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善珍

有那么多的古人教導(dǎo)，到時候，人們就不得不想起它們來。

比如有這么一句話：二八月天氣，最難將息。這里頭的意思可就多了，主要說的是季節(jié)交替的“季節(jié)”，人的一種惶惑。

就說每年一開春的日子，半冷不熱，人們似乎是挺明白又常?；秀逼饋恚哼@究竟算個什么時候呢?大清早一種冬季的凜冽照樣統(tǒng)治著皮膚和精神的感覺，沒到中午就有一陣蓋過一陣的夏天氣味的燥熱使人煩使人昏昏欲睡。而傍晚時分，最容易使人心慌意亂，敏感的人甚至可說是意亂情迷，那忽然拉得很長的落日時分使你胸臆之間既溫馨又惆悵，覺得很應(yīng)該向誰表達(dá)什么卻又找不著北。在黑夜里半睡半醒之中，你一直隱隱聽到遠(yuǎn)方有風(fēng)或湖水的動靜，也許你等了半輩子的什么明天早晨就會到達(dá)，可那到底是什么你并不清楚……你時時處在興奮和活躍之中，明明很累卻又難以安靜下來。

在這個季節(jié)里總應(yīng)該做點什么事情的。

星期五，設(shè)計院全體學(xué)習(xí)時辦公室主任宣布了一項任務(wù)：雙休日過后，下個星期一，各科室全體人員上午七點五十分準(zhǔn)時集合，前往市郊的北湖，種樹。

轟的一下子人聲鼎沸起來，很有點小學(xué)生聽見下課鈴聲的那種活躍勁兒。

“別吵別吵，”辦公室胡主任揮了揮手，“把任務(wù)分一下，兩個人的辦公室，種三棵樹，三個人的辦公室，種五棵樹。三位院長，一位上北京開會，一位正住醫(yī)院，都免了，劉院長是一個人，由燒水的小李支援。確實有情況的可以請假，一般最好是不要請假，多少年了才這么回。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可能還要到現(xiàn)場視察呢……”

散會以后，不僅沒有人請假，而且還有幾分如同過節(jié)的氣氛。種樹的任務(wù)實際還是每年都分下來的，全民植樹嘛。只不過設(shè)計院這幾層樓里一千人馬，兵不強馬不壯的，文弱書生多，女同志多，半拉子病號多，院方盡量摳點錢出來雇人代勞向有關(guān)部門交差了事。好些年沒有植樹這一說了，猛不丁又來了，還怪新鮮的，有點像電視里頭放的那些五六十年代的舊電影。上回種樹是哪一年?八年前?十年前啦，這把子人又老了一小塊，沒關(guān)系，照干。女同胞即刻討論星期一帶什么吃的問題，其中財會室老白家的酸菜和咸鴨蛋被大家責(zé)令必須一次帶足，以滿足廣大群眾的需要。

上四樓一直往里走，最里面的辦公室是繪圖三室，共有三個人，兩女一男。

年紀(jì)大的女的，叫宗培。宗培已經(jīng)接近退休年齡?！O(shè)計院的人們談?wù)撈饋?，一致認(rèn)為宗培是活得比較成功的，因為她的各項“指標(biāo)”都到位了：工資、職稱、職務(wù)、丈夫、兒子、女兒，甚至女婿和兒媳婦，沒什么不妥的。宗培年輕的時候姿色一般，這幾年反倒越來越顯得滋潤。心平氣和地等著退休，那簡直也是一種境界。

另一個女的年輕，從工廠調(diào)來的。田漾，這是一個多少有些別致的名字，聽起來有那么點浪漫或是活潑，可實際上這位小田人不若其名，她是現(xiàn)時比較少見的很拘板的那種類型。女孩子清高也是常見，但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精明，到了單位首先注意搞好群眾關(guān)系，小田卻不跟任何人打成一片。

說好聽一點小田是比較苗條的，不過是不是也有點過分苗條了?她偏瘦，似乎看不出什么線條，可能是因為她喜歡穿一些直統(tǒng)統(tǒng)的寬大衣服裙子之類。有時非常像一個撐不起衣服的衣架子從人跟前晃過去。

