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質平
自從去年李遠哲先生提出以“羅馬拼音”(一般對“羅馬拼音”的理解,也就是“漢語拼音方案”的一個同義詞)取代“注音符號”以來,這個議題在海內外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雖然,簡化字和漢語拼音方案不是一個新話題,而是自晚清以來,進步的中國知識分子所共同關切的議題。但是,這個議題,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臺灣,卻成了一個政治上的禁忌。幾乎有四十年的時間,在臺灣聽不到任何有關語文改革的意見。
李先生以學界領袖的身份,打破四十年來的沉寂,讓大家理解到這個問題的存在,使我們身在海外,從事語文工作的人感到:臺灣在語文改革的這個問題上,終于有了一個明白人!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遷臺以后,少數(shù)北來的“遺民”帶動著島上數(shù)百萬的“南人”,學習“北語”。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成績不可說不豐碩,但時至今日,那些早期“遺民”所帶去的北語,因和“中原文化”隔絕得太久,他們當年地道的國語,經過四十多年的天翻地覆,而今看來,除了饒富“古意”之外,與今日之“京調”已有了一定的距離。譬如將“你和我”的“和”字,讀如“漢”,就是這個“孤島現(xiàn)象”的顯例之一。
這個孤島的絕緣現(xiàn)象,在最近幾年已有了一定的改變。一方面是臺語有漸由方言轉化為“普通話”的趨勢,而成為社會媒體的通用語言。從這個改變看來,似乎是國語的式微,也是“一語獨大”的結束。但就另一方面來看,兩岸互通以后,大陸的書籍、電視節(jié)目、流行歌曲大量地進入臺灣,使國語的孤島現(xiàn)象有了緩和。也是四十年來,臺灣的國語首度有機會和它的發(fā)源地有了接觸,而注入了來自源頭的活水。從這一方面來看,卻又是臺灣國語新生的開始。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互動和比較,兩岸語文的不同,成了近年來熱門的話題??梢灶A卜的是:兩岸語文的不同會隨著交流的增加而減少。換言之,所有語文上的互通,其大方向是異中求同,而不是同中求異。
語言文字是文化中最保守的一部分。一個人成年以后,宗教信仰的改變是可能的,甚至于是常見的,但一個人成年以后,要改變其母語,幾乎是不可能的?!吧傩‰x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辟R知章的千古名句道盡了語言的保守和鄉(xiāng)音的頑強。因此,在兩種語文交會時,一方面是由異趨同;但另一方面,卻又出現(xiàn)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堅持”和“頑抗”?!班l(xiāng)音無改”是不自覺的,也是莫可奈何的,但堅持不用簡體字或漢語拼音則是自覺的。
自覺的堅持和頑抗,有一部分是來自情緒上的尊嚴:“何以我必須從你?”也有一部分是來自文化上或道德上的“正統(tǒng)感”:舉世滔滔,唯有我島上兩千萬人,為中華文化之繼絕,做艱苦卓越的圣戰(zhàn)。這種心理充分反映在把“繁體字”叫做“正體字”這一事實上。別小看了這一字之別,它的微言大義卻是顯而易見的——兩種字形的不同不在“繁”“簡”,而是在“正”與“異”。
在此,我不得不指出:如果比較“早”的文字,就是比較“正”的文字,那么,對今日之簡體字而言,繁體字固然是“正”體;然而相對于隸書而言,今日之“正”體,豈不就成了“異體”或“簡體”了嗎?而隸書相對于小篆而言,也一樣難逃“簡體”和“異體”的命運。
如果,我們不曾把甲骨文叫做“正體”,似乎也沒有理由將現(xiàn)行的繁體字叫做“正體”。我相信一兩百年以后的中國人看到現(xiàn)行的繁體字,很可能會說:“那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前的古體。”換言之,現(xiàn)行的繁體字不但不是中國現(xiàn)行文字中的“正體”,反而是“異體”——是中國文字發(fā)展演變中的一個“遺形物”。從全中國的人口來看,使用這個“遺形物”的“異體字”的人,也畢竟只有臺灣和海外的“南渡遺民”。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邊緣文化往往較中原文化來得更守舊。所以,我們在紐約和舊金山的唐人街還偶而能看到清末民初的婚嫁儀式。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說唐人街的中國文化是比較正統(tǒng)的,或比較更“中國的”,恰恰相反的,那種清末民初的婚嫁儀式只不過是博物館的一項陳列而已。
臺灣和一部分海外的中國人堅持寫繁體字,也不過是“禮失求諸野”的一個現(xiàn)代詮釋。當年南渡后的“江左諸公”何嘗不是陶醉在“正統(tǒng)”之中呢?
在許多反對使用漢語拼音方案的文章中,幾乎都提到一點,即是用注音符號更能精確地反映出普通話的正確讀音。我認為這種論調是無稽而且不相干的。注音符號也好,漢語拼音也好,都只是一種符號。一個分辨不出“在”和“菜”的人,看了zai、cai固然讀不出正確的音來,看了ㄗㄞ和ㄘㄞ也一樣搞不清“送氣”和“不送氣”的分別。正如同一個發(fā)不出英文th輔音的人看了“th”固然發(fā)不出,看了“θ”也一樣不知究竟錯在何處。
中國大陸的學童從小學漢語拼音,我并不覺得他們的發(fā)音比臺灣學童的差;同樣的,臺灣的學童從小學注音符號,而他們的國語發(fā)音也很難說一定比大陸學童為強。
如果說一個人發(fā)音的好壞取決于音標,那么,某人英文發(fā)音不行,我們是不是能說:“他當年用韋氏音標,把發(fā)音都搞糟了,要是當年用了國際音標,他現(xiàn)在的英語可就字正腔圓了?!蔽覀冎灰獡Q個語言做為類比,就能看出這種論調的荒誕。
《荀子·正名》中“約定俗成”這四個字常被援引為語文發(fā)展的一個通則。這四字換一種說法,也就是在語文的使用上,隨波逐流是正確的方向。大家怎么說,你就怎么說;大家怎么寫,你就怎么寫。做“中流砥柱”不是“別出心裁”,就是“閉門造車”。除了“古意盎然”以外,實在沒有太多實用的意義。
“約定俗成”的另外一個意義就是語文的使用,必須向多數(shù)靠攏。《荀子·正名》的原文是“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碑斎?,臺灣在語文符號的選擇上,可以走自己的道路,但自己的道路是體現(xiàn)語文的特殊性,而不是一般性。用荀子的話來說,一般性是“宜”,特殊性是“不宜”。
臺灣在語文符號的使用上堅持保有自己的特點,而無視于絕大多數(shù)漢藏語系同文同種的同胞所既有的一套系統(tǒng),我怕這不但不是為自己爭權利,爭空間,而是畫地自限,自絕于多數(shù)。
臺灣做了四十幾年國語的孤島,此時該是向普通話接軌的時候了,這個接軌的工作包括讀音的一致和書寫符號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