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非非
那段時間,我的心情一直壓抑。其實真正決定一個人情緒的,刨根究底,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當時我卻覺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在與我作對,我只夢想遠走高飛,所以聽說新加坡某電視臺來滬招節(jié)目主持人,想也不想就去了,全不管自知之明量力而行那一套。
到了面試地點一看,嘩,從里到外全是人,連樓梯上也擠滿了靚男靚女,倒吸涼氣也沒用,既來之則安之吧,我也排了隊靠在樓梯扶手上準備一級一級往上升。
8個一批8個一批地進,龍陣上升的速度卻仍很慢,我有些百無聊賴地開始打量前前后后的男男女女解悶??纯匆粋€個標準的東方紳士淑女臉上那股認真嚴肅的神圣勁兒,我忽然感覺自己此行實在很有幾分可笑,這么多白領麗人俊男也來爭兩個藝員的名額,中國人也太掉價兒了,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卻不想排在前面的小男孩也正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之所以說他是小男孩,全因了他臉上與這兒的人群環(huán)境全然不符的一派稚氣。
“你笑什么?”男孩子很瘦削,個子倒挺高,只是一笑起來,就是掩不住的孩子氣。
“笑天下可笑之事”,我隨口用了彌勒佛旁的上聯(lián)。
“容世上難容之人”,沒想到他很快接出下聯(lián),一臉的得意。
“小姐貴姓?”
“免貴姓某”看這頂多十七八歲的小小男孩競一本正經(jīng)用了準紳士的口吻,不覺好笑。
“芳名呢?”
“某”
“哦,小姐原來您就叫‘某某啊!”他故作的恍然大悟?qū)嵲诎盐叶簶妨?,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便天南地北地聊開了。
男孩子很活躍,似乎世上就沒有他不知道不關心的事,那種吸收一切營養(yǎng)的良好心態(tài)和對世界的熱情很讓我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慨,守住純真實在比守住才華更難啊!那份對生命的誠意那顆拒絕衰老的心怎敵得過世俗和歲月的沉淪?隨著他跳躍性很強的思維,我們和周圍的人一起走過了顯而易見該成泡影的夢,彼此間卻竟有了種類似姐弟的熟稔,而他坦白的雙眸,讓我居然不好意思有任何的警戒和猜度、無意插柳多了個小弟弟,這是我此前始料未及的。
后來,他就給我寫信來,一封封很認真也很勤快,說的自然是些從年少走來的酸甜苦辣,世事和成長在他們那個年齡自然還頗有許多值得探討的余地和新鮮的感觸,正如《青春萬歲》中的那句臺詞,“眼淚和歡笑都是第一次”,而在歲月的窗前佇立了23載的我,所有的風景就都有些陳舊的疲憊了,該來的總是要來,該去的也總是會去,何必大驚小怪呢?只是出于教養(yǎng),有一搭沒一搭地回信,雖不好為人師,倒也是些日日長進的金玉良言。年輕人交付真誠畢竟還是容易,一來二去便引我為“知心姐姐”。奇怪的是,在他和我侃上海灘一陣陣像季風一樣吹來吹去刮得人不分南北西東,升學的壓力和男孩子多得來不及破滅便被更新?lián)Q代的同時,他居然會象模象樣談到生死,小小年紀也學著玩兒深沉?背得動嗎?而他真的很有些精彩的理論,比如說,“有時想想,生命真是宇宙間一次無法取代的幸運啊!要知道是祖祖輩輩多少次偶然的選擇才最終偶然地有了我,而能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也實在應該說個個都是強者了?!庇终f:“一個生命就是一顆種子,是種子就是希望,就得完成一個開花結(jié)果的夢,世上既然有了你,你就得物盡其才,完成使命再走,怎可以自己當逃兵呢?”我驚詫于他的智慧和成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或許他有什么難言之痛,間之卻天真無邪快樂得很。
春天又來了,四季的輪回對如今的我來說猶如翻一本老書,一遍義一遍,都很有些膩煩的感覺,何況這個春天盡是雨,又并不細細密密,溫溫柔柔的,讓人詩意不起來,反而多了許多失意的惆悵和無奈,而男孩子卻說要來看看大??纯础笆窃鯓拥囊环届`山秀水養(yǎng)育了這樣一個剔透玲瓏的你”,我是早已習慣了他的調(diào)侃,只是疑惑沒幾個月就高考了,他不朝思暮想著“上醫(yī)大”嘛?也許休息是為了更好地工作,來便來吧。
快樂活躍似乎依然,男孩子長得更高了,只是臉色很蒼白也更瘦了,且顯得很有幾分孱弱,而不經(jīng)意中也能時時發(fā)覺得他眼中的那份憂郁,“別把自己逼得太狠啰?!蔽蚁氘斎坏貏裎?,而男孩子卻絕口不提有關學業(yè)的種種,只是跟著我到野外各處走,我笑他這個大城市出產(chǎn)的安琪兒太井底之蛙了,怎么在我眼中習以為常的種種于他卻全都成了神圣的呢?墻角的書帶草,路邊的楊柳,田里的紫云英,似乎都值得感嘆半天。
“什么都是真好真好,有鳥叫聽真好,有花草看真好,接下來怕是有陽光照真好,有空氣呼吸真好,天不塌下來真好了吧?!蔽倚λ笆裁磿r候你開始過感恩節(jié)了?”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能夠活著本來就該感激滿懷?!蹦泻⒆佑洲D(zhuǎn)過頭去自言自語?!罢娌幻靼啄切┳詺⒄撸趺瓷岬梅艞壷淮艘淮蔚臋C會呢?再苦也僅僅就一輩子嘛,活著就有那么多風景好看,還有那么多聚散離合值得讓你去一爭一怒一悲一喜的安排……”我無言以對,忽然感覺眼前的這份認真和嚴肅原也不該是男孩子的本性啊。
男孩子好象完成任務一樣似乎是心滿意足地走了,而我心中的不安卻是與日俱增,我笑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他不來信自然是迎考復習忙啦”,然而高考過后,他仍然音信全無,我想他還沒傻到像我一樣往往將失敗悶在心里獨個兒消受的程序吧。“該不會出什么意外吧?!倍男沤K于來了,里面卻夾有他父親的一封信。從來沒有如何痛恨過自己預感的準確性,原來男孩子在認識我之前已患了白血病,原來他的心態(tài)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原來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還惦著對我們的友誼作最后的交代……
年輕人似乎不太怕死,因為很少有直面死亡的經(jīng)驗,因為總覺得活著是太理所當然的事,我不能相信幾個月前那個快樂聰慧的男孩子在這樣萬物昌盛、生機勃發(fā)的季節(jié)里竟已靜靜地作古,更不能想象他年輕俊朗的微笑怎能和黑紗白花相配?然而男孩子信中的話卻一字一句刻骨銘心地向我證明這個事實,“……我多么留戀紅塵中未完成的一切嘗試,多想再經(jīng)歷一些,多想多帶一些感覺走……”
男孩子是真正活在我記憶中了,連同他那些話,生命太短了,即便活一百年,統(tǒng)共也僅僅只有三萬六千五百天,真是來不及不快樂啊!
(王鯤摘自《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