小田一般不遲到按時上班，給她什么工作到時候就能交差，是一個聽話的工作人員。工作不太忙的時候她干完活有時比別人走得稍早一點。她不聲不響晃著她的大衣服從一連串辦公室門前走過，同事們會悄悄議論：這丫頭怕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一到晚上少不了約會去。但是這小田調(diào)來快兩年了，沒讓別人看出有什么新的跡象。

設(shè)計院有兩個小伙子突然都在造輿論說自己很快要結(jié)婚了，眾人很明白這是沖著房子來的，因為廳里要給設(shè)計院撥一套兩室廳。對于這樣的情況小田還是沒有反應(yīng)。

一天早上，辦公室的男同事鄭江平看見剛剛走進(jìn)來的小田穿了一身稍有些跳眼的新衣服，覺著眼前一亮，忍不住跟小田開了個玩笑：“哎呀，辦公室今天升起了太陽!”小田立時滿面通紅，臉一板頭一低就坐到自己位置上去了，弄得鄭江平一時有點尷尬。以后再不好意思跟這姑娘開玩笑了，話也不太多說。

小田就是這種性格。其他兩個人可熱鬧，宗培和鄭江平很能聊。

鄭江平是繪圖三室唯一的男性，他管宗培叫宗大姐，實際上他跟宗培的兒子年齡相仿。像這樣年齡差距很大的男女同事，最容易相處友好。再說由于一個特殊的原因宗培有意要搞好關(guān)系：她女婿的頂頭上司就是鄭江平的大舅哥，順手推個船關(guān)系就可以發(fā)揮一定的作用。宗培還想請鄭江平給她安排一次機會，讓她在鄭江平家里“碰上”大舅哥，她倒不是打算請求關(guān)照女婿早早提拔，相反是要把繩子抻緊一點，女婿這小兔崽子最近有了什么成果，有點不把她女兒放在眼里。

“小鄭，小田，來來來，咱們商量一下吧?！弊谂喑洚?dāng)召集人。

“種樹就種唄，不成問題，有我。老大姐您只管拿個衣服遞個水就可以了?！编嵔降瓛吡艘谎坌√?，“小田也單薄，你們就當(dāng)是春游一趟呼吸新鮮空氣。五棵樹怕什么，十棵我一個人也拿下?！闭f著去衣架上取風(fēng)衣。

“我是說，我得跟你們二位請個假?！弊谂嗾f，“下星期一正趕上我有個親戚從新疆過來，我得接站去……只能辛苦你們二位了。”

鄭江平馬上想這位老大姐正熱中于炒股票，可能這兩天到了要命關(guān)口上。鄭江平笑笑很體諒地說行行。宗培用她妹妹的名義炒股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

“忙您的去吧，沒問題!”鄭江平又補上了一句。

星期一早晨，小田騎著車來到北湖植樹點的時候，各單位的人已經(jīng)鬧嚷嚷地擠滿了湖邊。初升的太陽把湖面上的光點閃閃爍爍地反射到人們的眼睛里，人們不由得瞇起眼睛微笑著。小田呆呆地左顧右盼了一陣，覺得這很像小時候?qū)W校里勞動的場面，令人興奮。

因為她的宿舍在北郊區(qū)，她就沒去單位集合，自己直接走了。

小田找了好半天才找著分派給設(shè)計院的地段，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有點晚了。

已經(jīng)給他們?nèi)齻€人留下了最后五個樹坑的位置，用白粉畫了五個方框。每個組都有五棵樹的任務(wù)，但最后的這幾個樹坑位置不好，挨著一個廢棄的水泥臺子，體積不小，要挖坑，還得刨掉半個水泥臺子，工程就大了。這顯然是挑剩下的。

