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蓬生
每當我讀那個關于伊甸園的故事時,我總是有另一種感覺。如果那個金蘋果不被吃掉,那么人類的祖先還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大花園里玩耍呢,怎會有今天如此豐富多彩的生活?如果當初是我面對那一樹金蘋果,沒準不用蛇來誘惑,我早就突發(fā)奇想自己想要嘗嘗了。因為我總相信,切開金蘋果,我們沒準兒會找到改變命運的路。
10年前,我初中畢業(yè)考上縣里的一所高中,我們村里還有兩個人也考上了。但他們和我一樣,都因為家里困難讀不起。在那個悶熱煩躁的夏天里,我們3個經(jīng)常聚在一塊兒嘆氣。在我家鄉(xiāng),像我們這種讀書郎是最苦的,想讀書家里供不起,干農(nóng)活又干不過那些早早就不上學的同齡人,像我們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將來找對象都困難。于是我們3個商量著要去南方打工。家里已經(jīng)把行李都準備好了,就等著第二天出發(fā)了,我卻改變了主意。夜里睡不著,我就想,這么一走,我一生的命運就固定了。聽別人說起過,到南方打工的錢也不好賺,干最臟最累的活,卻掙最少的錢。有時候遇見壞良心的包工頭,還會發(fā)生錢被卷跑的事,這樣你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墒侨绻易约合胂朕k法借點錢,讀完了高中讀大學,那該多好啊!
第二天,我送走了兩個決意南下的伙伴,獨自跑到縣城。我先去看了一下我將來要讀書的學校,我非常喜歡那座乳白色的大樓??晌以谶@里不認識任何一個人,我在縣城寬闊的馬路上走走停停,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來?;丶胰フ亦l(xiāng)鄰或親朋借錢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現(xiàn)在對我家這樣的困難戶早已避之唯恐不及。父親年齡大了,現(xiàn)在還勉強能支撐家用,將來他老了,我又在讀書,誰有能力還這筆債?
整整一天我都在縣城里逛,我漸漸地開始后悔沒有同兩個同學一起去南方。也許苦,也許累,可是他們至少現(xiàn)在正在火車上憧憬未來,而我卻在這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胡思亂想!想到這兒,我立即渾身燥熱,汗珠從腦門滾滾而下。心底卻有一個聲音頑強地說:我一定要想到辦法!
一陣悠揚的笛聲突然吸引了我的視線。是一個穿著很破舊的外鄉(xiāng)人,他在用吹笛子的方式挨個鋪店乞討。我看見他時,他正在一家銀行門口賣力地吹。銀行里有人走出來給他點錢讓他走了。這一瞬間,我突然靈機一動,為什么不去找銀行借錢呢?我為了讀書借錢總比這個人乞討強吧!仿佛是溺水者突然撈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我沒有多想,徑直闖進了銀行。
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措詞,我怕自己稍一猶豫就會落荒而逃。我大聲地對銀行的工作人員說:我要貸款!他們顯然是被我這樣一個衣冠不整的鄉(xiāng)村少年張口就要貸款的聲音嚇著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追問了一句:你要干什么?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了:我想貸點款上學。
整個銀行里靜了一秒鐘,然后爆發(fā)出了一陣哄堂大笑。我覺得我的臉開始發(fā)燒,向上燒到腦門,向下燒到胸脯。屈辱和后悔又一次緊緊鉗住了我的心,我恨不能立即飛到兩個同學的火車上,立即鉆到車座底下,讓誰也看不到我的臉。笑聲停息,有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走過來對我說:我們還從來沒聽說過上學還需要貸款的。我在銀行都干30年了,從來沒遇見過這事,你還是回家讓父母想想辦法吧!
