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業(yè)成

大姐去哈爾濱讀書那年，我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根本無法理解母親企盼大姐來信的那種焦灼與惶然。

母親和她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斗大的字不識半個。所以大姐一來信，我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母親的眼睛，盡管我才讀小學五年級。大姐簡捷流暢的行文，一經(jīng)我拙劣的演繹便斷斷續(xù)續(xù)、含含糊糊，如斷了線的珠子，零零亂亂撒滿一地。令我倍感驚奇的是母親穿針引線的本事，我的磕磕絆絆在母親清晰敏捷的思維面前從來不是障礙。我想，若不是歷史的嘲弄，母親一定會成為一個十分出色的女人。

大姐到了哈爾濱，一來信便說自己如何如何想家，著了魔似的。母親聽著聽著眼圈就紅了，一個勁兒地嘮叨：閨女這么想家，是不是受了委屈？聽說，城里人奸詐，會不會欺負紅紅（大姐的名字）？北方很冷，是不是閨女不適應？城里東西貴，閨女錢少，是不是……說著說著，就淚如泉涌。那時我還小，關(guān)心小溪旁亂石堆中的螃蟹遠遠甚于關(guān)心大姐是不是受了委屈。秋季，正是蟹肥的季節(jié)，我可沒空兒胡思亂想。

漸漸地，大姐來信不再傾訴那份想家的無奈，筆端流露的是大學生活的新奇與欣喜。大姐終于不想家了，母親不會再紅著眼圈絮絮不止了吧？然而我錯了。聽信后，母親的確不再淚如泉涌，卻代之以一臉惘然，那絮叼一如既往：紅紅這閨女怎能不想家呢？外頭千好萬好哪有家里好？社會復雜呀，紅紅可別吃了人家的虧……院子外，黃鼻涕（童年時的玩伴）正一個勁兒地催我：再不走，肥蟹就被鐵蛋他們抓光了。瞅媽不注意，我一溜煙逃出院子直奔小溪。

當我提著一簍肥蟹滿載而歸的時候，母親仍郁郁地坐在廢棄的石堆上，無精打采的秋陽正綿綿地傾瀉在她身上。

大姐沒說想家的時候，母親心里一定空蕩蕩的特不受用。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正在離家千里的異地，以一種十分復雜的心情寫著一封簡短的家信。想家還是不想家，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母親才能不擔心。此時，窗外被秋意浸透的楓葉正紅艷艷地在無精打采的秋陽里搖擺。這個季節(jié)，好像大姐去哈爾濱那年的那個秋天。

（作者通聯(lián)：411201湖南湘潭師范學院93級61班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