宗培是已經(jīng)說了不來的而且鄭江平也沒有來。

小田沒說什么。換了別人很可能要嚷嚷：這叫人怎么干呀!或者干脆先坐下不慌不忙地等著，都來了再一起干，又不是一個人的事。

可小田不是這樣的性格。她領(lǐng)了一把鍬，就開始刨樹坑了。

水泥臺子她肯定是刨不動的，她就先對付沒有水泥的地方。挖了也就是幾十鍬，汗水就迷了她的眼睛。她直起腰來往四邊瞅了瞅，別人的樹坑有的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了。他們先完成了以后大約會過來幫忙的，但小田并不希望別人過早地來幫忙。

太陽已經(jīng)很高，陽光映照著她額頭上的發(fā)絲和眼睫毛，汗滴和沙土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鐵鍬把在她手里似乎越來越粗，她窄窄的手掌握不住了。她想起自己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參加體力勞動雖說不是強勞力也還是挺頑強的，要干就得像個樣子，難道這才二十九歲的年紀(jì)就成了嬌氣的女人……小田抖擻了一下年輕而單薄的身體，狠狠勁又舉起了鐵鍬?？墒牵貌粍渔@了。是有人在既輕巧又有力地奪她的鍬，鄭江平來了。

鄭江平?jīng)]有表示作為同事的客氣，沒有為自己的遲來而道歉，也沒有慰問小田這半個多小時的獨自辛苦，只是輕輕地說：“你上來歇會兒吧。”他用手指一指旁邊的一個高地，上面堆滿了衣服和提包，還有一小塊樹蔭。

小田必須從已經(jīng)挖得不淺的坑底跨上地面，鄭江平伸手著實地拉了她一把，一直等她在地上站穩(wěn)，才把手上的勁兒撤了。然后他用一種運動員一般的姿式，撐住坑邊很瀟灑地跳了下去。

后來小田幾次在邊上說：你上來換一換吧。鄭江平都沒有動窩兒，只說不用，連頭都不抬，既不懶怠也不著急不屈不撓地干他的活兒。

沒有水泥的地方差不多快挖完了，小田想無論如何自己不能再當(dāng)觀眾了。

小田真是一死心眼的女孩子?，F(xiàn)在的女孩都是多么地精明啊，像這種時候正是利用男人的最好時機，他愿意多于就讓他干好了，只要把話說好聽一點，一般的男人只要他是個男人，心里明白吃了點虧也不會太計較的。

小田只覺著讓鄭江平一個人這樣干下去太不像話了，她干脆伸手去奪鄭江平手里的鐵鍬。

鄭江平只得停下手來：“行，要不我就不干了。剩下的我就都交給你了，你看行不行，嗯?”

小田一下愣住了。

鄭江平看著小田臉紅緊張的樣子不覺笑了起來：“告訴你，這點活兒我一個人隨便就對付了。你看你，真是個小姑娘!”

小田的臉更紅了。鄭江平不由得很親切地又加了一句：“今天你就聽我的，知道了嗎?”

小田想說知道，也想說不知道，但是這兩種回答似乎都有過分親昵的味道，她就什么也沒說。她現(xiàn)在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呆在一邊，看著鄭江平把自己組的任務(wù)全部完成。

鄭江平干活干得非常漂亮，現(xiàn)在城里頭很少有人干體力活能干得這么賞心悅目了。他嗖地一下把鐵鍬直直地鍘進(jìn)土層里，腳踩兩三下，一彎腰就翻起滿滿一鍬土來，每一輪運作都是一樣的節(jié)奏。當(dāng)他側(cè)轉(zhuǎn)身朝上扔土的時候，小田似乎能看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繃緊和松開。

小田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干活。

鄭江平終于熱得出汗了，把頭上的大沿帽抓了下來，回頭看看，一下就扣在了小田的腦袋上。

于是，小田聞到一股像太陽那樣火熱焦干的氣息。這種氣息說明鄭江平干活把自己練成了一塊火炭。

小田想了想，提起了自己的提包。

當(dāng)中午休息的哨子吹響時，鄭江平把手里的鐵鍬重重地朝土里一鍘，很滿意地拍拍兩只手：

“快，小田，保溫桶那兒給咱們排隊去，該領(lǐng)飯了!去晚了可就沒好菜了?！?/p>

沒有人回答，小田不知跑哪去了。

鄭江平稍稍有點生氣，或許這是一點點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失意。不過他很快就寬容了，自己對自己解釋說：嘿，真是個沒頭沒腦的丫頭。

