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慕峰

“我們是時代的寵兒，當時代給了你機會，把你推出來，你就要對時代負起責任。否則你有愧于他們。”

挺直腰桿別趴下

金志揚有一副傲骨，也有些許傲氣。對后一點他有些無奈，他說他不太會處事，人際關系挺不成功?？伤皖I隊楊群、教練郭瑞龍、李松海情同手足，隊員們也說他仁義。京都是很有人情味的地方，一句“仁義”，便是最高的褒獎。

他一和國外勁旅交火就血熱。去年首戰(zhàn)英國阿森納隊，教頭招集隊員，大氣磅礴地吐出肺腑之言:

“中國與英國交戰(zhàn)，歷史上就從沒有過勝績。不要去說遠的鴉片戰(zhàn)爭，中國把香港割讓了。中國國家隊和英國隊比賽，一下就讓人家打進三四個球，這歷史能不能在你們這一代結束?踢不好，踢不進，我不說你們。但你們要踢出中國人的氣勢。你們打國際比賽，代表的不是國安，是中國，是中國足球改革后的風貌!”

然后，他吼出那句名言:“把腰桿挺起來，別趴下!”

再戰(zhàn)AC米蘭。這支世界頂尖球隊連日來橫掃廣州隊、四川隊，又以5比1大勝過日本職業(yè)隊清水隊，看過錄象的好心記者，一個個探子似的找金志揚報信，說AC米蘭確實厲害，宣傳的調子要低一點。金志揚一揚眉道:“不管怎么說，要打出這股氣，不能讓他們3比0、4比0把我們當猴耍?！彼麑κ畮滋靵硪哑戳?戰(zhàn)的愛將發(fā)出指令:“頑強沖拼，拼出中國人的志氣，逼對手動真格的，以竭盡全力打好比賽來虛心向他們學習。

他是喝新中國乳汁長大的一代人，那代人的優(yōu)秀分子是把民族自尊心和歷史使命感融于血液，構成人格的脊梁。金志揚忘不了，1984年他去突尼斯訪問，外國人見了他問:“你是日本人?”

“不”。

“是香港人?”

“不?！?/p>

“是高麗人?”

“不。”

“是臺灣人?”

金志揚突然暴怒了:“你混蛋!老子是中國大陸人!”

國安大帥金志揚

悠悠中華給排在老五了，刻骨銘心!他要用一生去爭國格。

去年，金志揚出現在浙江大學的講臺上，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他顯得激動，洪鐘般的聲音回蕩在大廳:

“你們是21世紀中國的脊梁，一定要把腰桿挺直。我們做得很差，你們還這樣喜歡我們，這讓我不安。等什么時候中國足球屹立于世界足球之林，再為我們慶功吧!”

很見鋒芒的金志揚在場上卻超乎尋常地冷靜。不論什么意外，哪怕天大的委屈，他從不加評裁判。他說，我一指責裁判，隊員就有可能上去打啊。為了一種更高的理想，他無言，坦然又硬朗地承受了一切。

“金”無足赤，他也有傲得不講理的時候。足協杯國安隊輸給泰山隊，《中國體育報》一位記者思忖，國安隊處于低潮，該去看看志揚。誰知他一見記者便大吼:“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們弄輸的。”

記者也火了:“我有那么大能耐?我一支筆就能打敗你一支球隊!?”

金志揚一愣，撲哧一聲笑了。楊群也出來圓場。原來那時國安隊在商業(yè)比賽的戰(zhàn)績，使一些報紙喊出了“國安無敵”。成為甲A眾矢之的金志揚日子難過了。他心里上火，國安還沒有這樣的實力，捧上天還了得?不管青紅皂白，他對撞上槍口的記者開火了。

爭吵后數日，一天金志揚忽然輕聲對楊群說:“怎么不見他(那位記者)來了?”楊群一笑，不語。

筑造“心”的長城

金志揚跌過交，8年前在北京隊任主教練的時候。事情源于1985年他去德國學習。那時41歲意氣風發(fā)的金志揚和李應發(fā)，作為中國足球史上第一次派出學習的專職教練，在德國曼海姆市瓦爾德霍夫俱樂部學習了3個月。施拉普納當時在此擔當主教練。

