的東西,你怎么可以送人?”

“你,你說什么?”媽媽大喝一聲,伸出一根手指頭,點著我的面孔說:“你有什么東西?你是什么東西?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我是媽媽的一件東西!

爸爸的老板

爸爸帶我去愛瑪家參加烤肉聚會。“愛瑪”不是我的小朋友,她是我爸爸的老板。爸爸從來不叫她愛瑪,而是一口一個“哈里”博士。

還沒到愛瑪家,爸爸就已擔(dān)心起來:“咪咪,到了別人家里,要有禮貌,聽見了嗎?”

聽說,愛瑪是個很厲害的人,如果有誰在工作上出了一丁點差錯,她可要大聲罵人。所以辦公室里人人怕她。

愛瑪其實一點也不兇。我一進(jìn)門,她就蹲下身來,和我握手,她問我上幾年級,在家里喜歡玩什么游戲。我喜歡她笑的樣子,嘴巴拉得大大的,兩眼瞇成一條線。

院子里飄著烤肉的香味,游泳池里搭起排球網(wǎng)。因為我是那天年齡最小的客人,愛瑪對我招待得非常周到。她還不時跑來問我,要喝什么飲料。

愛瑪赤著腳,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她里面穿著一件游泳衣,外面裹著一條大浴巾。我媽媽從來不會穿得這么隨便,她說,穿游泳衣難為情死了。

爸爸穿著長褲,在聽愛瑪講笑話時,大家哄笑得直不起腰來,爸爸也只是禮貌地微笑。爸爸在和愛瑪談話時,總是站得筆直,微微低下頭,很用心聽講的樣子。

我注意到,爸爸總有點緊張。

愛瑪是爸爸的老板,爸爸得聽她的?？墒?愛瑪卻是聽我的,我要什么,她就給我拿來什么。臉上總是笑瞇瞇的。

愛瑪?shù)拇簏S狗萊克也乖乖地聽從我。它跟著我到處走,當(dāng)我停下來的時候,它蹲在我身邊,用舌頭舔我的腳。我成了萊克的老板。

天色慢慢暗下來。我們吃完了熱狗,漢堡包,愛瑪從烤箱里取出了她自己烤的巧克力蛋糕,從冰箱里拿出三色冰淇淋。吃甜食的時候到了!我拍著雙手歡呼,趕緊去院子里找爸爸。

“小女孩先來。”愛瑪從廚房追出來問我:“咪咪,你要不要蛋糕加冰淇淋?”

我沒有聽清她講的全部,隨便地點點頭。

不一會,愛瑪端著一只粉紅色花邊的小盤子向我走來,盤子里一大塊蛋糕和一勺圓溜溜的冰淇淋。

“我不要蛋糕,只要冰淇淋。我沒說過我要蛋糕!”我對愛瑪說。

“對哈里博士,不許這樣說話。你怎么這么沒禮貌!剛才你自己說要的?，F(xiàn)在她已經(jīng)拿來了,你就吃!”爸爸用中文對我說,他又兇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再說什么了。

“不要緊,不喜歡吃,就剩著,留給萊克吃好了?！睈郜斝ξ貙ξ野缌藗€鬼臉。

“你不許剩,全部得吃光!”爸爸再次用中文警告我。

爸爸的話我當(dāng)然要聽,否則我就有很大的麻煩。

我一口氣吃完了冰淇淋,剩下的那塊蛋糕,我不想吃。

突然,我感到腳下癢癢的。我低下頭看去,哇,是黃狗萊克。

“趴”,正當(dāng)我低頭看萊克的時候,不小心,那塊我不想吃的蛋糕掉到了地上。萊克猛地?fù)渖锨?一口吞下我的蛋糕。

“你這是故意的?！卑职肿哌^來,他那生氣的樣子好可怕。我肯定要是在家里,沒有這么多外人在場,我一定會挨打。

“愛瑪,我要喝水!”我急中想出個好借口。

“咚……”隔壁傳來一聲巨響。我跟著愛瑪飛快沖進(jìn)廁所。

原來是萊克!它踢翻了一只玻璃缸,一頭鉆進(jìn)抽水馬桶,咕嘟咕嘟在喝那里的水呢。

“哈哈哈,”愛瑪拍拍萊克的背,大笑起來,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看,剛才它吃了你的蛋糕,現(xiàn)在它也口渴了。”

我跟著愛瑪咯咯大笑起來。“你還笑,都是你闖的禍!”我回過頭去,看見爸爸一張非常生氣的臉。

我立即止住了笑,心里害怕起來,爸爸是我的老板呀!