下午的活干得很快。那個水泥臺子最后被大家一股勁地給“攻堅”下來了。打掃戰(zhàn)場清點人員之后，領(lǐng)隊的老秦看看表說：四點半就來車，都坐樹蔭底下歇一會兒，這就快來車了。

鄭江平問老秦：“小田呢，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先走了?”

“小田?我不知道啊?！?/p>

鄭江平本來不想問的，若是人家小姑娘真有點什么事開溜了，這么一問不就是當(dāng)眾“揭發(fā)”么?可今天是在野外，女孩子家，你不能不操心著點。

大家都說，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小田就不見了。還有人小聲地發(fā)表見解說，不會有啥事情，這丫頭平時就是這樣，不吭不哈有點怪怪的。

五點鐘過了才來的車。大伙對司機連埋怨帶開哄地說你小子不好好給大家開車下次長工資都不投你的票，吵吵嚷嚷都上車去了。鄭江平?jīng)]上車。“干啥?等小田?”司機問他。鄭江平點了點頭。鄭江平向開動的廠車招手的當(dāng)兒，分明看到車上有些人一種微妙的眼神，他們是不是覺得鄭江平別有什么用心，甚至?xí)鷣y猜測他與小田之間已經(jīng)安排了什么，那也沒有辦法，反正，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這里再等一等。他有一種直感：小田并沒有回去。而這個地方此時基本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各個單位早就撤了。

方才看起來水光瀲滟的湖面在西斜的陽光里變得沉郁起來，湖邊大面積的樹坑還沒種上樹像一只只張開的黑洞洞的大嘴，看起來有一種心里發(fā)空的感覺。

鄭江平這時才覺得真是夠累了，肚子也很餓，真想早點回家去。但是如果他現(xiàn)在就這么走了，小田一個人回到這里時會是什么情形呢。

他不知道自己還得等多久，可他知道自己得等著。

一只鳥低低地擦著地面掠了過來，像要告訴他什么，離他很近地落在一堆泥土上，又飛走了。

沒有人來，沒有小田來。他甚至連第二只鳥也沒能等來。

小田不來，說明什么呢?說明她早就回去了，還是說明……

關(guān)江平抱著膝頭坐著，這時在他的視線中是北湖附近的北塔。北塔在一種惆悵和昏倦的空氣里一動不動，一副老古董的模樣，聽說這個塔有一千年的歷史了，再過上一千年，它可能還這個樣子吧……

在鄭江平越來越恍惚的視線中，北塔好像忽然動了起來。仔細(xì)一看，在塔的旁邊，公路上有個人騎著車過來了。一點沒錯，是小田?！霸趺础甲吡?”“都幾點啦!你呀，你真把人能急得成仙了!好，咱們回家。推上你的車，咱們先上公路吧。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也沒點時間觀念，一個人找不著家了怎么辦?”

“我，我沒帶表。再說，我迷路了……”

還是沒說出她上哪去了，鄭江平也不想再多問。

他們上了公路，連人帶自行車搭上了一輛出租車。汽車開進(jìn)城里，已是暮色蒼茫時分了。

鄭江平給小田推著車，兩人并排走著。開始鄭江平問了問小田究竟是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說一起工作這么久了，好多情況還不了解呢。小田說了自己的專業(yè)是精密儀表，鄭江平說這么好的專業(yè)來我們這里頭真是可惜了。于是鄭江平又說了兩個他同學(xué)的例子，都是學(xué)非所用。