金志揚很欣賞德國俱樂部隊的管理，走訓制，隊員上場就玩命地練，練完就走。教練和隊員沒有什么矛盾，簡單而統(tǒng)一。不似我們，吃喝拉撒都要管。

他決心“引進”主教練只抓訓練的管理方法。不幸，橘過淮成枳，管理上，他松一尺，隊員就松一丈，雖然他的隊伍取得過驕人戰(zhàn)績，但隊里矛盾重重，問題疊出。他心灰意冷，對這支隊伍失去愛心，托病辭職。

他去上學，兩年大專。在拼命學習的同時審視和反省著自己。

聰明人不是不犯錯誤，而是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兩次交。他錯在學習外國時沒結合中國國情。中國運動員的素質遠沒達到職業(yè)運動員的標準，職業(yè)管理亦達不到歐洲的水平，在沒有自發(fā)性自覺性的訓練基礎上放棄全面管理，必然失敗。

施拉普納來華執(zhí)教，作為學生的他掏心窩地說:“德國是德國，中國是中國。你要了解和尊重中國目前的水平和現狀。希望你改變我們，而不是被我們改變?！?/p>

8年后，金志揚卷土重來時帶著財富，由失敗而得的財富。他要把全隊20多人變成一個人，凝聚成巨大的整體合力。

在隊員眼里，金志揚是個有人格魅力的人。他多思雄辯，志存高遠又腳踏實地，骨頭硬心腸軟。而且他很“傳統(tǒng)”，很“人情”。

1965年，21歲的金志揚到昌平小區(qū)搞“四清”，見到那里的小伙子拼命干一天，只掙一個工分，1毛4分錢，他大為動容，都是爹媽給的身啊，為什么這么不公平?

1973年，他報名援藏，帶西藏足球隊。他不言高原艱苦，只嘆沒有多大區(qū)別的人生活環(huán)境和機遇竟如此不同?！澳欠N感覺對我一生的影響，就是讓我明白了，我們是時代的寵兒，當時代給了你機會，把你推出來，你就要對時代負起責任。否則你有愧于他們?！?/p>

發(fā)自心底的對人的理解和尊重，溫暖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

高峰過生日，他父母打來電話，正趕上全隊在為兒子祝福。二老大悅，孩子北京有家啊。去遼寧比賽，金志揚和教練們到高峰家拜訪，歡聚幾個小時。

有時他也兇。一次，他見一個隊員醉熏熏的，急了，上去一腳罵道:“看你這孩子，喝成什么樣了?”隊員愧而不惱道:“金指，您別急，我錯了，我改。”

他很嚴厲，執(zhí)教一年卻沒有隊員和他沖突，“怎么不敢嚴?”他厲聲道:“我先擦桌子掃地，他能不干?我工資獎金什么都比他拿的少，我怕什么?嚴得合理，嚴得一視同仁，嚴是愛護人不是整人，你要坦蕩蕩，你就能嚴得起來?！?/p>

他否認“代溝”。但他知道自己這代人的長短。以事業(yè)為生命，無怨無悔地奉獻精神是新一代人缺乏而應當具備的；而他也有因知識欠缺，思維方式陳舊帶來的視野和魄力的不足?！拔彝銈兡莾壕秃暇秃?，你們往我這就合就合，這‘溝不就平了?”

他真去“就合”?！八拇筇焱酢钡母杷?，武俠小說他看。隊員驚訝:“金指，你也看這書?”他眼一瞪:“就不興我知道你喜好什么?”有的書，他看完還隊員，還帶上句評論:“這書有點‘色兒，不好?！?/p>

他非要把全隊凝成一個人，一個由各種各樣閃光點聚成的人!

分房是“炸藥包”，搞不好就會引爆。可一過金志揚的手，它就成了粘合劑，把全隊膠在一起。

上半年，俱樂部獎了4套房。給貢獻最大的曹限東、高峰、謝峰、符賓。隊里開會，教頭發(fā)言:“老板給4人獎房，是全隊努力的結果，我們的價值被承認了，應該高興。沒被獎房的，不許嫉妒，只許羨慕，不然你就會有情緒，就踢不好球。你們要看到，他們的房解決了，全隊團結戰(zhàn)斗，你們就有希望?！?/p>

然后他轉過頭對曹限東等說:“你們有房的，別躺在房上。要謝謝全隊，要想到沒房子的隊友?？纯茨銈兾甯?郭維維)，孩子兩歲了還沒房，大哥(胡建平)都30多歲了。你們要更加努力，為老哥幾個拼命?”一次俱樂部老總請隊吃飯。金志揚把幾個隊員拉到老板面前，一個個介紹:郭維維，為國安效力多年，帶著孩子，沒房；胡建平，足球隊中惟一大學本科生，32歲了，該有個住所了；還有謝少軍，兩條斷腿都交給國安了；還有呂軍……

與宏遠隊的最后一仗，金志揚戰(zhàn)前以房子說事:“老板說了，打進前3名就獎房。今天我們就一條路，擰在一塊幾，把比賽打好!”

