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懷君

本來，他不想讓父母知道

順著山路走到村邊，遠遠地，謝建國看見自己家的院門了，他輕輕推開攙扶著自己的妻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妻子彭春蘭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她用手擦凈了臉上的淚。兩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盡力做出一副輕松的表情。

昨天他們就商量好了，這件事，一定要瞞著兩位老人。

剛到院門口，老母親從院里急步迎了出來?！皨?，我……”謝建國剛剛做出來的微笑凝在臉上。他發(fā)現(xiàn)老人家的眼睛已紅腫起來了?！昂⒆?，你的命咋就恁苦呦……”老太太一把抱住兒子，大哭起來?！皨?，我……”從昨天就想好的寬慰母親的話都哽在喉嚨里，他只能盡力睜大眼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平日也不多話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眉頭緊鎖，嘴唇咬出了血。

妻子再也忍不住了，幾步跑進屋里，用被角使勁捂住嘴。

什么也瞞不住兩位老人了。

謝建國是四川省云陽縣小江中學的一位山村教師，今年34歲。

從1993年起，他一直感覺身體不適，頭暈、嘔吐、吃不下飯。幾次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和縣醫(yī)院作檢查，結(jié)果都是“乙肝”。藥也買了不少，只是越吃病越重。

1994年8月，他的病情開始惡化，一連好幾天都是吃啥吐啥，手腳也開始浮腫。到最后，連走路都困難了。29日，妻子陪著他到萬縣市醫(yī)院檢查。

20天后，一紙診斷書擺在他們面前：“腎功能衰竭，需轉(zhuǎn)上一級醫(yī)院進行腎移植手術(shù)。”醫(yī)生告訴他們：“要治好這個病，醫(yī)藥費至少得30萬！”30萬，他們無法想像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數(shù)目，甚至根本沒有來得及想，因為謝建國必須立即出院。20多天的住院檢查，家里的錢都花光了。

“沒那么嚴重，回家吃點中藥就好了?！敝x建國安慰著流淚的妻子，盡管他心里很清楚“腎功能衰竭”意味著什么。

本來，他不想讓年事已高的父母知道這一切，但前來探視的老師還是把話傳了回去。

父母跪在了兒子的床前：換我的腎吧

從別人那里聽到兒子的診斷結(jié)果后，謝建國的母親有好幾天幾乎是粒米未進，每天只是站在門口，等著兒子回來。老伴謝顯森也常常一個人蹲在院子里抽悶煙。

一輩子務(wù)農(nóng)的老夫妻不知道“腎功能衰竭”“尿毒癥”是什么，他們只知道兒子的腎壞了，只有換一個腎才能活下去。

“孩子，要換腎，就把媽的腎換給你吧！”看著床上渾身浮腫的兒子，母親的心都要碎了。

“媽，您都那么大年紀了，這怎么能行！”病床上的謝建國流著淚直搖頭。

救命要緊，這事絕對不能依著孩子。兩位老人聽人說，要換腎，血型還得和兒子一樣。于是這對已經(jīng)年近花甲的老夫妻，瞞著兒子，一路攙扶著，到縣醫(yī)院去驗血。

化驗單出來了，母親和兒子的血型相合?；貋淼穆飞?，一個多月來，兩個老人第一次笑了。

妻子彭春蘭也和丈夫去了一次縣醫(yī)院。她知道，要救丈夫，這個家里只有她獻腎最合適。但化驗結(jié)果是她的血型與謝建國不合。她不甘心：“醫(yī)生，會不會是查錯了，求求您，復(fù)查一下行嗎？”再次檢驗的結(jié)果與第一次一樣。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

幾天后，謝建國的病情急劇惡化，但他仍死活不同意換父母的腎。

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兒子在自己的面前死掉。兩位老人雙雙跪在兒子的床前：“建國，爸媽都不中用了，能把你救活了，我們死了也才能閉眼??！就把我們的腎換給你吧！”“爸爸，媽，我怎么能……”謝建國掙扎著從床上爬下來跪倒在父母面前。一家人抱頭痛哭。

父母帶著謝建國去了醫(yī)院?？墒遣徽搩晌焕先嗽趺雌蚯?，醫(yī)生堅決不同意做這個手術(shù)：“你們年紀太大了，這個手術(shù)很危險，沒人敢這么干！”

兩位老人真正絕望了。

人世的輪回，為何這般殘酷無情

親屬里沒有合適的腎，唯一的辦法就是買腎。而買一個腎臟，即便以最低的價格，也得10萬元。哪里去找那么多錢？

謝建國所在的學校從相當緊張的經(jīng)費中擠出了9800元，同時又替他擔保，到信用社貸款5萬元?？h公費醫(yī)療辦公室得知情況后，分4次撥款3．1萬元。但還差1萬元。

家里所有能賣錢的東西都賣了。一家人又四處找人湊借，終于湊足了買腎的錢。

1994年10月17日，謝建國住進了重慶市醫(yī)院。

10萬元錢交上去了，但醫(yī)生說，合適的腎還沒有，得等。

1995年1月14日，彭春蘭看著丈夫被推進手術(shù)室。她聽人說，有了腎臟，并不意味著就能救活丈夫，移植手術(shù)也是相當危險的！把丈夫送進手術(shù)室時，她還在他面前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但手術(shù)室的門一關(guān)上，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建國，你要挺住??！”手術(shù)進行了4個小時，但她感覺這4個小時甚至比4年還長。

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裂開了一條縫，她一下子撲了過去：“醫(yī)生，手術(shù)怎么樣？”

“手術(shù)很成功，你放心吧！”