這個話題說完之后，兩人沉默了好一陣。鄭江平覺得還可以同志式地關(guān)心一下小田的年齡，剛要開口又打住了，想到這個問題對未婚女性來說是忌諱的。

只有車輪在暮色中的田野里沙沙地響著，周圍的一切都在迷離之中越來越模糊起來了，又溫暖又清涼的夜風(fēng)悄悄地拂到了他們的身邊，春天的寒冷和春天的溫暖也一起襲上他們的心頭。從公路到小田住宿的那棟樓房，必須穿過一片已經(jīng)長得不低的野草，在草叢里他們一起用腳探著路的時候，鄭江平

用不推車的左手輕輕地拉住了小田的一個手腕，他這個動作想都沒有想非常自然。小田也很馴服地依靠著他的支持，這個時候他們的感覺就是特別想互相依靠。

小田住的樓房是新建的住宅樓，還有一些套房空著沒住上人，樓下的空地很安靜。鄭江平借著燈光看一看表：“快九點了，你快上去吧?！?/p>

“上去坐一會吧。”小田的邀請是非常明確的。

鄭江平定了定神。鄭江平想起小時候在農(nóng)村姥姥家，小伙伴們常常逗他這個城里娃：敢不敢跳這個渠?他一咬牙就蹦過去了。有一回他從渠坡滑了下來，弄了一身的泥湯?？涩F(xiàn)在他不是孩子了，三十老幾的大男人了。他知道自己這時候其實非常地想跟小田一起上樓去，正因為這樣，他最好還是別上去了。

我是個有媳婦的人，人家是個沒結(jié)婚的小姑娘……鄭江平這才想起來出差去深圳的妻子今天晚上九點半要掛長途來，約好的每逢周一周五晚上。差點誤了大事!

鄭江平此時真是非常地想念自己的妻子，使他感到困惑與難堪的是，在忽然涌起的情思之中，他很想把眼前這個并不是他妻子的女人，這個毫不設(shè)防又需要保護(hù)的姑娘一把摟在懷里。

這真是糟糕透了，他覺得自己的牙齒在打戰(zhàn)，“我得走了……”他咬著牙說，一邊轉(zhuǎn)過身去。

“哎，等一下。”

他不得不又轉(zhuǎn)過身來。

“給你?！?/p>

小田從她的包里拿出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笆裁?定時炸彈嗎?”

“可樂炸彈!我今天下午買的，跑到紅橋小賣部買的，本來想慰勞你干活的，還是你把它喝了吧!對了，車子你也騎走吧?！?/p>

原來，小田今天的“失蹤”是給他買可樂去了，是專門給他買的。

似乎自從他們兩人做同事以來，小田從來就沒跟他說過這么多的話。

在夜的空氣中，小田的聲音異常地清澈而又活潑。鄭江平騎著車回家的一路，似乎又一遍一遍地聽見她的聲音。

回到家不一會兒，他準(zhǔn)時接到了妻子的電話。妻子說你今天怎么了，說話有點心不在焉的，好像?他說我今天種樹去了，整整一天，太累了。

他平時并不喜歡喝可樂。但是接完妻子的電話之后，他拿著那瓶可樂握在手中很久沒放下，最后終于把它打開了，直接用嘴對著瓶口一口一口地喝著。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可真成了一個炸彈……還好，總算是沒有讓它爆炸。

在北湖植樹勞動之后，單位給大伙補休了兩天，星期四才上班。

鄭江平把小田的車子騎到單位，找一個不曬太陽的地方立好，鎖上了，拿著車鑰匙上樓去。

鑰匙在他的手中有一種潤滑的輕松和舒適，他用心用意地握了握，想這是小田天天用手拿著的東西，現(xiàn)在還給她，還給她就完了唄。

雖然因為前兩天忽然的大強度勞動使他的腿肚子邁一步疼一下，他上樓上得還是格外的輕松。不，他對小田絕對不敢起什么歹意，只不過想到他本來就和她是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可以天天面對日日相處，這就夠了，這就讓人心里很有一點滋味。今天見了她，開句玩笑還是可以的吧：嘿小田，你曬黑了，不過黑了反而更漂亮啦……小田肯定又要臉紅了。他真是喜歡看小田臉紅的樣子，像個真正的女孩子樣子?，F(xiàn)如今有些丫頭從來沒有害羞這么一說了，女兒家不知道害羞就不可愛。小田不算太漂亮吧，但是小田可愛。