我不敢抬頭看人,轉身就往外走,黃豆粒般的眼淚砸在銀行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抬眼望去,剛才還瓦藍的天頓時變得灰蒙蒙的。我站在銀行門口,一時不知該向何處去。這時,從銀行里追出來一位老人,他仔細地端詳我一會兒說:孩子,你真是要貸款上學嗎?你家是哪兒的?家里有兒個兄弟?老人細細地問,我細細地答。老人問了半天,最后長嘆一聲說:你先回家吧,過幾天聽消息。我頓時就呆住了,過幾天他讓我聽什么消息呢?難道他能決定給我貸款嗎?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管事的大官啊!恍恍惚惚中我走上了回家的路,我記住了老人姓肖。
3天后是個星期日。快到中午時肖老伯突然和我的中學校長還有班主任一起到我家來了。他們3個顯然已經(jīng)在上午聊過了,所以下午一到我家立即找我的父母談,由肖老伯出錢供我上學,供我吃住,但我要給他家干好家務活。肖老伯沒兒沒女,老伴年齡大了,很多活都干不動了。我的父母顯然是被這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嚇著了,他們只會搓著手,說著簡單重復的感謝話。
肖老伯說,他那天在銀行看見我就覺得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敢去銀行給自己找出路,這孩子有心計呀。今天他特意從縣城趕來,先去找了校長和班主任,了解了一下我的情況,證明我是個老實可靠的好學生。我的父母這才知道兒子的好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兒子自己突發(fā)奇想闖出來的。
父母為肖老伯殺了一只雞,在酒席上,肖老伯進一步答應說,如果我將來能考上大學,他也會供我,但需要我將來給他們老夫妻養(yǎng)老送終。父親興奮地說:中,我有兩個兒子,就算過繼給你一個吧!
我終于又能讀書了,這就讓我有勇氣去克服一切意想不到的困難。直到今天,我對肖老伯一家都充滿著無法盲說的感激之情,但我不能不說,高中3年的日子,我的辛苦遠遠大于快樂。誰家的家務活都是永遠于不完的,放學回到肖老伯家我做飯洗衣和煤掃院子一直要忙到夜里才能靜下心來看點書。肖伯母年歲大了,愛嘮叨,有時也會批評我干活不仔細,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即使沒有人說什么,我也會嚴格要求自己,一定要對得起肖老伯對我恩重如山的幫助。
高中3年結束了,我卻沒有能像肖老伯設想的那樣考上大學。也許是因為我的底子太薄,也許是因為給自己施加的壓力太大,我最終以20分之差落榜了。我能看出肖老伯的失望,因此當他提出讓我再復讀一年時,我堅決拒絕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沒有理由再讓這兩位好心人為我操心了。這時候回鄉(xiāng)同樣沒有出路,我最終還是走上了3年前就該走的路。
我到珠海投奔當年的那兩個同學。他們雖然沒有混出大名堂,但一個當上了鋼筋工,另一個當上了瓦工,都已經(jīng)算是技術工人了。而我卻只能在他們手下當個最累最不掙錢的小工。這種痛苦不言而喻。如果他們當初的選擇是對的,那么我為了讀高中而四處奔波又有什么意義?我又有什么資格為我爭取到了肖老伯的幫助沾沾自喜?建筑工地的活從來沒有一天是低于12小時的,我拼命地干,幾乎把自己累得虛脫,但也沒法制止頭腦中種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我比他們多讀了幾年書,我與他們不太合得來,當同伴們喝酒、打牌時,我就會獨自一個人出去閑逛。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就在我們工地旁邊有一個很大的廣告窗,上面貼滿了各種招聘招生的廣告。我特意認真地看了一下招生的廣告,我發(fā)現(xiàn)只有電腦打字速成班的收費便宜,憑我的工資能支付得起。我想如果我學好了,沒準會重新找一份比建筑小工要輕松些的活。憑我那兩個同學的面子,老板破例同意我可以不加班,每天早走4個小時去學習班。
參加了學習班我才知道、為什么這個班的收費最低?因為電腦打字是操縱電腦活動中最簡單的一項。而且在特區(qū)這種地方,會電腦打字的人簡直不可勝數(shù),你只會打字根本就別想找到工作的機會!但我交了錢就不能白交,我還是認真地學了一個月,然后悄悄地又開始繼續(xù)加班,安心地當我的小工。