孔融讓梨

上床睡覺之前,爸爸給我念了一段孔融讓梨的故事。

“你以后在家里吃,也應(yīng)該挑最小的,把大的讓給別人……”

“哦,不!我不愿意吃小的!再說,孔融是家里的老大,我可是家里最小的……”我的反應(yīng)使爸爸很吃驚。

“砰”爸爸猛地關(guān)上門,走了出去。

我說的這句話惹得爸爸非常生氣,而且是非常地憤怒。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氣,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春假的那個周末,麗麗來我家過夜,我們一起比賽畫畫,看誰畫得快,畫得好。爸爸做我們的裁判。

我的畫畫當(dāng)然比麗麗棒多了。等我畫好了一只兔子,涂上顏色,加上一片青青草地,麗麗紙上半只兔子還沒出來呢,而且她畫的兔子頭是歪的,非常難看。

可是,爸爸卻說麗麗畫得比我好,麗麗畫得比我認(rèn)真。這是說謊!爸爸這個裁判真的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麗麗走后,爸爸拉我在沙發(fā)上坐下,對我說:“你真是太不懂事了!麗麗是客人,她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爸爸,我怎么能說你畫畫比她好?這太不客氣了!”

爸爸又說,“朋友之間要互相謙讓!”

我被爸爸說得很糊涂。比賽就是比賽,比賽,就是有一方輸,一方贏,比賽中,你打敗了你的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疑惑地望著爸爸。沉默了半天,爸爸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的大伯,就是我爸爸的大哥哥,他住在中國。去年夏天,我回中國度假,他給我買糖,買電動火車玩具。他聽不懂我講的英文。

大伯在一家廠里工作,要上夜班。他好辛苦噢。

三十年前,爸爸還在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爸爸和他哥哥都很喜歡畫畫。他倆都夢想長大當(dāng)畫家。有一天晚上,爺爺把他們兄弟倆叫到跟前說:“我找到了一位國內(nèi)很有名的大畫家,他答應(yīng)收我一個兒子做學(xué)生。我好為難,不知送你們哪一個去學(xué)畫。來,你們每人給我畫一張畫,我看誰畫得有出息,就送誰去學(xué)畫。”

我爸爸當(dāng)時心里好難受,他想學(xué)畫畫,想得快發(fā)瘋,可他知道,他哥哥比他畫得好得多,他肯定是沒希望了。

可是,大伯那天不知怎的,畫得和平時不一樣,他畫得特別地不好,線條歪歪扭扭,青綠的水仙涂成了藍(lán)灰色,難看極了。

爸爸夢想成真,被那位老畫家收為學(xué)生。五年之后,他考上了美術(shù)學(xué)院。一個偶然的場合,他發(fā)現(xiàn),大伯當(dāng)時是故意畫得不好,好讓他弟弟能有機會去學(xué)畫畫。

“哥哥,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么做?”爸爸一邊問大伯,一邊流眼淚。

“沒什么,我們是兄弟嘛?！贝蟛Φ?拍拍爸爸的肩。

爸爸說,他至今還記得他哥哥那一臉純樸友愛的笑容,和那只搭在他肩頭溫暖的手。

“咪咪,你懂嗎,你大伯那一次謙讓,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卑职值穆曇糇兊蒙硢?他的臉皺成一個怪樣子,我想他是在哭,盡管他不讓眼睛里流出淚水。

“要謙讓,你懂了嗎?”爸爸和藹地望著我。

我點點頭。

不久,麗麗又來我家,我們一起吃草莓。媽媽把幾只大的紅的草莓全都給了麗麗。等媽媽一轉(zhuǎn)身,我悄悄對麗麗說,“我們交換幾只草莓吧,你吃幾只大的,也吃幾只小的,我也一樣,這樣就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