鄭江平盡量繃著臉走進(jìn)辦公室，他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滿面春色關(guān)不住。辦公室里卻只有一個人，并不是他期待著要見到的那個人。

是老大姐宗培一個人正在忙著整理桌子上的資料文件之類，慢條斯理的，聽見有人進(jìn)來也不抬起頭來。

鄭江平一下就發(fā)現(xiàn)這位老大姐今天的情緒不是太好。

老大姐的憂愁還是時常有的，不是女兒女婿鬧得不行，就是老家來了麻煩的親戚。只要有什么就得跟小鄭嘮叨一陣，有個人能聽嘮叨，煩惱就會釋放了很多，心情能得到緩和。誰都知道，年輕的男人最不耐煩的就是年紀(jì)大的女人的嘮叨，而小鄭不但耐心聽講，還每次都耐心地勸解一番。為此宗培常?？湫∴嵾@小伙子懂事懂理。

“宗大姐!”鄭江平滿懷自信地又準(zhǔn)備給宗培吃開心果。

宗培“嗯”了一聲，還是沒抬頭。

“您……沒啥事兒吧?”

宗培這才抬起頭來，歪著頭端詳著鄭江平：“我要是有事，你就能給解決?”

“不管怎么說我都得盡力而為吧。”鄭江平仍然陪著笑臉說，“什么事，您就招呼好了。”

“好，你這會兒就去把小田給我找來!”宗培威而不怒地說。

“小田?”鄭江平很高興地問，“找她干啥?對了，這小田今天沒來上班?”

“鄭江平呀鄭江平，你就別給我裝了吧!”宗培伸出手指頭朝他點著，“小田怎么回事，你應(yīng)該是最清楚了吧!”

“小田，她怎么了?”鄭江平一下懵了。

“你準(zhǔn)備把人家丫頭怎么辦?小鄭呀小鄭，我怎么早沒看出來你小子不是什么好鳥兒。年輕，骨頭也輕，風(fēng)流風(fēng)流不算什么，可是你不能坑人家黃花大閨女!知道不知道，缺德!”

鄭江平的臉色一下子沉重起來。他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感覺一定有什么給弄糟了，完全給弄糟了。他此刻最關(guān)心的不是別人怎么說他鄭江平，而是小田現(xiàn)在的情況?！靶√镌谀膬?”宗培翻了他一眼：“在辦公室，胡主任屋里?！?/p>

胡主任是一個現(xiàn)在極為少有的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人。每天早上單位燒茶水的小李還沒捅開茶爐的時候，他就端端地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頭，兩手往桌上一擱，等著辦公。胡主任常常要寂寞地等待好大的功夫，才有人懶洋洋地來找他。

這天早晨，胡主任一下電梯嚇了一跳，他的辦公室門口坐著一個人，就靠著那門在地上坐著，看見他也不起來，眼睛直瞪瞪的。

“你，你怎么在這里坐著?”

胡主任再細(xì)細(xì)地看，小田這姑娘臉色慘白，眼圈黑著，眼里隱隱還有淚痕?！拔乙孔??！毙√镎f?！胺孔?你不是有地方嗎，不是給你分了嗎?”

小田慢慢地立起身來，等胡主任開了門，就跟著胡主任進(jìn)了屋，又坐在了主任對面的位置上。

胡主任說有什么事你慢慢說吧，小田就開始哭。再追問，就哭著說要房子。說那個房子本來就不是人住的，為啥你們讓我住?為啥為啥?!