在這里終于干滿一年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工友拿來墊在地上打牌用的一張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則招聘啟事,是特區(qū)報社招記者,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它沒有要求必須有本市戶口。雖然它要求了要有大專以上學歷,但我覺得自己上學時的作文也經(jīng)常得到老師的表揚,沒有學歷也應該去試試。身在特區(qū)一年,我知道這里是相信奇跡的地方。
在我決定去報名時,我也仔細考慮了我的不利條件如果我按正常的程序走,肯定在第一輪就會被毫不客氣地刷下來,甚至我的舉動會被看作是開玩笑。我必須首先就找到社長或者總編,直接向他陳述我的請求,用真情打動他。
我是在報紙上查到總編的名字的:于躍宙。當我以投稿的名義混進報社并大膽地推開于總編的門時,我仿佛又變成了當年為了上學闖進銀行的那個楞小子,于總顯然也和當年的銀行工作人員一樣被我那連珠炮似的訴說震呆了。也許是那一天正趕上于總心情好,也許真是因為身在特區(qū)每個人都已修煉得見怪不怪了,于總沒有像我設想的最壞結局那樣發(fā)怒,而是笑瞇瞇地起身對我說:走吧,我領你去個地方。我稀里胡涂地跟上他,來到了一個大屋子,里邊一排一排擺了幾十臺電腦,有很多人正在緊張地忙碌著。于總對我說:這就是我們記者工作的地方,你想考記者對不對?你看你能干得了嗎?我望了于總一眼,突然在內(nèi)心最深處涌起了一股沖動。我說:讓我試試吧!于總的笑意更深了,說:那你就試試吧。我在一臺電腦前坐下來,定了定神,略加思索,迅速就打出了一篇新聞稿,標題是:考記者電腦擺陣,打工仔榜上有名。內(nèi)容自然就是寫剛剛發(fā)生在我和于總之間的事,只不過我把我已經(jīng)考上了作為新聞稿的結局了。
于總看著我的稿子,表情逐漸變得凝重了。他撇下我仔細地看了幾遍,又親自改動了幾處,然后把稿子交給了一個人說:把這篇稿作為通稿發(fā)給新華社!
然后于總問我:以前在別的報社幫過忙嗎?我說:沒有。他又問:以前發(fā)表過作品嗎?我說:沒有。他盯著我問:那就是突發(fā)奇想了?我說:是。于總說:那好吧,我決定要你了,但第一,先不辦正式關系,給你二年的考察期。第二,頭一年你先干校對的工作,干好了才能上崗當記者。你能接受嗎?
我已經(jīng)高興得都快要暈倒了,這時候于總就是讓我上刀山我都敢把鞋脫下來,我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的兩個同學請我喝了送別酒,就在我們工地附近的一家大排檔,我平生第一次喝得爛醉如泥。據(jù)他們后來講,我當時就是在不斷地重復句話:我就是敢突發(fā)奇想,我就是敢突發(fā)奇想!是的,在多少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無所有了,突發(fā)奇想就是我唯一的資本啊!
我?guī)缀鮾A盡所有的一點錢把自己裝扮一新去上班了。和我在一個辦公室的校對員沒有人安心這份工作,薪水僅夠糊口,活又挺累的,有誰會理解我對這份工作的狂熱勁頭呢?從上班開始,我一次也沒有找過于總,我只是每天都要把我份內(nèi)的工作完成得好上加好,我知道這就足夠了。兩個月以后,于總找我簡單地談了幾分鐘,他提醒我說:有誰說過校對員就不能寫點稿子呢?有誰說過校對員就不能去想辦法參加自學考試呢?
于總的寥寥數(shù)語讓我茅塞頓開,我明白,僅有我自己的突發(fā)奇想是遠遠不夠的,我必須用最笨的方法從最基礎的知識學起。從此,我的業(yè)余時間就分成了兩塊,一塊用來在大街小巷找新聞,一塊用來潛心讀書。在我終于每天都能自己挖掘出一塊或大或小的新聞時,大半年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我提前走上了記者崗位。當我的二年試用期滿時,我已經(jīng)取得了自學考試大專學歷。
我知道所有這一切與我的同行們現(xiàn)有條件比起來,連成績都談不上,更不用談什么成功了。但我知道我的起點是負數(shù),我的突發(fā)奇想是零,在零之上,屬于我的金蘋果還遙遙無期,我永遠都要付出比別人多出幾倍的努力,才能抓到那個金蘋果,切開,然后沿著路標走上我的路。
(宋英玉摘自《青年月刊》199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