彭春蘭腿一軟，癱倒在走廊里的長椅上。

謝建國住院以后，家中的老母親彭時珍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沒吃過一頓飽飯，心中老是惦記著兒子。她時常自言自語，喚著兒子的名字。終于，她病倒了。

老伴勸她去醫(yī)院看病，但她不去：“我已經(jīng)是一把老骨頭了，錢還是留給建國吧！”但謝顯森怎么能看著老伴不管呢？他偷偷地借錢給她買回些藥，放在床邊?？膳頃r珍發(fā)現(xiàn)后，將藥摔到地上，40多年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丈夫破口大罵。

謝顯森什么也沒說，蹲在地上，由著她罵。他知道老伴全是為了兒子。他只能流著淚在心里默問：“老天爺，你怎么就不開眼吶？”

1995年3月12日。謝建國要出院了，但還有一筆住院費沒有著落。謝顯森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老伴。一直臥病在床的彭時珍，那天很高興，臉色也似乎比往日要好，她很快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兒子了

這一天謝顯森到外面去借錢，家里僅留下6歲的孫女照料奶奶?？僧斔v不堪揣著剛剛借來的錢回到家時，看到小孫女正抓著老伴的手，哭叫著奶奶。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四處奔走為兒子借錢時，病重的老伴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兒子終于掙脫了死神的魔掌，但母親卻踏上了黃泉路，人世的輪回為何這般殘酷無情？

謝建國出院回家了，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母親的靈堂。

給母親下葬回來，謝建國在母親的床前跪了整整一宿。

妻子要走了：“有我在，就有你在！”

彭春蘭走了，這個從小就沒出過遠門的山里的農(nóng)家女，一個人去廣東打工。

手術(shù)移植成功，并不意味著謝建國的病已經(jīng)痊愈。出院后，他必須長期服用環(huán)孢素A等藥物。但一瓶環(huán)孢素A就要2030元，而且只夠吃20天。按現(xiàn)行藥價計算，三年內(nèi)謝建國還需要藥費近8萬元。而此后每年還需藥費4300元。這些藥不能停用或少用，否則，腎臟移植將前功盡棄。

手術(shù)花去了9萬余元。出院后，彭春蘭請熟人擔保，又去信用社貸款2．5萬元，替丈夫買回了藥。至此，他們已欠債8．5萬元。藥還得繼續(xù)買，而貸款的利息每月就得1000多元。

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謝建國那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根本無法償付藥費、債款。彭春蘭決定外出打工給丈夫掙藥費：“建國，你放心，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你治好。你在家安心養(yǎng)病，有我在就有你在。”

臨走前一天晚上，謝建國抱著妻子痛哭不止：“春蘭，我對不起你呀。為我你已經(jīng)吃了那么多苦，我?guī)纵呑右策€不起欠你的情啊?！?/p>

彭春蘭在廣東中山市一家制衣廠里

找到一份工作，每月僅有500元工資。為了省下每一分錢，彭春蘭每天只吃方便面，而且常常是一天只吃兩頓。每月她都要把節(jié)省下來的工資寄給丈夫。

春節(jié)到了，中山市的街頭反倒較平時清靜了許多，各地來打工的人都回家去與親人團圓了。

彭春蘭沒有回家，一是因為回家要很多路費，二是因為春節(jié)加班的工資要比平時高許多。

大年初一一大早，她就跑到街上，給住在學校的丈夫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建國，我是春蘭。過年了，給自己做點好吃的……”話說不下去了，她已經(jīng)哭出了聲。

“春蘭，過年了，不哭……”謝建國的眼淚也止不住了。

10分鐘的長途，兩個人沒能說上幾句話，有的只是兩人怎么也止不住的哭聲。

從臘月廿六到正月十五，彭春蘭沒日沒夜地加班掙了1000元錢。捧著妻子的匯款單，謝建國哭成了淚人。

60多歲的老父親也去南方打工

春蘭到外地打工快一年了，但她每月寄回來的500多元工資連還貸款的利息都不夠，而她臨走前買的藥只夠謝建國吃到年底。謝顯森老漢坐不住了。

一天，謝建國忽然發(fā)現(xiàn)老父親在偷偷地整理行李，“爸，你這是要到哪去？”

“建國，我已經(jīng)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我想在活著的時候，再幫幫你?！备赣H說，他也要去南方打工。

謝建國流著淚跪在白發(fā)蒼蒼的父親面前：“爸，您都這么大年紀了，別去行不行？”但他勸不住父親。

1996年4月18日，60多歲的謝顯森老漢背著行李，一個人上路了。

謝建國面對山路上父親遠去的背影長跪不起。

他有好幾次想一死了之。“我與其活著這么折磨人，還不如死了好！”但他又覺得那樣對親人似乎更加殘酷。為了給自己治病，他們已經(jīng)吃盡了苦頭，死了，對自己也許是一種解脫。但父親會怎么想？妻子會怎么想？假若母親在天有靈，她又怎能原諒自己呢？

在廣東打工的人群中，又多了一個60歲的四川老漢。他在一家工廠里做清潔工，平日里少言寡語，似乎只知道拼命地干活。每天他只吃兩頓干糧，晚上，就在工廠里一間沒人住的潮濕的舊屋里打地鋪。人們聽說，他出來打工，是為了他患病的兒子。

每到月底，他都要到郵局去，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工資，寄回老家，寄給他的兒子。每次從郵局里出來，他的疲憊的神情間總會有一絲略帶滿足的微笑……

時至今日，謝建國的妻子彭春蘭和60歲的老父親謝顯森仍在沿海城市打工。

（責任編輯：耿海亮）