勝了宏遠隊第二天，金志揚把領來的4把鑰匙拍在桌上，讓胡建平、郭維維、謝少軍、呂軍出列，給大家鞠躬，感謝隊友的拼搏。

“看見嗎，年輕的，明年再努力，就有你們的。鍋里有飯就有碗里的。只想個人，你就沒份!”說罷，他笑了。

在職業(yè)足球剛剛被利益杠桿起動而充滿生機的時候，他搶先占領了另一個制高點一以對人的理解和尊重，筑成全隊“心”的長城。

不拼不快就別練

從去德國學習至今，10年來金志揚一直在苦苦思考和尋找著足球的規(guī)律和訓練指導思想的突破。

為什么我們辛苦，我們忙碌，我們投入很多卻收效甚微?中國人聰明，善思考，能舉一反三，而瓦爾德霍夫隊的訓練內容非常簡單，效果卻很好。根本在于訓練指導思想的區(qū)別:他們抓住了足球的規(guī)律——對抗，所有的訓練圍繞著對抗，靜止的、個體的、非對抗性的訓練極少。我們是先練基本功，對基本功的理解是沒人干預下對球的控制。德國人說，中國人技術不差，我們一看你們的準備活動就害怕，可一比賽，都沒了。這就是要害:投入產出，人家成正比，我們無效勞動太多。

回國時，一句德國名言刻在了他心里:“比賽是訓練的導師，訓練是向比賽挑戰(zhàn)。”

當轟轟烈烈的足球改革把周賽制推上臺時，金志揚興奮地感到，“機會來了!”周賽機制逼迫訓練和比賽結合，以比賽指導訓練。

訓練課上，金志揚發(fā)令了:就提兩個字，拼，快。不拼不快你就別練!最簡單的有時是最深刻的，一字千鈞!

他又領著球員對國安隊診病。國安在94聯賽上為什么只得了第八?從業(yè)務上講，對足球對抗認識不清，只攻不守，攻強守弱。我們進球數是第三，失球數也是第三，不掉下來才怪!

他語重心長地說，巴西足球好不好看?多少人喜歡巴西的進攻!但它總失敗。后來它從欣賞性向實效性發(fā)展，進球不多，失球最少，終于得了世界冠軍。我們的進攻比巴西差遠了，巴西都在變，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變?

抓到病癥就要治。國安隊沒有范志毅、李紅軍、魏群，國安隊后防隊員個子不高，身體不壯、不硬，就要靠整體防守彌補。高峰、高洪波、曹限東，丟了球就得盡全力幫助防守，你們一動，后衛(wèi)壓力就小。

國安隊的風格是搶、快、活。搶為先、快為本，活為魂。搶要放在第一，積極逼搶，對方就有壓力，整體防守就逐步形成了。什么是拼?沒球了才拼。搶下來就快攻。快要腳下有活兒，這樣的球，觀眾才喜歡。

金志揚上任伊始整整1個月，反反復復講著整體防守，訓練也是練整體防守。他明令隊員，你可以犯任何錯誤，丟球不搶就不行?終于，他的思路變成全隊的自覺意識。95聯賽一開戰(zhàn)，國安隊以嶄新的整體防守長城震撼足壇，以進球數第二，失球數列最少的第二跨躍6個臺階，成為甲A聯賽亞軍。

后衛(wèi)們發(fā)言了，謝謝前鋒前衛(wèi)!沒有你們的積極拼搶，就沒有我們今天防守水平的提高。

抓住規(guī)律，找到方法，行之有效地訓練，團結拼搏，永爭第一的精神和敢與世界強手爭高低的英雄豪氣，使國安隊挺起了脊梁。

對于1995年的風風雨雨，金志揚說他高興的是有耕耘就有收獲，并不是第二名的成績。“我心里裝的是中國足球。北京隊奪過全國冠軍，可那年發(fā)生了‘5.19，你高興得起來嗎?遼寧隊取得過十連冠，可中國足球沖不出亞洲，遼寧人高興得起來嗎?我們趕上了好時代，可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p>

說這番話時，他很真誠，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深深的不平靜。

(李敏摘編自1996年1月30日《中國體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