鄭江平在老大姐這里把事情基本打聽明白了，今天一清早的突發(fā)事件給大家一致的啟發(fā)就是聯(lián)想到那天勞動結(jié)束以后，是他鄭江平一個人和小田這姑娘在一塊。再下去的事情，就不難推理了。看小田這種嚴(yán)重的情狀，可能就是遇上了那種事情……

宗培早上一來就聽說了這事，覺得這事要抓小鄭一抓一個準(zhǔn)。

鄭江平闖進(jìn)胡主任的屋子，開門見山地對胡主任說：我得跟小田談?wù)劇?/p>

胡主任用警惕的眼光看看他說：“也可以。就在這里談吧?！?/p>

鄭江平不怕什么，這里談就這里談?？墒切√飬s堅決地站起來說：不，到外面去說。

鄭江平建議到他們?nèi)齻€的辦公室去，話音還沒落，小田就說不。鄭江平又建議到大會議室，沒有人開會正空著，小田還是說不。小田說，我們出去。

正午的街心公園竟像荒野一般的悶然無聲。

小田敘述整個事情的過程中，鄭江平連一句都沒插，他不知該說什么，想不出一句話，一個字來。他平時的口才夠不錯的。

他以為小田會哭，可是她沒哭，用一種干澀的嗓音，幾個字一句幾個字一句地說著。

鄭江平聽著小田的訴說，別的他都不忍去細(xì)想，去細(xì)細(xì)地體會，他只是體會著小田嗓音的滄桑，那種沙啞就像被粗暴的手隨意一捻就破敗了的花瓣，可能再也不能恢復(fù)到生氣勃勃的本來面目了。

這是可樂炸彈!給你買的!慰勞你干活兒的!僅僅兩三天以前的小田的聲音又跳出來對比著，使鄭江平心里一陣一陣地發(fā)痛。

小田說她以前就對那棟樓房的感覺不好。在郊區(qū)，住戶的成分復(fù)雜，每次她剛進(jìn)屋的一陣都不能馬上踏實下來，門關(guān)上窗簾拉上還是覺得不知什么角落里有眼睛在窺視自己……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竟然就是在鄭江平送她回去的那個晚上，或者可以說當(dāng)鄭江平和小田在樓下告辭的同時，那個狗王八就在暗算了，暗算一個最想好好做人的人。

可憐的小田，不想去傷害任何人只想做個好姑娘的小田，羞怯得只會臉紅無語的小田，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

有一點鄭江平不愿再想，卻又不得不想，那個晚上，我為什么不上樓去呢?我他媽的怎么就不開竅呢?要上去了，小田就不會

好好的一個小田，就這樣讓一個連挨槍子兒都他媽不佩的狗王八……

“小田，你是個好姑娘……”鄭江平說了這么一句，再也忍不住傷心，低下頭很很地哭了起來。

鄭江平哭泣的時候，小田把微微發(fā)抖的手放在他的胳臂上。

過了很久，小田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去剁了那個狗雜種!他說。

我想去報案。她說。

我，陪你。他說。

你還得幫我一個忙，晚上，我能到你家去嗎?

他不能準(zhǔn)確地明了她最后這一個請求的真實含義，他只是點點頭，表示她可以到他的家里。

他無法設(shè)想，今晚她去了之后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自己按什么準(zhǔn)則去做每一件事。只是他的良心告訴他，如果這個被殘酷傷害過的女孩需要他來醫(yī)治難以磨滅的痛苦，他愿意為她做他能做的任何事情，絕不是為自己。

不久，小田就調(diào)走了。小田在辦公室跟宗培告別，也跟鄭江平告別。跟鄭江平告別的時候她非常平靜。

她與鄭江平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小田走后的相當(dāng)一段時間，不時地還有人在茶余飯后說起這同一辦公室里一男一女的傳聞。他們反復(fù)嘮叨的一些內(nèi)容其實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yuǎn)。有時傳到鄭江平耳朵里，他沒有一點想解釋的愿望。

事情過去久了，老大姐宗培對鄭江平永遠(yuǎn)說不清的這檔子事已經(jīng)寬容了不少，在某個輕松的時刻就當(dāng)玩笑來說了：“以前咱們那個小田，還真是挺甜的吧?”

但這時鄭江平根本不笑。

宗培后來就不再提這事了。

責(zé)任編輯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